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蘇醒
作者:林靜好      更新:2020-08-10 04:46      字數:3210
  女皇臉上的陰霾更重了幾分,她極其反感這種腔調,但這話隻能悶在心裏,若是說出來,那立場就恐怕要背了她的初衷了。帝王的態度必須要曖昧,群臣非黑即白可以,但她不行。

  丘滄陽不愧是年輕氣盛,才來內閣沒幾天,就敢在金鑾殿上跟那群胡子比筆杆兒還長的老臣嗆得劍拔弩張,也得虧是周子融和東笙明裏暗裏地一直保著他,否則哪怕是女皇能容得了這螞蚱,別人也容不得他。

  沒有帝王不想要純臣,但純臣究竟留不留得住,到頭來也不是為君者一人能說的算的。

  女皇不動聲色地默默看著,越看越覺得這群人再吵下去恐怕要打起來,眼睛習慣性地眯了一下,又瞪起,眼尾一揚,壓著嗓子喝了一聲:“行了!朕自有分寸,大殿之上呈口舌之能,成何體統!”

  這一句話震下去,也就沒人敢再吱聲了,幾個方才跳得最凶的老臣還頗受隆恩地被女皇狠狠瞪了一眼,於是隻好悻悻地退了回去,悶聲悶氣地頓首道了聲“陛下恕罪”。

  丘滄陽瞥了一眼那幾個老頭,很是不屑,梗著脖子挺著脊梁骨,甩了他們個後腦勺——好在他還不算太刺頭,多少也知道自己之前失儀,所以耍性子歸耍性子,君臣之禮不能丟,還是跪下給女皇磕了個頭。

  女皇滿意地掃視了一周,見這群人好不容易都老實了下來,心下鬆了口氣,瞟了眼桌上排好的折子,清了清嗓子,又緩緩道:“對了,昨天呈上來的折子,說是沙安的使者要來獻禮,與我朝重修舊好……既然人家有這心,也不能趕人家回去,那那什麽……啊,禮部、外務司,籌備得如何了?”

  蔣坤一愣,心中暗暗驚了一下——怎麽這麽快?

  也沒人事先通知他,現在正在這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節骨眼上,這不是要逼他破釜沉舟嗎?

  此時外務司的人已經站了出來,頓首道:“回稟陛下,北境外務屬已將沙安使臣迎入關中,卓氏親自接待,不日便要抵達華京城,宮中外事署已打理妥當。”

  外務司說完,眾人的目光便轉移到了禮部尚書身上,他遲疑了一下,連忙抖了抖袖子上前請示道:“不知……陛下要從何禮?”

  這的確是個問題,他們剛剛才與沙安打了一仗,北疆一帶幾乎被他們糟蹋成一片廢墟,而且拜他們所賜,南北流民至今都折磨得華胥朝廷頭疼腦脹,誰心底裏不是恨沙安恨得牙根兒發癢。

  女皇皺了皺眉,沉聲道:“依盟國之禮。”

  她當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所謂遠親不如近鄰,無論如何,沙安還是與華胥接壤。如今誰也吞不掉誰,那不如就彼此給個台階,以後的日子還是好好過。

  北疆的人需要安定,老百姓不會在乎朝廷有沒有耍足威風,更不在乎他們能不能賭氣賭贏,隻要能安安穩穩地過上好日子就行——這才是如今之大計,其他說什麽都是虛的。

  女皇垂著眼簾,眼角挑著,不著痕跡地四處打量,當她的眼神掃過蔣坤的時候,極敏感的捕捉到了他神情中的一絲異樣,她眉毛挑了挑,“嗯”了一聲,問道:“蔣卿以為如何啊?”

  蔣坤原本在想心事,這段時間他就沒睡過一晚好覺,臉色極差,眼眶子發青,大晚上看就跟吊死鬼似的,連帶著精神也有些恍惚,被女皇這麽一叫才又回了神兒,本能地怔了一下,不過不枉他在朝堂上摸爬滾打十幾年,反應倒是極快。

  他立馬擺出一張苦瓜臉來,緊皺著眉頭,以一種憂國憂民的姿態問了個無足輕重的問題:“這……我朝用盟國之禮,恐怕會為外邦所恥笑……”

  女皇冷哼一聲,板著臉道:“荒謬,豈能因虛名而招實禍,安泰為國本,大國當有大度……難道我堂堂華胥要為風言風語所左右?”

  蔣坤立刻惶恐道:“是……是臣短淺……聖上英明!”

