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東海音訊
作者:林靜好      更新:2020-08-10 04:46      字數:3636
  “當然,”東笙轉而道,“夫人若是嫌軍中嘈雜,也大可帶卓小公子與百姓一同南下,如此也能保全卓氏香火。”

  卓家早已式微,樹倒猢猻散,原先一天到晚腆著臉來倒貼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沒了蹤影,這回北境一出事,吳蘭嫣更是無依無靠了。

  本來仗著京城裏的人對太子的忌憚,她還能有幾分斡旋的餘地,想著好歹能拖到卓一鳴成人能繼承他爹的爵位,卓家又長出根主心骨來,那時也就不必這麽如履薄冰。

  可惜了,天不遂人願,隻能歎是大勢已去。

  吳蘭嫣又不敢住在營裏,又不甘心就這麽南下,苦著一張褶子臉,活像個癟了水的苦瓜,幾番欲言又止,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隻好就這麽可憐兮兮地僵在那。

  往生翻了個白眼,抱胸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但是當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觸及到卓一鳴時,又會不自覺地柔軟一些。那小子跟個誤闖入別人家的流浪狗一樣不知所措,緊巴巴地縮在那,好像再多朝他說一句重話,眼裏的金豆子就要兜不住了似的。

  東笙見吳蘭嫣不吭聲,雖說心裏也能理解,但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耐煩,臉上的假笑掛了半天,腮幫子都酸了,硬著頭皮又補充了一句:“夫人若是不願住在營裏,城西有一處宅子,離這很近,也寬敞,應當容得下夫人的家將府兵。”

  這相當於是東笙睜隻眼閉隻眼地給她留了條後路,允許她帶著自己府上的兵。如果哪天真的想跑,等到開戰之後大營裏無暇他顧,她反正又不住在營裏,隨時可以腳底抹油地走人。

  吳蘭嫣暗暗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也鬆動了些,掖在袖子裏手指來回搓了幾下,心裏便盤算得差不多了。

  這老太太滿臉的劫後餘生,誇張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就好像別人真的要把她怎麽樣似的:“哎,好好,真是多謝殿下……這要不是殿下掛懷,我們這孤兒寡母的,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啊。”

  東笙笑眯眯地把她扶起來,又輕車熟路地客套了幾句,心裏的石頭將將要卸下,就被一聲脆生生的“殿下”給嚇得又提了起來。

  卓一鳴也不知道為什麽憋得滿臉漲紅,猶豫了幾下是繼續跪著還是跟著他娘站起來,小膝蓋懸著顫悠了兩下,又還是如臨大敵地跪了下去。

  這小祖宗還跪得直挺挺的,眼神決絕,頗有幾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風姿。

  東笙泄了口氣。

  得,老的鬧騰完了,小的接著上。

  往生微微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地湊了上來。

  吳蘭嫣這還高興勁沒過去呢,心口上又讓兒子砸漏個坑,一驚一乍地“哎呦”了一生,連忙要把這仿佛要壞事的倒黴兒子拽起來:“幹……幹什麽呢這是……趕緊起來!”

  卓一鳴執拗得像是要粘地上,一隻胳膊已經被他娘拽直了,膝蓋尖兒還不依不饒地黏著地,急得語無倫次的:“娘——娘…,不是……殿下!”

  東笙一陣腦仁兒疼:“說。”

  有了東笙的首肯,吳蘭嫣也隻好放開他,小家夥馬上又跪直了,袖子被拽得皺成個鹹菜,衣領也歪巴巴的,硬著頭皮一股腦地說道:“殿下!一鳴想要隨軍出征!”

  好小子,一句話打了兩個人的臉。

  雖說東笙確實是有心栽培他,但這種話怎麽的也不能在這種時候說。凡事講求個循序漸進,兩人才剛剛談妥,起碼先讓他們待在附近緩一陣,等到時機成熟了,東笙再把他帶到身邊來。

  東笙的眉頭抽了抽,往生仰天歎了口氣,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默默把臉別了過去。

  吳蘭嫣的臉由白轉綠,要不是當著太子的麵,她幾乎恨不得抽死這不識好歹的臭小子——好不容易能進退自如了,這哪有自己坑自己的道理?

  她生怕東笙反悔,急不可耐地指著卓一鳴的鼻子數落道:“莫要無禮!長輩說話你插什麽嘴,殿下打仗你跟著添什麽亂?!”

  東笙不能臊她的麵子,吳蘭嫣再怎麽不可理喻,眼下也畢竟是卓家主事的人。可就這麽放任這孩子回去悶在被子裏哭,也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眼看著一顆少男心就要碎一地,東笙想出個屢試不爽的損招。

  他一臉高深莫測地緩緩蹲在卓一鳴麵前,鄭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種交托家國大任的語氣沉沉道:“戰場不是兒戲,等到你把兵家冊上的兵書都讀透了,孤再帶你隨侍帥帳。”

  東笙的一招緩兵之計出得損人又利己,收錄在兵家冊上的兵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本本厚得跟磚頭一樣,而把這些兵書背下來是一件多麽生不如死的事,不會有人比活在曾風雷教導下的東笙更清楚。

  然而卓一鳴卻無知無覺,目光灼灼地直直盯著東笙,如蒙大恩,激動得連連點頭。

  往生看向卓一鳴的眼神漸漸多了幾分同情。

  真是……傻得可憐。

  把卓家安頓好著實費了不少功夫,東笙沒精力陪他們折騰一整天,把該吩咐的都吩咐好了之後就帶著往生回去了。

  原本東笙還做好了聽他抱怨卓一鳴抱怨一路的準備,結果往生居然破天荒地一字不提。

  東笙正覺著納悶兒,故意試探了一句:“哎,我倒是對付不來小孩子,到時候再把他接到營裏,還真不知道找誰教他。”

  往生看也不看他,不溫不火地接道:“以前不都是我教的嗎?”

