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尷尬---

  胡耀泰看著那碗被老乞丐吐了兩口唾沫的雲吞麵，很是無奈地閉了一下眼，然後擺手道：“不要了，你吃吧！”

  乞丐就嘿嘿一笑，“呐，這可是你說的---我沒有搶你們的麵吃，是這位好心人送給我吃的，你也讓我吃的……”

  胡耀泰翻白眼：“讓你吃你就快吃，說那麽多廢話幹嘛！”

  乞丐就再也不客氣，直接蹲在地上，先是把那張“祖傳”的《雪山白鳳凰》小心翼翼塞進懷裏，這才樂嗬嗬地伸出兩根手指開始撈麵湯中的雲吞吃。

  可能是雲吞太燙，他撈的太急，燙到了手指，“哎呦”一聲，疼得差點跳起來。

  胡耀泰見此，就“噗嗤”笑起來，搖晃著大腦袋對那乞丐說：“你以為白食那麽容易食麽？燙死你！”說完，還故意對著雲吞麵吸溜了一口麵湯，聲音很響。

  蘇定賢搖搖頭，這胡耀泰什麽就好，就是嘴巴太賤，扭頭見那乞丐還在用手指試著捏取那熱騰騰的雲吞，就遞了一雙麵攤配備的木筷，說道：“用筷子來食！”

  乞丐也不客氣，又一把奪過去，開始蹲在地上，呼嚕呼嚕，對著雲吞麵撈吃起來。

  胡耀泰就撇嘴說：“阿賢，你不用對他太好的！聽老頭講，這就是個騙吃騙喝的癲佬！”

  蘇定賢微微一笑，“癲佬也是人。”

  胡耀泰就說：“你心眼好---可這世道是不認好人的。”

  聽到胡耀泰說“好人”二字，那埋頭大吃的乞丐忽然抬頭說：“沒好人！不錯，全都不是好人！”然後又用筷子指著那大戲院說，“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哦，那裏麵看戲的都不是好人，唱戲的也不是好人！他們根本都不懂戲！”

  胡耀泰氣他打岔，就道：“你給我閉嘴吧，說得好像你對這戲院很清楚一樣！”

  那乞丐對著麵碗一口氣把湯水喝光，然後用髒袖子擦了擦髒兮兮的嘴巴，拿眼看著胡耀泰說道：“你這次算說對了！我跟你講，我就是從那間戲院出來的，當年我紅的時候，整個戲院，不，整個香港，整個嶺南都唱我寫的戲！”

  胡耀泰忍不住譏笑道：“我看你不是癲佬，你是夢佬---做白日夢的大佬！那是什麽地方，像你這種人也能進去？”

  那老乞丐就扶了扶自己破碎的近視鏡，咳嗽一聲，站了起來，左手拿著湯碗，右手拿著筷子，用筷子敲打湯碗，叮叮當當，很有節奏地唱道：“傷心淚，灑不了前塵影事，心頭個種滋味，唯有自己知；一彎新月，未許人有團圓意，音沉信杳迷亂情絲，踏遍天涯，不移此誌；癡心一片付與伊，今夜飛雪凝煙，好景等閑棄……”

  霎時---

  車水馬龍靜了下來。

  胡耀泰，胡老爹以及其他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肮髒至極的老乞丐。

  蘇定賢眼睛眯了起來，也看著老乞丐，表情所有所思。

  ……

  此刻---

  隻要是在香港稍微懂一些粵曲南音的就都知道，老乞丐演唱的這首曲子正是當年一代紅伶薛覺先演唱的紅遍大江南北的南音名曲《寒江釣雪》。

  就在人們詫異這乞丐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的時候，隻見那乞丐唱詞一轉，用《寒江釣雪》的節奏繼續唱道：“我再見恩師，心中百般痛，仿似寶劍泥絮塵半封，昔日壯誌與才氣全告終，江中雪，淚眼兩朦朧。辜負伯牙琴，知音再難尋……”

  包括胡老爹在內的一些老人都是識得南音的，此時一聽這戲詞，不禁愕然道：“怎麽唱詞改了？不過這唱詞卻更貼近《寒江釣雪》的意境……”

