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彌留
作者:林靜好      更新:2020-08-10 04:46      字數:3643
  元帥命令舵手以最快的速度返航,不消片刻便入了港。

  周子融把人背到了帥府,一路上不讓任何旁人碰他。

  那個小士官名叫羅遲,是曾帥麾下名將羅耿的弟弟。羅耿前幾日因曾老元帥派與的一項機密要務帶著精銳人馬趕赴南海閩州。這會兒聽說太子因為救他弟弟而重傷不起,嚇得他連著跑死了兩匹黑鬃靈駒,玩命似地火速趕回東海疆領罪。

  東笙皇子傷得幾乎致命,周子融命人找來了最好的草藥煎熬,日夜施救,卻仍然是隻懸著那麽半死不活的一口氣,好幾次都差點直接蹬腿咽氣兒了。

  這回周子融什麽也不幹了,沒日沒夜地守在榻邊,床上那位卻遲遲不見好轉。

  羅遲跪在曾帥府門口磕了一晚上的頭,一邊磕一邊哭,覺得太子是受自己所累,誰來勸都不聽。直等到滿臉陰霾的羅耿提著馬鞭風風火火趕到了曾府,他才仿佛崩潰似的呆愣住了。

  隻見這小子蓬頭垢麵,毫無血色,眼窩深陷,眼圈底下還暈著兩道深深的陰影。見自家大哥來了也仍然是跪著,神情恍惚了半晌,才怔怔木木地開口喚了聲:“大哥……”

  羅耿趕了一整天的路也是疲憊不堪,撐著滿臉的菜色,一看到這不成器的弟弟更是一個頭兩個大,氣都不打一處來。他陰沉著臉,似是隱忍地攥緊了馬鞭。

  羅耿在羅遲麵前佇立半晌,手指骨節被他捏得泛白,跪在地上的羅遲都能聽見他的關節格格作響。

  “大哥……”羅遲似是茫然地抬頭,眼裏空落落的。

  羅耿一看更是怒不可遏,忍無可忍地揚起了馬鞭,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了羅遲麵前的地麵上,把地抽出了一道深深的鞭痕,塵土翻飛。

  “還不快給老子滾!”羅耿聲嘶力竭地咆哮道。

  門童也是個有眼力架的人,見這架勢自然也不敢過多廢話阻攔,不消羅耿開口,便自覺地回去稟報曾風雷。

  很快這門童便匆匆趕回來給羅耿開了道:“羅將軍請,元帥在啟明居等候。”

  啟明居是太子的寢居。

  羅耿聽罷喉頭一緊,張口欲語,卻終究是噤了聲,徑自朝後院啟明居快步走去。

  啟明居的門扉虛掩著,裏麵飄出來隱隱藥香,還裹挾著絲絲血腥氣。門童敲了敲門,輕聲道:“大帥,羅將軍來了。”

  “進。”屋裏傳來了一個熟悉卻又沙啞的聲音。

  門被緩緩拉開一小條可以過人的縫,避免帶動涼風。羅耿側了側身子,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內。屋子裏光線晦暗,被藥味充斥得滿滿的,桌子上擺著一個盆子,盆子裏滿是血水和染著血汙的紗布。

  曾老元帥單手扶額閉目養神,聽聞羅耿來了才微微睜開了眼,直了直腦袋。隻見他一雙銅鈴眼裏血絲密布,神情鬱卒,原本五大三粗的漢子竟顯出幾分憔悴之色。

  曾風雷衝著那床榻微微揚了揚下顎,羅耿順勢看過去,便看見了坐在床榻邊守著的周子融和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太子。

  周子融的鎧甲都還沒完全取下來,衣服上結著汙黑幹硬的血塊。那把沾著已經幹涸的血跡的破焰靈刀也斜斜地歪在床尾邊。

  羅耿一怔,撲通一聲單膝跪在了地上:“曾將軍……王爺……”

  “昆直,你這是做什麽?”周子融蹙了蹙眉,似是有氣無力一般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隻覺得腦仁兒疼得厲害。

  他滿臉倦容,發紅的眼眶下隱隱烏青,一看就知道是沒怎麽闔眼,竟是沒有氣力罵他。

  “末將羅耿育弟無方,拖累太子,傷我華胥之龍脈,罪該萬死。”

  元帥聽著沉默了片刻沒有說話,隨後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沉聲道:“這事本身怪不得阿遲,也怪不得你,就算皇上真的要降罪,你跟我們說也沒用。”

  而羅耿怕的就是這個。

  雖說羅遲於情於理都不該擔這責任,可若是東笙這次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龍顏大怒起來,難保不遷怒於羅遲。

  他們也知道這羅耿是怕到時候皇帝遷怒怪罪下來,要處置他弟弟,才這麽上趕著把鍋往自己身上攬。

  ——可這事若真的隻需要一兩個人來背鍋就能解決,倒也還容易了。

  “要怪就隻能怪我,怪我不該把他帶過去。”老元帥又歎了口氣,給他遞了顆定心丸,這意思是萬一事情真的急轉直下,他曾風雷自己背這個鍋。

  可周子融在一旁也聽得明白,他知道雖然曾老元帥嘴上這麽說,其實心裏也很清楚,這不是把腦袋伸過去讓皇上砍砍就能解決的事情。

  這麽說也隻是為了讓這缺根弦的兄弟倆不要再添亂了。

  畢竟番陽那邊自然是不能輕易宣戰的,處理那些對華胥垂涎三尺的居心叵測之輩還要徐徐圖之。若是把情況一下子扯到番陽傷了華胥太子這個層麵上,再加上這麽多代人的積怨和別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瀾,一場大戰就不可避免了,到時候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生靈塗炭。

  “元帥……”羅耿聽完一陣心驚,還想再說什麽卻被老元帥揚手止住了。

  “說說閩州的事吧。”周子融道。

  羅耿遲疑了一下,道:“您之前的猜測果然不假,閩州有人私通外敵,鑽研邪道。”

  “邪道?”

