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伺機
作者:林靜好      更新:2020-08-10 04:46      字數:4399
  京畿皇城外最氣派的院子坐落於南北向主路旁,能在華京這寸土寸金的繁華之地占足足十五畝的好地,正門兩丈高,頂上覆著華京最好的琉璃作坊造的青釉琉璃瓦、簷上蹲著五脊六獸,兩扇開合的大門是從東南洋運來的黃花梨整木……若不是不合禮法,幾乎恨不得要把門口的石獅子給換成麒麟。

  而在這座氣派的大門上,掛著一塊兒長近八尺的門匾,據說那字是當今聖上親自給題的——“蔣府”,題於十五年前冬月廿二日,也就是如今小公主的誕辰。

  這一天大清早,大街上就傳來了雷霆般的馬蹄聲,那聲音極其霸道,橫衝直撞地打破了帝京城繁華的安寧。

  “借道——”

  來人身著一件湛藍色的錦衣,也不知是什麽來頭,胯下禦著一匹滿身肌肉疙瘩的黑鬃靈駒,風一般在筆直寬敞的主街上穿行而過。由於此人嗓門兒極其洪亮,路上人遠遠地就聽見了動靜,連忙唯恐避之不及地給讓了道。

  一般來說,用得上這種品相的馬的,多半是送急件的,至於為什麽不用靈鳥傳書來送,也大概就是因為這送的內容絕不能走漏風聲,畢竟靈鳥再靈也是個畜生,還是個假畜生,不是沒有可能被人攔截。

  這人直奔蔣府門前,連口氣都不歇,在大門前勒韁勒得馬都立了起來,翻身下馬再快步奔上前去叩門的動作幾乎可以說是一氣嗬成,而裏頭的人也沒有讓他等太久,他才一叩,便有一老奴給他開了門,將他迎了進去。

  蔣坤正在前廳接待言禦史,話語間剛剛談及那位遠在西疆的準駙馬,沒想到竟是說曹操曹操到,談話間那老家奴便引著西疆信使到了蔣坤的麵前。

  信封火漆上印的戳兒正是那聶侯爺聶淩風的私印。

  “蔣大人……這信上,說得都是什麽啊?”言禦史伸長了脖子夠著要去看,卻被蔣坤給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蔣坤佯裝沒有聽見他說什麽,抬手揮退了旁人,麵色凝重地兀自把信讀完,仿佛是在沉思什麽似的在心中斟酌一番,揀著回答道:“是太子殿下要向聶侯爺求援。”

  言禦史頓了一下,又低低地問道:“那聶侯爺他……是什麽意思?”

  蔣坤“哎”了一聲,將信倒扣著放在了桌案上:“自然是要去的,眼下太子殿下有四境兵馬節製之權,違抗軍令……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可既然聶侯爺專程寫了這封信,那便必然不隻是要告訴他自己有多聽太子的話,言禦史知道這其後肯定還有玉要引,便從善如流地給拋了個磚:“不過聶侯爺雖說有軍令在身,可西疆地勢崎嶇,也沒必要真的趕得太急。”

  “言禦史這是哪裏話,”蔣坤語氣聽似責怪,可臉上卻沒有一絲慍色,“貽誤軍機也是大罪,聶侯爺向來兵貴神速,可不能壞了名聲。”

  言禦史眯了眯眼:“那蔣大人的意思是……”

  蔣坤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撚著自己下巴上的胡須,眼神晦暗不明地盯著廳外的院落風景,低沉沉地道:“若是路上遇著了西北敵軍,被不慎偷襲,力不從心,那也沒人能怪罪得了侯爺了。”

  言禦史聞言垂著眉眼細細想了一陣,後又輕輕地“嘶”了一聲,兩手手指無意識地互相搓弄著,幾次三番神色為難地欲言又止,皺著臉猶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道:“此計雖是萬全,可萬一北疆真的出了事……那你我可怎的擔待得起啊?”

  蔣坤不動聲色地幽幽回眸瞥了他一眼:“言禦史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北疆出了事,那是太子殿下鎮守不力,於你我何幹?”