  胡耀泰是不怎麽懂戲的，卻也覺得這乞丐唱得挺好，至少聽得耳朵既癢癢又酥麻，跟掏了耳朵一般清爽。

  再看那老乞丐扯開嗓子唱了一段之後，戛然而止，然後淚流滿麵，又瘋瘋癲癲地指著那大戲院道：“壞人！那裏麵全都是壞人當道！你們剛才也有聽到的，裏麵竟然唱那種靡靡之音！”

  “歌不像歌，戲不像戲！什麽狗屁的《貴妃醉酒》，簡直是胡鬧！哈哈哈！國之將亡，妖孽橫行！這京劇黃梅，粵曲南音都快要毀在這幫妖孽的手裏！我哭，我悲，我長太息以掩涕兮！”老乞丐學著伶人模樣，用衣袖沾擦眼角淚水。

  周圍眾人聽得莫名其妙，胡老爹和胡耀泰兩人也摸不著頭腦，隱約覺得這老乞丐是在罵戲院裏那幫人是王八蛋，他自己則是個好蛋。

  “話也不能這樣講，”忽然蘇定賢開口道，“傳統曲藝傳承百年自有它的長處和道理，但是時移世易，倘若一切照舊，墨守成規，不思變通，那麽不管是多麽精彩的曲目，多精彩的戲本也都會被時代所拋棄！”

  那原本瘋瘋癲癲，哭哭啼啼的老乞丐聞言，驟然看向蘇定賢，渾濁的雙目爆射出一縷精光，怒道：“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你最清楚。”蘇定賢氣定神閑道，“保護傳統沒錯，熱愛京劇南音也沒錯，錯的是不敢去嚐試，對任何的改動和變化都驚恐萬分，仿佛天塌下來一般！”

  蘇定賢語氣篤定，大力爭辯。

  因為他知道，老乞丐所說的那首妖孽級的《貴妃醉酒》，正是之前他在麗池戲院幫新馬師曾創作的曲目。

  準確地說，蘇定賢在香港的戲曲界和歌曲界埋了一顆雷。

  以往香港的曲壇和歌壇是涇渭分明，不相往來的。

  曲藝界的名伶瞧不起那些新興的歌星明星，認為他們不懂藝術，連基本功都會，隻懂得唱歌扭屁股，就能搵錢，簡直跟搶劫差不多。

  那些明星歌星呢，就也看不起那些唱戲的老人家，認為他們都是老古董，死抱著戲曲不放，一點都跟不上時代潮流。

  毫無疑問，蘇定賢的這首《貴妃醉酒》超前地把戲曲與流行音樂融合在一起，包裝起來，像炸彈一樣丟了出去。

  雖然蘇定賢不知道這顆炸彈的效果怎樣，但作為過來人，蘇定賢卻準確地知道，如果戲曲再不改變，那未來隻會被淘汰。

  前世的時候，蘇定賢看到過傳統曲藝的沒落，不管是京劇，粵劇，亦或者黃梅戲，在那個時代都沒了市場，年輕人追的是四大天王，追的是劉郭黎張，還有誰記得蓋叫天，梅派，程派？

  時代在變，如果傳統曲藝依舊墨守成規，那麽隻有死路一條。

  老乞丐被蘇定賢這麽一擠兌，忍不住怒火中燒道：“你這純粹是胡說八道！你懂什麽叫藝術？懂什麽叫京劇？什麽叫粵劇？懂什麽叫南音小調麽？”

  蘇定賢笑了，“這些我統統不懂，但我卻知道，不管多麽高雅的藝術最終都要有人來捧場來欣賞才對！你認為流行音樂低級，但是那些勞苦大眾底層人民卻是十分歡迎！你認為京劇粵劇高尚，可是你現在放眼看看，能夠欣賞這些藝術，懂這些藝術的又有幾個？票價高且不說，能夠聽懂戲詞，懂得曲調的又有幾人？”

  “曲高和寡，就是這個道理！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認為自己總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你以為自己瘋癲就與眾不同，可是在我看來，你發瘋發癲一點錯都沒有，因為從頭到尾你都是個自高自大，自以為是的俗人！”