  “是,”羅耿繼續說道,“閩州海關有不軌之徒私運靈鬼。”

  “確定嗎?”

  “絕對不假,屬下親眼所見。”

  周子融;“說仔細一點。”

  接著,羅耿就把前因後果都細細說了一遍,原來那閩州不知何時出了個名叫“朝天會”的組織,帶頭的那人自封為“天神”,妖言惑眾不說,還私底下買鬻邪物用以壯大實力,使門徒信服。而鎮守閩州的南陽王竟然對此視而不見。

  “沒有打草驚蛇吧?”周子融突然間有些不放心,這愣頭青要是一激動帶著人殺到南陽王府可就尷尬了。

  “當然不敢冒進,”羅耿正色道,“屬下已經派人長期潛伏,伺機而動。”

  好歹算是聰明了一回。

  “你也辛苦了這麽久了,回去歇歇吧,”周子融說罷,又意味不明地補了一句:“把阿遲也帶回去,好好開導開導他,元帥這裏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意思很簡單,卻也沒什麽惡意——管好你弟弟,少給元帥添堵。

  這小子一天到晚哭天搶地,似乎是生怕別人不找他麻煩。

  “是。”羅耿重重地點頭道,起身鞠了一躬,默然退了出去。

  “皇上何時能到?”許久未開口的周子融終於出了聲,而這聲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嘶啞低沉,全然不是平日裏的溫潤繾綣。

  當然,饒是換了任何一個人,兩天兩夜不眠不休還擔心受怕地守著,幾乎滴水隻米未進,也不會比這狀態好到哪裏去。

  太子受傷這事他們斷然不敢隱瞞,早早就八百裏加急地把消息送回了華京城。

  “走的是直道,大概十日之後吧,”老元帥道,又陡然話鋒一轉,“這次的事……你怎麽看?”

  周子融清減了不少,說話也難免有些有氣無力,他像是醞釀片刻才啞聲道:“自然是來者不善。”

  這聽起來無疑是句廢話,但以曾風雷對他的了解,絕對不會隻此淺見。

  果真,又聽聞他徐徐道:“卻隻怕這不善來者是借了別人的皮。”

  周子融繼續說著;“番陽之國的那朝中都是何許人也,安穩了近百載,怎會突然發難。”

  番陽長生殿上那些個快要成精的老東西,看著一個個貌似囂張跋扈,好像都是些逮人就咬的瘋狗,動不動就要戳你幾下看你會不會真的生氣。但誰不想多活幾年多過幾天安生日子?那得吃飽了有多撐著才會去觸華胥的逆鱗。

  “況且如若是襲擊,就那麽一艘船的兵力未免也太過寒酸了,就算我們援軍已至,他們也無動於衷。如果說是挑釁,也沒見他們之後的動靜。若是衝著太子來的,那這麽一招失手後也未見有人來補刀,而且刺殺刺得那麽明目張膽,著實讓人難以信服……”接下來的話不言而喻,這夥人不論是誰,其目的已然昭然若揭。

  “挑撥離間?”曾風雷明知故問。

  周子融不置可否。

  “無論如何,這事斷然不是孤立的,和閩州那事八成也脫不了幹係。對方肯定是不樂意看我們安生,這回傷了太子,朝中定是風聲鶴唳,繼而有人推波助瀾,就肯定有人要提議攻打番陽。然番陽雖小,國力強盛,如今天下局勢微妙,華胥和番陽若因此傷了元氣,就要讓人坐收漁翁之利了。但是隻要太子無事,這東風便吹不起來。朝中自然有人眼明,隻要與番陽人稍一合計便能發覺蹊蹺,不僅這件事能不了了之,而且估計數年之內他們都不敢再故技重施。”

  曾風雷點了點頭,心裏蕩開一種異樣的滋味兒來,他忽然覺著若是太子這一番能大難不死,有周子融相伴自己也可以放心了。

  ——然而這一切的前提是東笙不死。

  “你所言甚是啊,”曾風雷感慨道,“以前不見你這樣說過話,怎的今日如此健談?”

  周子融一向是溫潤寡言,很少在長輩麵前出風頭,是個韜光養晦慣了的人。以前每次長輩這樣問他的時候他都隻是點到即止地略帶兩句,絕不搶了這些長輩的風頭。如今這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了,卻突然話多起來。

  隻見周子融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簾,在頰上投下一片深暗的陰影:“……也是為了讓大帥放心。”

  曾風雷愕然,原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又突然被含蓄地提醒了——此番變故,肯定不會讓所有人都全須全羽,一定會有人要出來負責任。然而東笙是曾風雷帶出去的,如果說起要背鍋,舍他其誰?

  周子融的意思是,若太子無事,日後由自己來照拂太子周全。

  想到這裏,曾風雷忽地笑起來——事已至此,竟然有些了無牽掛的感歎。

  周子融默不作聲,手裏依然攥著東笙冰涼涼的手細細摩挲,仿佛這樣就能把這半死之人捂熱一樣——周子融沒有言明,這天地之間,於他而言,也就隻有眼前這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