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病
作者:曖昧散盡      更新:2020-08-10 04:54      字數:4084
  程安收到了那筆二十萬的匯款。對方直接將錢打在了他入職會所時預留的銀行卡卡號內。手機顯示到賬短信,程安用手指遮住了那串數字,片刻後點了刪除。難說是欣喜還是什麽,隻知道這錢來的太容易了,對於賭徒來說不是什麽好事。

  他辭掉了會所的工作,本就是個流動性強的兼職人員,試用期請辭,交接工作後,次日便後正式離職。除了賠償了一件員工服,過程倒也順利。

  之後的時日是難得的平靜,生活被他扳回正軌,趁著周末,程安去了原來租住過的老房。

  筒子樓顫巍巍的立在那裏,亦如五年前他和母親搬來時的模樣。那男人走後的十二年裏,程安搬過數次家,落腳點大抵都是這樣。偏僻,環境髒亂,勝在便宜。

  搬來搬去卻從未離開這個城市。

  他母親執著的認為,程銘海並沒走遠,總有一天會回到她的身邊。根據就是她曾在街上看到過與他相像的背影。

  程安不會反駁母親的話,也不會告訴她,多年前,他坐在熄燈的窗口,曾看到個帶著帽子口罩的男人在他們所在的單元樓下徘徊了很久。那人離開後,程安踩亮了樓道的聲控燈,在信報箱裏發現了幾張被傳單包裹起來的錢。

  “你父親還記掛著我們母子倆,隻是他忙呀,這個月又托人給你送撫養費了。”杜夢瑤臉上總是掛著一對淺淺的酒窩,說到那人時,連眼睛都會彎起來,總是很幸福的模樣。

  “他為什麽不親自送呢?”偶爾也會有一閃而過的苦惱。

  再多的自欺欺人也改變不了現實。積鬱終成疾,新病舊痛下,杜夢瑤明麗的臉一天天的失去了顏色,牽著守在床邊的程安的手,聲音也蒼白了許多,“好像一眨眼,我的小安就長大了。”再難熬的時光,回憶起來也是一瞬間。彼時程安大學即將畢業,可有可無的撫養費也已經斷了許多年。

  在母親臥床的第一年,程安曾拿著父母的離婚證,拜訪過當地派出所,以失蹤人口立案後,警方很快與那人取得了聯係。然而對方極度不配合,案件涉及家庭內部矛盾糾紛,警方無從幹預中止了調查,並尊重當事人的意願,秉公辦事並未透露更多信息,在程安幾番堅持下,才默認了他的詢問。

  那個說過會賭到死的男人還在這個城市。

  自那起,程安開始出入賭場。四年來憑著十幾年前的照片尋人,接觸了個別邊緣青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畢業前夕,母親病情加重,家裏再無錢支付醫藥費,利益與壓力下的驅使下,他第一次坐上賭桌。一身逆生長的反骨,從此擠破胸腔。

  癮,從來就是心病。

  筒子樓裏已沒幾戶人家,曾經租住過的那間屋子似乎也並沒有人入住。程安在那層樓堆雜物的角落裏找到了自己落了灰的畫架。陪伴了他整個大學生涯的物件,後麵還有不知道誰用刻刀留下的告白。在賭瘋魔的那段時間,程安一度靜不下心,幾乎忘了怎麽拿筆。

  他買了新的畫筆與顏料,當執迷一件事時,最好的方法是強迫自己去做另一件事。

  接到老立電話時,程安正刮顏料盒的蓋子。

  他將手機夾在肩頭,等著對方開口。

  “小程哥?”

  程安:“我不方便過去,你們派人來我家取。”

  “什麽?”老立頓了頓,回過味來,“啊不是,我不是來要錢的。”

  程安現下抗拒與賭相關的事物接觸,卻也沒表現出來,“立哥找我什麽事?”

