第9章 封妃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3274
  徽州盛產宣紙,而徽州李家多年製宣,堪稱一絕。

  容璟從前為王時便喜歡練字養性,如今成了帝王也沒忘了這個習慣。

  禦用的宣紙是李氏在最好的宣紙上灑了金箔,特製而成,因是皇室特供,坊間並無產出。

  墨漬暈在紙上,與金箔相得益彰,他緩緩勾勒出一個字形,下筆用了十足的心意,筆落之時,紙上留下一個蘭字。

  蘭,蘭音,崔蘭音。

  在所有字裏,容璟最喜歡蘭字。

  “若封蘭音為蘭貴妃,她會不會很高興。”似是自問自答,旁邊的內侍也隻當木頭人一般,靜靜立著。

  簷上落下一兩滴水漬。

  遠遠傳來:“蘭寶林求見。”

  原本已寫成的字被突然落下的筆尖點了一下,頓時所有氣韻全無,隻剩下多餘。

  容璟蹙眉問:“誰敢以蘭為封號?”

  普天之下,能給妃嬪賜封號的除了皇帝便隻有陛下,甚至是若非皇有令帝就連皇後也無權過問,可陛下的生母早逝,前朝太後早搬去了行宮頤養天年,根本不會過問這等事。

  因此——小太監對著地磚眨了眨眼睛,容璟隻感覺到異樣的尷尬。

  除了他,自無人再敢賜下這樣的封號了。

  還是兩月前,那個叫芷歡的宮人自薦枕席,因她那張臉與蘭音極像,容璟一時鬼迷心竅竟幸了那宮人,事後還賜了“蘭”字。

  可彼時的他又怎能料想到如今的窘境,而那個叫芷歡的宮女竟真的成了鳩占鵲巢的鳩。容璟以為,他心裏的鵲該是早就死了,亦或是至死也不願再見他。

  “她怎麽來了?”容璟皺著眉,不耐煩地看著麵前的字。

  通傳的太監忖度著陛下心情約是不好,因此也沒敢多替那位大方的蘭寶林進言,隻道:“蘭寶林說是有事要與陛下說,可究竟是什麽事,她說隻有陛下能聽。”

  這一招是後宮婦人慣常用的技倆,容璟煩得不能再煩,隻落下幾個字:“去將她打發了。”

  自那一夜後,容璟醉酒時曾去過她宮中幾回,可大約贗品就是贗品,隻有酒醉不識人時容璟才能容得下她像蘭音一般的臉,可每每一清醒過來,便是隨之而來的厭惡。

  一個貪戀榮華富貴,一個貪戀那張臉,說起來沒有一個目的單純,可誰能想到,蘭音竟回來了,那麽這個蘭寶林或許會成為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裂縫。

  承歡殿外

  陛下喜歡在承歡殿中逗留,這是闔宮上下都知曉的事,可陛下行蹤不定,無人能準確把握,從前曾出了後宮與陛下近侍勾結,泄露陛下行蹤的醜事,是以陛下對禦前用人嚴苛的很,那些個小公公們年歲不大,卻是一個賽一個的狡猾,吃請謝禮照收不誤,可事卻不一定幫你做。

  芷歡原不過是小小的宮女,兩月前得了陛下寵幸,一躍成為寶林,自是羨煞旁人的。

  況且陛下膝下子嗣單薄,又不愛女色,唯有酒醉時常來她宮中,雖說次數也不勤,甚至可說是少,但比照後宮其他姐妹,這樣的寵幸,就連皇後也不曾有過。

  而今......芷歡勾了勾頭發,又摸了摸小腹處,瞧著麵前那位笑得不見眼的小公公:“陛下既在忙著,那妾就不打擾了,還請小公公轉告陛下讓陛下萬萬要保重龍體,如此便是妾妃們的福分了。”

  據聞芷歡出身江南,這軟軟糯糯的聲調帶了些吳語腔調,聽得人酥了一半,難怪陛下那日受不了誘惑,竟在承歡殿直接便幸了這位,且在第二日便加封了寶林。

  這可是宮女裏頭的頭一份。

  打發走了蘭寶林,當差的小公公到內殿裏回話,一進門便瞧見陛下頗為頭疼的模樣,地上摔了十來個紙團,伺候的小賈公公撅著屁股趴在案下,撿著陛下扔的紙團。

  都是上好的宣,加之金箔,貨真價實的價值千金。

  小公公看的心驚肉跳,一邊回道:“蘭寶林已回去了,走時囑咐奴才們萬萬照顧好陛下龍體。”

  容璟隻“嗯”了一聲,連眼皮子也未抬。

  小太監便知道陛下這是並不在意的意思了。

  “阿嚏!”可偏偏陛下這時候打了個噴嚏,沒得叫人嚇了一跳,小賈公公慌忙道:“啊呀陛下定是方才淋雨凍著了,您隻緊著崔姑娘了卻忘了自個兒的身子。”