  丘滄陽涼颼颼地甩了他個白眼,心裏卻慢慢沉了下去。

  蔣坤當然不是那種會用這種拙劣之言溜須拍馬的人,他一向八麵玲瓏,披上毛比猴子還精,權術早就是爐火純青的修為了,就算要溜須拍馬也是那種潤物細無聲的類型——能讓他走神走到不得不以這種招數來圓場的事,絕對不是小事。

  女皇也隱約覺得哪裏不對勁,隻是光一件北昭王的事就足以讓她頭疼不已,實在是分不出心神再去細想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她沉沉吸了口氣,低下頭揉了揉酸脹的眉心,人不服老不行,她早已不是當初的年輕氣盛了,晚上在後宮翻雲覆雨,第二天還能在朝堂上運籌帷幄殺伐決斷。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一把年紀,事情一多就後腦發脹,也沒有從前的魄力了。

  丘滄陽見女皇無動於衷,又撇了一眼蔣坤,實在是忍不住,隻好親自站出來,麵無表情地道:“蔣大人似乎精神不大好,也不知是為何而勞神至此?不若在家中休養休養。”

  他說到“勞神至此”時還特地拔高了音調,女皇微微一怔,慢悠悠地抬了抬眼。

  言禦使見狀馬上跳出來陰陽怪氣地道:“丘大人還真是無處不留心啊。”

  蔣坤卻沒跟著說,神色有些僵硬。

  他原本以為,連著兩次刺殺,天山十四靈都用上了,總不至於還殺不了一個周子融——可周子融不僅沒死,似乎還能活蹦亂跳,而且反應極大,如今東海全境重兵巡防,五十萬大軍摩拳擦掌。

  這無疑是一場無聲的威脅,周子融揍番陽人從來沒上過這麽大陣仗——蔣坤想,這就是周子融故意做給他看的。

  是啊,就算他能趁著太子出不了東宮在宮中部署,可周子融遠在東海,手下掌著五十萬精兵——水軍也是軍,況且代理南疆的羅耿是周子融的故交,北疆的卓家小子又恨不得認太子作幹爹。

  但那人已經要到了,根本容不得蔣坤瞻前顧後,看來他們是要趕鴨子上架。

  蔣坤的眼神暗了下來,扯了扯嘴角,幽幽道:“多謝丘大人關心,蔣某無礙。”

  丘滄陽又看了一眼女皇,見她還是沒說什麽,隻好暫時把這口氣給咽了回去。

  東笙是在七天後才終於醒過來的,他差點讓玄天閣的那條精鐵鞭抽成個半身不遂,負責行刑的那兩個玄天衛下手極黑,兩人輪番上陣,每一鞭下去都是皮開肉綻,整整三百鞭,整塊背都抽爛了,而且玄天宮冷得讓人精神抖擻,他愣是堅持到最後一鞭才成功地暈了過去。

  冷得像是要結冰的地上血跡斑斑,滾燙的鮮血仿佛還騰著白氣。當時他雖然神智清醒,但兩百鞭以後眼睛就看不清了,並且開始胡思亂想。曾有一個極其詭異的念想在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他想,背抽成這樣,留了疤豈不是會很醜,那以後再跟那人親密的時候,豈不是隻能正麵對著了。

  而他醒過來的時候身旁一個人都沒有,爐子裏的炭火燒光了有一會兒了,屋子裏冷冰冰的。東宮裏的內侍早就被撤走了,每天隻有某個固定的時間會有人來幫他換藥洗身。

  沒人來幫他,他自己也起不來床,他企圖拿手撐著起來,但發現自己整個身子都趴麻了,別說撐起來了,連抽個手都十分費勁。

  而且他稍稍一動,背上就一陣撕心裂肺地疼,他倒抽一口涼氣,胸腔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差點疼出眼淚來。

  東笙喉嚨裏發出了一聲難耐的嗚咽,蒼白的額上倏倏地冒著冷汗,青筋都迸出來了。

  “嘶……”他啞著嗓子喊了幾聲“往生”,聲音像是扯開線了的破絲布,喊了半天卻沒有動靜,他緩了口氣,似乎用了極大的氣力,又試著喚了幾聲。

  他現在靈力不濟,恐怕往生就算聽見,也無法化形。

  屋子裏越來越冷,東笙連抬手給自己掖個被角都能累得滿頭大汗,好在是被子還算厚實,不然受傷的人不耐冷,他真怕自己會被活活凍死在床上。

  喊不來人,東笙隻好老老實實地趴著,身上倒還暖和,就是手腳冰涼,他幾乎感覺自己膝蓋以下就是兩根兒毫無感覺的冰棍子。

  他趴著趴著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昏昏沉沉一晚上,到了半夜的時候,似乎有人走到了他的床邊幫他掖被子。但是他太累了,眼皮子跟灌了鉛一樣沉,實在是抬不起來,就當是來幫他換藥的人,也就沒多想,中途他隱隱約約聽見誰在他旁邊一下一下地吸鼻子,像是在哭,但他很快又沒意識了。

  然後屋子開始慢慢變得暖和起來,他的腦子也越發昏沉,睡得更死了。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又醒過來。

  窗子被人打開了,陽光從外麵照進來,有些刺眼,於是他眯著眼別了別臉,然後就看見往生不知從哪兒搬了把椅子在他麵前正襟危坐,眼裏全是血絲兒,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眼眶還紅彤彤的,見他醒了,才麵無表情地張了張口,沙啞著聲道:“睡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