  老立似乎很少白天活動,大下午的哈氣連天,“你這段時間沒來,可能不知道,咱原來場子被人端了。”

  老立邊與旁人稱兄道弟的打招呼,邊道:“好像是上頭攪的渾水,大小場子不少受牽連的。負責催收的是老板兄弟的人,一部分帳分攤在他們那,看事不對,想自保認栽。場裏的人聯係你別輕信,這裏邊亂得很,一時半會順不過來。就你欠那幾個,興許就消賬了。”

  程安帶了兩分誠懇,“謝謝立哥提醒。”

  老立嘿嘿笑了幾聲,“兄弟不講這個。”奸猾如他,前東家倒了,很快傍上了新靠山,不過是賣個順水人情。

  “對了程子。”他那邊環境難得安靜了一會兒,收了閑聊的語氣,“你前兩年總問的那個姓程男人的和你什麽關係?親戚?”

  “喂?程子聽得到嗎?”

  程安坐直了身子,黑色的水粉顏料盒脫手扣在了地磚上,擴散成一攤,仿佛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黑洞,將屋中的光都吞噬了進去。

  “有點過節。”

  他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的,聲音卻有些喑啞:“你那有他的消息?”

  老立“唔”了聲,“我現在在另一個場子管事,有個老哥欠了幾十個,被抓幾天也沒人來撈,問了下姓程,我感覺跟你描述的那人挺像。他也說認識你,你要不要來看看?”

  程安掛斷了電話。

  幾小時後。

  程安:“地址發我。”

  秋末的氣溫,穿單衣已經不能抵擋。程安扣著衛衣的帽子,雙手揣兜,等在路邊。風呼呼的從他領口灌進去,膩在他身上取暖。天色泛著暗藍,舒卷的雲層被夕陽漸染成一片緋紅。轉瞬即逝的美麗。如果他此時坐在畫架前,會將這景色留在筆下。

  程安正構思著應該如何配色,好讓即將見到那人的心情能平靜下來一點。對麵遠遠的有人衝他比手勢。

  “這裏!”老立喊著。

  這條街蕭條的很,偶爾見著兩家營業的店鋪,店門也是半閉的。老立將他帶進了一條背街的小巷裏,穿過一間小院,跟坐在院裏侃大山的兩個小青年打過招呼,將他讓了進去。

  “沒辦法,最近查的嚴。”

  老立搖頭晃腦,遞給程安一根煙,替他點燃,又在煙盒裏扒拉出一根給自己點上。

  程安以為按他描述,這裏多少也會受到影響,卻不想推開那道破門後,鋪麵而來的是再狂熱不過的“喊殺”聲。那些陌生的臉孔上帶著他熟悉的亢奮與感同身受的癲狂,程安心髒像突然被喚醒一樣失序的撲騰了一下。

  “人呢?”他狠狠的吸了一口煙,如他在家般那樣,用滿足煙癮去蓋過別的念頭。

  賭隻有輸贏兩條路,沒有人永遠理智,天平也不會總向一端傾斜。隻要一天沒從這場遊戲裏逃離,“粉身碎骨”不過早晚的事。

  程安不是來救人的,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如果母親還活著,他可能會平心看那男人一眼,問他兩個問題。如今除了將那人的腦袋磕在母親墳前,教他認錯外,也沒什麽想說的了。

  老立在前麵帶路,拿眼睛瞟程安,“那是你什麽人啊?要是親戚可有點麻煩了,這老哥欠錢跑路,被打的都沒人樣了,早知道是你熟人也不至於下這手。”

  程安聽得出來這老油條在套他話,就算知道是他熟人,該挨的揍也少不了,不過是借此打探怎麽把錢要出來罷了。

  “不沾親,他欠我家債,我也是要債的。”

  老立“哦”了一聲,態度有些淡了。下午那通電話,提點程安隻是隨口,這才是主要目的。至於次要目的——

  老立將語氣調節了回去,“等下玩兩圈?這個點場子才熱起來。你有一倆月沒摸牌了吧?手上肯定聚了不少財氣。”

  “還沒到嗎?”程安煩躁道。

  “還要穿過倆屋子。”老立聽他語氣不太好,神色卻因為他的話有些動搖,笑笑繼續道,“今天包間裏也來了不少人,有個小包間隻玩娛樂牌,等下帶你去看看?”