  “……”東笙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這還真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

  往生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麽,也懶得解釋,等到回營之後就徑直鑽進了自己的帳子裏,過了沒多久,又懷裏揣著個木匣子出來遞給他。

  “剛收到的,還沒來得及給你,五天前才從東海簽發的。”往生揚了揚下巴指著東笙手裏的木匣子,“你們的事我不清楚,但你跟他多少年的情分了,多大的事兒啊?至於嗎?你難道還想老死不相往來?”

  東笙張了張口欲言又止,隨即不禁啞然失笑了。

  是啊,多大的事,不就是一片真心一世情嘛?

  他不是非要和周子融鬧僵,隻是不想誤了那人的精力。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他一開始確實是被嚇到了,他本來想拿周子融當一輩子的兄弟,沒想到對方竟是這番心意。

  周子融送他的東西不少,十幾年了,他也都當是兄弟間的情分,哪裏知道周子融會突然有一天冷不防送了他這麽貴重的一樣東西,一句輕輕的“願伴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竟是讓東笙這位金枝玉葉的太子都誠惶誠恐、惶惶不可終日。

  你輕輕一點,我卻山崩地裂。

  十幾年了,東笙不知道那份情藏了有多久,有多深,隻是那大概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寶貴的東西,寶貴到他眼裏的山河都黯然失色了,寶貴到他不敢肯定自己這幅殘破的性命能不能承受得住,會不會暴殄天物。

  往生把該說的都說完了,也不想再過多插手,隨口撂下一句“你自己看吧。”便拍了拍他的後背,頭也不回地忙去了。

  東笙低頭神色複雜地看著手裏的盒子,嘴角挽起一抹苦笑,拇指有意無意地摸索著盒蓋與盒身的縫隙,喃喃自語道:“你還真是不饒人啊……”

  他把盒子端回了帥帳,擱在自己平時處理軍務的桌案上,打開一看,裏頭還有一隻小盒子,小盒子底下還壓著一封信。

  東笙好奇地把小木盒拿起來掀開一看,隻見裏頭安安靜靜地躺著一串雪白的硨磲子,佛頭旁邊也沒有配珠,看著十分簡潔。

  但東笙的手指才剛剛碰到一粒珠子,就感覺到一股絲絲涼氣直往指尖裏頭鑽。

  ——就算東笙當初在東海成天遊手好閑的時候,也很少見過這麽上乘的貨品,八成是用從極深的海底打撈上來的硨磲磨製的。

  北方入夏之後極其幹熱,東笙又是個容易上火的體質,小時候流鼻血就常常拿這玩意兒降火,隻是長大之後就很少用了,如今看來竟是有種說不出的親切。

  東笙的目光不知不覺地柔和了許多。

  信上開頭也大抵都是日常的囑咐,要他注意身體、好好吃飯、遇事千萬莫要衝動之類的,隻是言辭之間越來越大膽,語氣越來越曖昧,甚至事無巨細地交代到了一些難以啟齒的私事。

  什麽“天熱易害病,褻衣要勤加打理。”、“軍營之中,沐浴謹防不軌之人窺視。”、“睡前要焚香安神,若是嫌味道不好,可以入些麝香。”……最後還別有用心地加了一句“思之念之”。

  但到了後頭,畫風陡然一轉,開始正兒八經談起了灰鴿傳像的事。

  利用灰鴿探查敵情是最常見的,但有些經驗極為豐富的弓箭手可以利用灰鴿瞄準,射程和精準程度是普通弓箭手的五倍不止。

  現在北境已經有了灰鴿,但是沒有合適的弓箭手。

  周子融表示,如果東笙願意,東海羅遲麾下的弓箭隊可以調派一半過來。

  東笙眯起了眼,由衷地砸了咂舌。

  數月不見,倒是學精了不少,為了讓他親自寫回信,竟然把私信和公務寫在一張紙上。

  從前周子融寄來的公文和私信都是分開的,私信東笙是一概不回,公文看過之後再扔給往生代筆回信,字裏行間盡是鐵血無私、公事公辦。

  這下可好了,東笙是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不然總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把前麵的內容讓往生看了去。

  不過周子融說的關於灰鴿的事倒是不無道理,甚至還不經意間讓東笙想起了些什麽。

  東笙的目光停留在了麵前不遠處的沙盤上,眸中的黑越凝越深。

  這沙安大營、靈鬼之陣,也不是堅不可摧的。

  東笙一聲不吭地把珠子一圈圈纏在了自己的手上,纏到第四圈的時候剛好纏完,手指順著輕輕一撥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沙安防線的東南角,嘴邊輕輕一笑。

  “真是幫了大忙了……”他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硨磲子,一邊自言自語地低聲道。

  【作者有話說:你輕輕一點,我卻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