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小媽
作者:嵐德鯗      更新:2021-04-08 20:13      字數:2265
  二十七年前,我十四歲,我的小媽被兩個流氓拖進廂車裏捂死。八天後她的屍體泡在縣河裏順流飄到鶴嶴鎮的東麵的一個水塘裏,被一個打水漂的小孩看見了,等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泡成巨人觀。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家裏的生意。小媽是被仇家打死的。她的年紀和我們這一輩的人相近,關係也親近,她實在是很會疼人的。不過她怎麽都算一個苦命女人。因為她是被我爸爸逼著嫁過來的,本來隻是一個學生而已。平時很心善,對傭人也很體貼,對小孩很親近。問起她的父母親友,卻又說不出來,原來是被我爸爸在打傷過頭部,很多東西都記不清。我知道她其實什麽都記得。

  她出事前一天的下午,我在午睡,也做了一個夢,那時候空氣很悶熱,睡得很困難,隱約就瞧見小媽挎著籃子在一片很潮濕的石板河岸上走。她穿著碎花的米黃色長裙,背影很瘦,踮腳跨過一座窄小的石頭橋,下半身就隱在對岸及腰的,極狹極厚的蒲葦叢間,繼續沿著一條彎彎的小路往遠處走。蒲葦的莖與葉是墨綠的,像爸爸臥室的珊瑚絨窗簾,被微風吹著左右擺晃,而蒲葦白亮、奶湯一樣的花穗子起起伏伏帶來風的波浪。

  小媽慢慢走遠了。

  她身上常年帶著中藥味,隨著一年季節的變化,藥味也很不相同,春夏時節,她聞起來是幹而苦澀的,冬天時候就有香甜的棗子味,她還會在嘴唇上抹一點椰子油的唇膏。這麽多年我對她的臉已經記不清,就隻有她的氣味還熟悉,偶爾叫我在街上聞到益母草湯的氣味,還會不由自主想起她。

  在我上學不久,一二年級的時候,小媽養了一隻橘黃色的狸貓,背部的花紋很整齊,像是長條的江米年糕一樣,這隻貓很安靜,就像她本人一樣,不過被養得很肥胖,我記得初來乍到的小貓還很瘦,毛發蓬鬆的時候看起來就是一顆毛球。但不到四個月就被小媽喂成一顆皮球了。

  這隻貓不是被爸爸弄死的,其實爸爸也喜歡這隻肥貓,偶爾會來摸一摸它。不過我的一個哥哥把貓殺了,他和幾個同學,把小貓綁起來,用幾條皮筋把石子往貓身上彈,度過了一個快活的下午,貓當然死了。

  後來小媽又試著養了一些別的動物,沒有再養貓,隻是也沒能再養成功什麽。

  那隻肥胖的狸花貓常常趴在小媽的腿上,她們平時就曬一曬太陽,很安靜,不說什麽話。誰也不招惹,有時候常常讓人把她們忘了,到了飯點還會出現。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一度覺得小媽是懂一些巫術的,不然為何她一個大人可以在房子裏憑空消失呢。

  她在上午九點多起床,因為無事可做,常見她獨自徘徊在種著茶花、月桂和君子蘭的庭院,慢慢沿著牆的影子,從這邊到那邊,然後從那邊又回到這邊,那隻胖胖的狸花會一步一步跟著小媽,扭著肥胖的屁股。

  到下午時候就見不到她的人了,一點多到四點左右,這段時間她是不會出現在客廳或者臥室或者院子的涼亭裏的。

  我問過她去哪兒,小媽總是笑著搖搖頭,反問我,“你覺得我會去哪啊?”

  真有趣,我不知道。

  某天,我悄悄跟著她,見她挎著籃子,領著胖貓往閣樓走。

  那個閣樓廢棄很久了,我不知那裏竟通向後院的陽台,那地方很寬敞,但堆積很多雜物。我穿過閣樓山一樣的紙箱子,越接近陽台,越能看到各種生活的小零碎。小媽把這個陽台布置成她的私密空間。這裏有她在閑時用彩帶紙折的幾罐幸運星,有溫馨的玩偶街坊,有她的卷發棒,發夾,一件曬著的白色單衣。閣樓有盥洗盆,她偶爾會在這裏梳洗一頭烏黑的長發。

  她在陽台擺了一張躺椅,這地方在下午能曬到太陽,又被欄杆遮擋不會被院子裏的人發現,小媽的狸花貓就趴在她腿上,防曬霜的小瓶子擺在手邊一張玻璃茶幾上。小媽在這裏看看書,也看看風景,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無聊的日子。

  小媽的死不是意外,謀殺。我以前聽說江湖規矩,禍不及家人,因為小媽突然的離世,我感到極大的緊迫和痛苦,生怕某處就跑出來幾個紋身的男人將我刺死。當時我還隻是一個小孩。

  爸爸告訴我,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我問他,我們是壞人嗎?他說是也不是。

  每當大人給我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時,我心裏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卻跟我說,好人也不過是合法的壞人,你還小,不明白這個世道就是壞人當權的,壞到極致的人就能定規矩,定的規矩讓壞人遵守,壞人也變成好人。

  我問,爸,那我們是定規矩的壞人嗎?

  他想了想,很慎重地點點頭,“在這個城裏,大概是的。”

  我還有一個問題,隻是沒有問出來。

  小媽是被仇家殺的,那些仇家沒有膽量找我定規矩的好人爸爸,隻敢欺負沒有反抗能力的小媽。她不常出門的,偶爾會在街道上瞧瞧風景,自從狸花貓死後,她就不去那個朝向後院陽台,漫長的午後,她就需要出門散心。

  我記得那段日子天很熱,她有些病懨懨的,臉上總是帶著悶氣的潮紅,我幾次見她時,小媽眼睛都濕漉漉,像是躲在哪裏偷偷哭過。

  在我做完那個奇怪的夢之後,還和她聊過幾句,那次她臉上沒有潮紅了,透著一點隱約的青色。在我去上學後,她也早早出門,在街道上行走,慢慢到了以前沒涉足過的城市角落,然後遇到了那兩個害命的流氓。

  我大概知道小媽是被爸爸謀殺的,隻是借口說是仇家。

  多年後我當了聯邦的公職人員,在家鄉的城市裏負責一些司法的工作,而我的同事們總是很尊重我。

  現在我已經是個中年人了。都說四十不惑,對有些問題我也的確不再疑惑。

  去年七月的流火革命過後,世道有了很大的變化,城裏來了一支黑旗軍陸戰團,他們是定規矩的壞人,說要對所有富人、黑惡分子、官僚進行清算。

  我出庭了父親的審判現場,作為證人,將多年搜集的家裏的全部犯罪材料都交待清楚。

  爸爸和我幾個哥哥被槍斃的那天,我去給小媽的墳頭送了一枝月桂,是三十一年前她親手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