  要是以前的程安,老立不至於想拐他上道,他是看出這小子最近拿得出錢。

  程安初賭時坐桌雖然也衝,但是是窮賭。連賭帶借,一年來利滾利欠了近十個數。前段時間突然痛快的還清了。下午給他打電話時,也有清款的意思。老立換了新地方,需要拉攏客人樹威信,哪怕程安不肯“出血”,常來逛逛,暖暖場也是好的。

  各懷心思間,兩人來到了那間關押人的小屋。

  老立給守門口的寸頭男子遞煙,對方擺擺手沒接。他嘿嘿笑了兩聲,與這人耳語了幾句,對方屁股這才離開椅子,從兜裏拿出把鑰匙打開了門。

  小屋裏黑乎乎的,點著一盞小破燈泡。窗戶是釘死的,不流通的空氣帶著一股黴鏽的味道。角落裏麵的男人,正向嘴裏塞半個幹巴巴的饅頭。聽到開門聲整個人麵向牆壁縮成了一團。

  “老哥別害怕,是小程哥來看你了。”

  灰頭土臉的男人顫巍巍的向門口看了一眼,迅速縮了回去,像是下水道裏鬼祟膽小的耗子,“他……他是誰?”

  老立看了一眼身邊人的反應,剛剛他走前麵還能察言觀色,這會兒對方所有的情緒都被帽兜遮了個嚴實。隻得道:“程安啊,你不是說你認識嗎?”

  程安雙手握拳,複又鬆開,“程銘海。”

  男人愣了一下,被叫的回了一下頭,“啊……他啊,他來做什麽?”

  一時沒人回他。

  男人繃不住了一般,突然從角落裏爬了起來,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的來到了程安麵前,嚎哭著:“我認識,我認識程安,我再也不賭了,帶我離開這裏吧。”

  “他媽的。”程安猛地甩開了撲在他身上的人,轉身便走。

  老立急急得跟在後麵邊喊邊追,被程安一個眼神殺在了原地。

  “這是怎麽了?”老立搓了搓手,寸頭男子也一臉戒備的看著他。

  “不是這個人。”程安調整了下情緒,厭聲道:“我要找的不是他,我們根本不認識。”

  雖然對那人的記憶早已模糊,一個人再怎麽老去,額高,眼距,麵部輪廓是不會大變的。有照片為憑據,以他的對人體麵部結構的了解,自然不會認差。

  對方恐怕是為了出去,胡亂答應的,賭鬼在自家妻兒老小麵前都沒幾句實話,何況麵對要債的人。

  老立先前對這賭鬼的說辭就半信半疑,這會兒臉色也有些掛不住,“鬧半天是個同名,這事鬧得。”

  “程子別急走,我找個毛巾給你擦下衣服上的髒東西。”

  黑色的衛衣蹭上浮灰還是挺明顯的,程安甩著袖子拍了拍,正心焦著,又聽到老立循循善誘的聲音,“時間還早著呢,再多待會兒啊,看看別人玩也當娛樂時間了。”

  賭同毒,這兩種被人並列相提的癮,都是致命的。尋常賭徒尚可憑自製力自救,而程安為了賭而賭,他清楚賭鬼的下場,甚至在上一刻還親眼目睹深淵是什麽模樣,坐上賭桌那一刻,卻什麽都不在乎了。病態嗜賭,是一種衝動控製障礙,他的身心依賴著賭博帶來的快慰,從第一次失控起,他就病了。

  程銘海這個名字便是他病癮的開啟詞。

  當晚程安沒從賭場出來。

  天光大亮,眼底帶著烏青的程安回到家中。

  地磚上扣著的那盒黑色顏料,攤開的表麵已經微微幹涸。他蹲下身用調刀戳開表麵的軟殼,將顏料向盒子裏收攏。陽光透過窗子輕撫著程安的臉,他突然覺得十分困倦,索性坐在了地上。那隻拿筆的手,點著那些黑色的顏料,原地塗畫了一番,最後兩指並攏比成槍的樣子,抵上自己的太陽穴。輕抬手腕,隨著“槍決”的動作,倒在了剛才畫出的“血跡”上。就著冰冷的地磚,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