  這後半句話一出來便得了容璟的一記警告。

  蘭音不是他們能議論的。

  “膽敢議論貴妃,你可知何罪?”容璟眼尾一掃,沒得叫人膽寒三分。

  可方才的一句話裏便定了崔姑娘的位份,這位姑娘身份未明,未經擇妃之程序,也並不是潛邸的舊人,卻在進宮的第一時間成了貴妃。

  恐怕就連貴妃本人目前也並不知曉這樣的“好消息”。

  卻叫伺候的人頃刻間便掂量輕崔......貴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從今往後,這後宮,除卻陛下,怕是得數貴妃最大了。

  什麽皇後,什麽後妃,其實不過是陛下一句話的事,而今陛下羽翼豐滿,根基穩固,早就無需如前朝皇帝一般以納妃嬪來鞏固自己的帝位。

  “不知陛下想許個什麽封號?”小賈公公小心翼翼地問。

  正問在容璟的暴躁點上,忽有些沒頭腦地說了句:“往後宮中所有蘭花都送到貴妃的承慶殿。”

  連居所也一並定了。

  看來方才陛下是沒少作思量。

  小賈公公道了聲:“好。”

  容璟又道:“還不快去宣朕口諭。”

  正要走時,容璟喚住他,略微躊躇:“貴妃那裏先等一等,待貴妃入了承慶殿再告訴她。”話裏藏了一絲鮮為人知的小心。

  絮絮泡了許久,熱氣蒸在臉上,蒸得人恍如雲霧間,靈魂出竅般的舒適,頭腦獲得了短暫的放鬆。

  方才的小宮女喚作大蓮,今歲隻有十四,不過豆蔻左右的年紀。

  “姑娘好福氣,奴婢在此處值守數年也不曾見過任何娘娘在這裏泡過。”

  因著宮中規矩,絮絮並不好趕走所有宮人,隻這個小姑娘十分合眼緣,又很乖巧,是以絮絮特留了她在此處。

  盧姑姑他們守在殿外,無傳喚不會進內。

  絮絮掬起一捧水,眼中含了一絲哂笑:“怎麽人人都說我好福氣呢?”可到底不曾在這個問題上長久糾結,便問大蓮:“陛下是三年前禦極宇內,你呢,你也是三年前來的嗎?三年前你不過才十一歲。”

  大蓮垂著眼,粉色宮裝初初勾勒出一點少女身形,稚嫩得很,臉龐上也滿是嬰兒肥,看著便叫人心生歡喜與憐惜。

  “你很像我的一個妹妹,她同我一起長大,名義上是主仆,可我實際拿她當妹妹看待。”

  大蓮回答絮絮先前的問題:“奴婢本是前朝的宮女,因家境貧寒,八歲時便被賣進宮裏了。那買人的姑姑說我模樣周正卻無豔態,必定很得貴人們的歡喜。”

  瞧瞧,這年頭宮女們的長相都得這般苛刻了。

  大蓮繼續道:“後來成康......成康勤王,先皇***於宮中,陛下登基,修了這所甘泉宮,奴婢便一直在此處了。”

  內宮中的人,從不會說錯隻言片語。

  坊間的“兵變”在逢迎者口中變成了勤王。

  可絮絮仍想象得到容璟踏入禁宮大門的那一天,必是屍骸遍野,血流成河,不肯受降的高官橫屍殿前,堆積如山,這其中自然也包含薛辭——她的丈夫。

  她夫家滿門,那樣的忠烈,恐怕死狀淒慘,無以複加。

  外頭響了些言語,絮絮沉浸在自個兒的情緒中,並未察覺。

  忽進了些寒氣來,絮絮下意識地攏了攏肩膀,也未聽見到大蓮出去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蹲了下來,衣料摩挲,呼吸頗重。

  絮絮往湯池下沉了沉,道:“怎的覺著有些冷。”

  水波漸大,有人企圖攪亂一池春水。

  緩緩騰起的霧氣拍在臉上,蒸得人麵呈緋紅色,來人伸手搭在肩上,冷的手遇上溫熱的肩膀,一瞬間的刺激感,而後是久久不能平複的,碰撞之感。

  容璟喉結微動,眸眼欲深。

  絮絮驚慌之下扯過旁邊的衣裳便往水下沉。

  平白濺了容璟一擺子的水。

  鞋襪俱濕。

  “蘭音莫怕,是朕。”

  她平複了許久,可還是忍不住的下意識的害怕,聲音也帶了些哭腔:“陛下緣何到此。”

  衣冠整齊時她尚能與容璟周旋盤桓甚至冷嘲熱諷,可如今身無寸縷,才驚覺原來自己是那樣的無助,這內宮、清河、乃至全天下,莫非王土。

  隻要容璟想要,便沒有得不到的。

  而她崔蘭音,又算什麽。

  蘭音若小鹿一般抖得不行,直至此時容璟才覺得自己的唐突,於是背過身去,連聲致歉:“是朕心急了,蘭音莫怕,朕這便出去。”

  容璟出去一會,盧姑姑便進來賠罪:“陛下先頭受了涼,一時不察,這才在姑娘沐浴時闖了進來,還望姑娘莫怪。”想是容璟叫其來解釋的。

  可便是這樣也緩不下絮絮心中的懼意。

  何況方才容璟的眼神,是真真可怕,仿佛要將她剝皮剔骨,拆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