  言禦史頓口無言,畢竟這麽多年來,雖說朝廷上的各種明爭暗鬥他都摻過一腳,宦海沉浮這麽些年,說他是虛以委蛇也好,心懷鬼胎也罷,但真正要涉及到江山社稷的事,他終究還是怵了——畢竟別的事明推暗就的也就罷了,這搞不好就是千古罪人,要遺臭萬年的。

  他當初選擇跟隨蔣家,也不過就是想圖個現世平安富貴而已。

  聶蔣本就是世交,而聶氏日後又是公主的夫家,如今聶淩風和蔣坤以及公主皆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蔣坤的意思就是,讓聶家軍在馳援的路上佯敗於敵軍,也就是要讓東笙沒有援軍。

  說白了,就是要借刀殺人,讓東笙徹底回不來。

  言禦使心裏忐忑不安,才幾句話的功夫就出了滿手心的汗,更不敢抬眸看蔣坤,緩了半晌才虛虛地道:“可畢竟古人有雲,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言大人!”蔣坤揚聲打斷道,“記住了,若是北疆有了什麽閃失,抑或是太子殿下有了什麽閃失,那皆是因為太子殿下思慮不周,禦敵不力,於你我、於公主皆無幹係!”

  言禦史臉色一陣陣發白,嘴唇哆嗦了兩下,被蔣坤一瞪立即又咬牙繃住了。

  蔣坤見此人一副優柔寡斷的模樣,幹脆坐到了他旁邊,按著他發涼的手,直直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沉聲告誡道:“言大人,你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無退路了,此番若是太子功成,儲君之位便再難撼動……而你我皆是太子政敵,試想日後太子登基,你言非、我蔣家、還有公主——有何容身之地?!別忘了,當初讓太子下獄,也有你言禦史的一份功勞……若是他當上皇帝,他會放過你嗎?”

  言禦史被他這麽一說,當即又出了一背的冷汗,細思極恐地咽了口唾沫。

  蔣坤見他有所動容,便繼續道:“北疆丟了日後還能再打回來,可皇位丟了……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況且就算是能姑且保住性命,那你言氏一族,今後如何安身立命?言大人不為自己,也要為後人考慮考慮。”

  蔣坤說著又將言禦史拉近了些,低聲在他耳畔念道:“若是太子薨逝,公主便是儲君的不二之選,日後又是一代聖賢女帝……而你言氏,也當是望族,言大人當位極人臣,子子孫孫世代恩蔭。”

  言禦史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蔣大人……此話當真?”

  蔣坤笑而不語,斂了斂袖子坐正到一旁,坦然道:“本來嘛,黑靈短壽,若是登基,於國之安泰不宜,等到他好不容易剛剛理順了朝政,便就要駕崩了——哪裏有百姓盼著天天換皇帝的?如今這個年代,是不是黑靈還有什麽幹係?又不是一千年前……況且言大人盡管放心,聶家是蔣某親自選中的,聶侯爺辦事穩妥得很,定然不會讓人看出端倪來……若是萬一太子僥幸沒死在沙場上,也自會有人幫著送他上路。”

  言禦史暗暗歎了口氣,算是默認,隻是臉色依舊不太好看。

  蔣坤喟歎道:“既然太子喜歡為國征戰,那咱們不妨成全了他的一世英名——就讓那北疆,替咱埋了英雄骨吧。”

  而此時千裏之外的北疆守軍,正因為剛剛給了沙安人一次迎頭痛擊而士氣高漲,摩拳擦掌著準備下一次進攻。

  沙安人因為東笙的一計“空城計”而吃了大虧,東西包抄的二十萬靈鬼盡數折損,元氣大傷,終於暫時停止了攻勢,後退二百裏,屯守於三關之外等候時機。

  兩日之後,有西疆斥候前來通報,說是西疆援軍已在五百裏外與沙安西北駐軍纏鬥上了,東笙放心不下,又用灰鴿確認了一遍——情報確實無誤。

  “看來是拖住了。”往生摘下了眼前的白晶鏡片,抬眼正要去尋東笙的視線,卻發現對方壓根兒沒看自己,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著桌子上的沙盤。

  往生看他的神情不對,蹙了蹙眉,沉下聲來詢問道:“怎麽了?”

  東笙許久沒有答話,俯身撐在沙盤的邊沿上,臉色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凝重,眼神來回在西疆援軍和沙安交戰之地與他們自己所在之地之間遊移,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扣著沙盤沿,沉默了半晌,才終於若有所思地問道:“西疆援軍多少人?”

  往生一想起便不禁砸了咂舌:“聶侯爺很給麵子,隻留了三萬人在西疆駐守——馳援來的總共大約得有四十萬人……怎麽了?你在擔心什麽?”

