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站起身，決絕地看著空海，似要把他看透。

  紅紅的眼眶尚且有著淚痕，卻也滿是不平：“什麽梵蓮尊者，什麽佛陀轉世，你們這些神佛，永遠高高在上，不知人世間的生離死別有多苦！你我師徒一場啊，可在我出事的時候，救我的人不是你！不是你們任何人，是他！”

  她發泄著心中的怒意，卻也不願意再做無用功。

  此時仍舊保持靈魂狀態的她，是唯一可以穿透大陣屏障的，她必須到他身邊去！

  小麥一路磕磕絆絆，闖入陣中，艱難地爬上高台。

  她雙手摳住石縫，雖是靈魂體，卻也能感受到疼痛。然而她沒有耽誤分秒，用盡全力到達高台之上。

  彼時，他已經快徹底失去意識了。

  小麥衝到他身邊，拉扯著那些鐵鏈，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這些鐵鏈散發著金光，有陣法力量加持，她根本沒辦法弄斷。

  小麥轉而看向九離，伸手捧起他的臉，堅定地說道：“九離，你聽好，我唐小麥沒本事，今天連累了你。你一定要撐下去，再難也要撐下去。我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如果找不到辦法救你出去，就讓我遭受最嚴酷的懲罰，不管是被雷劈還是……”

  猛然間響起鐵鏈的聲音，她的手被人抓住。

  九離雙目已然沒有焦距，被鐵鏈鎖住的手卻仍舊勉力抬起，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他搖了搖頭，卻終究什麽也沒說。五感已接連喪失，但他還依稀能聽見她的說話聲。

  她沒事，就好。

  小麥終究還是沒忍住眼淚，哭得泣不成聲：“九離，你就是個傻瓜……”

  什麽大妖主，分明就是個大傻瓜，他到此時此刻，都還在為她著想！

  小麥用力抱住九離，至少最後的時刻，不能讓他孤單。

  “等我，不管多困難，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一陣衝天金光，誅妖大陣，成！

  整個大陣消失於無形，小麥重新跌落於地。一切，就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

  小麥回頭看了眼空海，身形逐漸變得透明。

  “你百多年的修行，無情，無懼，亦無知。”小麥輕輕地說道。

  她無所謂他聽沒聽到，本也不是說給他聽的，這隻是她心中最後的控訴。

  是時候回去了，她會救出他的，用她的方式。

  在她離開的那瞬間，空海額間那抹紅，如血色般濃豔。

  十數日後，雲華山，法華寺。

  桃花林，碧潭水。

  空海靜立於樹下，碧澄澄的水麵有他的倒影，一如他本人那般巋然不動。

  微風徐徐，吹落花瓣零星點點，或落於水麵，或重歸大地。

  靜謐，祥和，這裏仿佛是真正的世外桃源，遠離一切俗世紛擾。

  又是一陣落英繽紛，空海抬起右手，幾片桃花花瓣落在他掌心。

  右手手背上的金蓮印記隱現金芒，似有生命一般。

  “你百多年的修行，無情，無懼，亦無知。”

  這幾日，他耳邊一直能回想起這句話。

  額間的朱砂印記似乎又比前幾日鮮紅了一些，他雙眸平靜，卻喃喃自語：“無情……”

  他生來便知道自己的不同，對天道命數的感悟超越常人。隨著年歲的增長，更是不再老去，生老病死仿佛是與他無關之事。

  他參悟得越來越多，也大概知道自己不屬於這人世間，遲早是要回到原本的世界的。可是對於過去的一切，他又記得不清楚，隻模模糊糊能感悟到零星片段。

  前幾日，他推演出劫數的到來，這才記起過往的一些事情。

  他到這人世的目的，是為了曆劫的。曆的什麽劫，他不清楚，尚未參透。

  佛渡眾生，是大愛。然眾佛皆由輪回中修煉苦渡，才能往生極樂淨土。

  隻有他，生而為佛，不用入輪回，亦沒有體會過世間萬般苦難。

  沒有經曆過這些，又怎能普度眾生？大道之路，從來不簡單。

  額間的朱砂逐漸幻化出金光，如今的他，倒是明白了。

  的確是劫數，是情劫。他到底是為她，改了天道。

  世間天道命數，哪怕是神，都不能輕易更改。隻有極樂淨土中徹底脫離三界的佛陀，方有扭轉乾坤的能力。

  掌心捂住胸口，鮮血從嘴角流下，滴落在手背的金蓮印記上。

  金蓮釋放出更為耀眼的光芒，隨之而來的，他額間原本就閃現金光的朱砂，也是光芒愈勝，一時間竟是妖冶非常。

  那朱砂，便是一道記憶封印，用來封住他原本的記憶。現如今，封印鬆動了，他的記憶也正在一點點回來。

  一樹桃花紛紛揚揚，他與她的因果，正是始於這片桃林。

  十裏春風，百裏桃夭，不及你拈花一笑。

  無情？若是無情，便不會將那墮魔之神封在他自己體內，以換取她所希望的一線生機。

  朱砂的光芒由盛轉衰，從冶麗至暗淡，直至消散於無形。他的額間，再也沒有那點紅色印記了。

  梵蓮尊者的記憶，終於全部回來了。這也意味著，他已曆劫結束，即將重歸極樂淨土。

  右手抬起，金蓮在空中幻化出巨大的形狀，那是淨土梵蓮，是梵蓮尊者的本命形態。

  空間中出現的威壓形成了氣流，卷起整個桃林的花瓣。

  花瓣不斷壓縮凝聚，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最終凝實成了人的形狀。

  這桃花形成的人形，與普通人類差不多。隻是五官尚且還有些模糊，且不具備神魂，隻能算是一具軀殼。

  摘下一片梵蓮花瓣，他將它嵌入這空空的軀殼之中。

  一瞬間，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軀殼竟是自行生出了精致的五官，且逐漸生出了神魂靈智。

  把那誅妖大陣移入他體內，空海複又祭出了鎮妖塔。

  世人隻知鎮妖塔是鎮殺妖物之神器，卻不知對於神體來說，是可以淨化魔氣的。加上誅妖大陣的淨化能力，這便是對方的最後一線生機，也是他為她逆天改命所留之後路。

  “便叫你百裏海吧，留在這世間，完成你的使命。”空海的言語，仿佛蘊含無窮的力量，成為喚醒這軀體的最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