  本來東笙心裏還總有些隱憂,可被往生這麽一問,他自己也說不上來自己在隱憂些什麽,隻皺著眉搖了搖頭,似是在說服自己地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今夜就出兵吧……”

  此話說完他似乎還是沒能徹底放下心,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多帶幾隻灰鴿。”

  由於是晚上行軍,所以白晝裏要好好養精蓄銳,東笙午後便忙裏抽閑地打了個盹,可沒想到就是這麽個還不到半柱香的小憩,也能多夢得很。

  這一覺他睡得很不踏實,走馬燈似地夢見了許多場景,而其中多半都與當年對他有教養之恩的曾風雷有關,老爺子的嘴張張合合地似乎想跟他說什麽話,可他卻是什麽也聽不見。

  當年曾風雷頭七的時候都沒給他托過夢,仿佛是老爺子巴不得再也見不著他這個兩腳小畜生,而如今時隔兩年,卻是猝不及防地入了夢。

  東笙從夢裏醒來的時候,眼角還有些濕意,卻也更是感到一股難耐的心悸。

  以至於他的近侍為他披甲的時候,他都還有些心不在焉。

  往生進來催他,注意到他的臉色似乎不太好,不由得多問了一句:“怎麽了?不會不舒服吧?”

  東笙理了理甲冑,從銅鏡裏衝著他笑了一下:“無礙……就是夢見老元帥了。”

  往生愣了一下,眉頭微皺,不過這擔憂的神情隻在他臉上存了一瞬,便立馬煙消雲散,隻見往生順勢將那皺眉的表情化作一幅古怪的揶揄模樣,撇著眉毛,故作輕鬆地調侃道:“這就叫戰神附體……八成是老元帥怕你不中神,特來護著你的小命。”

  東笙看破不說破,隻是莞爾一笑,一邊狀似無奈地搖頭一邊滿臉為難地壓低了聲音道:“當著底下人的麵,說話能不能給我點麵子?”

  往生卻絲毫沒有自責之意,一臉無辜地聳了聳肩。

  當天晚上大軍開拔,華胥近三十萬的兵力繞偏關北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敵軍右後方奇襲。沙安人前方有三座空城而不敢入,生生叫人家給包了個團轉,一步一步往東部平原退。

  這一戰從晚上打到了天亮,破曉之時沙安大軍已近乎是退無可退,平原不比山穀,一旦陷入被動,就再難反撲。

  一夜血戰,所有人都緊繃著根兒弦兒,東笙滿身血跡來不及清洗,除了白晶鏡片會時不時地擦幾下以外,身上幾乎沒有能看見膚色的地方,此時順著甲冑縫隙滲到了他的裏衣上,浸得一片片幹涸的烏色結塊,粘膩地巴在身上。

  “殿下!”往生抽著馬從兵陣間隙中朝東笙趕了過來,此時的他也是滿身烏黑,若不是憑著聲音,東笙差點兒就沒認出來,“再往東就是海了,沙安人退不了了。”

  “傳令下去,”東笙對策馬而至的往生道,“圍而攻之,切忌冒進。”

  往生聽罷不禁猶豫了一瞬,他一手勒著馬韁一手揩了一把眼皮子上的血汙,朝著遠處敵軍的方向望了一眼,擔憂道:“你……有幾成把握?”

  如今這僅僅隻有二十萬的靈鬼大軍殘部雖然已身陷囹圄,但畢竟靈鬼凶悍異常,而且華胥此時不過是勝在布陣,兩方人數懸殊並不大。

  “十則圍之,五則攻之。”東笙道,“但依如今的局勢來看,圍殲已是最穩妥的辦法,不求速勝,關鍵得耗,靈能炮不要停,白晶不夠了就用箭砸,盡量避免過多近戰……對了,順帶著傳令各部,讓他們告訴手底下的人,都省著點兒力氣用。”

  東笙一連串地說完,靜默著緩了口氣,又特地著重道:“還有,讓那幾個戴著晶片兒的盯緊一點。”

  可東笙若是不提,鏖戰一夜後,往生都快忘了西疆援軍這碼事了,讓他這麽一說才又驀地心裏一緊,想起似乎此時西疆援軍怎麽的也該有消息了,連忙輕輕踹了腳馬腹,拽著馬韁往東笙那兒湊近了些:“怎麽了?”

  東笙漆黑的眼珠子出奇的陰沉,竟是比那烏黑的血跡還要令人不安,那眼神仿佛正透過眼前的白晶片看向某處未知之境,警惕地沉聲道:“從我方才注意到開始,就沒見著援軍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