  蘇定賢的這番話駁斥的那老乞丐無地自容，尋思半天才說了一句：“你這樣不惜代價地為那首《貴妃醉酒》辯護，難不成那首曲子是你所做？”

  蘇定賢要的就是這句話，用眼瞥了一下旁邊那名混在人群像是記者模樣的男子，義正言辭道：“是又怎樣？無論是戲曲還是歌曲，都是娛人娛己，至於最終選擇什麽形式隻有大家說了算！你自詡才子，可是你的曲子現在又有幾人能聽懂？又有幾人能欣賞的來？被大眾遺棄的不是你所謂的精品，也不是你認為的明珠蒙塵，恰恰是老百姓棄之敝履的老古董！”

  老乞丐整個人懵住了，臉上神色怪異。

  周圍人也懵住了，不明白蘇定賢為什麽要和一個老乞丐較勁。

  胡老爹和胡耀泰更是不懂，還以為蘇定賢中邪，要不然怎麽會和這麽一個邋遢老乞丐唇槍舌戰，爭論什麽“傳統”不“傳統”，“正規”不“正規”？

  “阿賢，他是不是瘋了？”

  “是啊，他怎麽和這老乞丐鬥上了？”

  “還有他說那首《貴妃醉酒》是阿賢所做又是怎麽一回事兒？”

  胡老爹和胡耀泰根本不知道，此時蘇定賢鬥的不是一個人，而是香港乃至整個中國普世的“價值觀”。

  蘇定賢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

  他隻知道，戲曲和流行音樂最終是可以合二為一，結合在一起共同發展的。

  可是老乞丐所代表的舊觀念舊思想，卻如同“攔路虎”般，讓蘇定賢的創新寸步難行！

  依照原先的曆史發展軌跡，傳統戲曲隻會慢慢凋零沒落，流行音樂則會取而代之，順勢崛起，最終稱霸娛樂圈，讓傳統戲曲觸不可及！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蘇定賢也不知道自己這半吊子水平能不能說服眼前這個老乞丐。

  周圍人也是一臉懵逼，懵逼中又很好奇，一個和瘋癲乞丐辯論的人，會不會獲勝？

  差不多一分鍾過去。

  隻見那老乞丐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麽，歎息一聲說道：“也許你說的對，是我太執著了，入了魔障---不管是戲曲還是現在的歌曲，都是娛人娛己的小兒科，可是我卻把它們看得太重了，重的連我自己都承受不住！”

  老乞丐說完，忽然抬眼看向蘇定賢道：“你年紀輕輕就有這種領悟，很不錯---你叫什麽名字？”

  蘇定賢心說，“我挑，你現在才奔主題，我等你問姓名好久了！”

  當即一彈衣衫，朗聲道：“在下不才---《星島日報》記者，蘇定賢！”

  蘇定賢扯虎皮樹大旗，先把自己記者的名頭坐實了再說。

  老乞丐背著手，點頭：“蘇定賢？我會記住你的---不管怎樣，你說服了我，受教了！”

  隻見老乞丐伸手撣了撣衣衫，然後姿態恭敬地朝蘇定賢一鞠躬。

  四周一片驚詫。

  “什麽意思？乞丐認輸了嗎？”

  “他是不是投降了？”

  “這個叫蘇定賢的年輕人好厲害呀！”

  在眾人議論紛紛中，老乞丐轉身離去。

  蘇定賢見對方要走，急忙在身後喊住他道：“朋友，尊姓大名？！”

  那老乞丐哈哈一笑，頭也不回地高聲唱道：“心聲淚影女兒香，燕歸何處覓殘塘。紅綃夜盜寒江雪，癡人正是十三郎！”

  蘇定賢沒有絲毫的驚詫，南海十三郎，他當然知道，要不然也不會和他說這麽多廢話---嗯，就是不知道自己這次“蹭流量”蹭對沒有？！

  對於蘇定賢來說，其實這真是個意外之喜，原以為今天來這裏看戲，除了拆穿莊少的陰謀，會沒多大收貨，沒想到能遇到這個年代的這尊“大神”，那麽就蹭一蹭流量咯---畢竟出名要趁早，有了名才會有利，最後才能名利雙收！

  對於這個年代的香港人來說，他們還都太“淳樸”，絲毫不明白“蹭流量”，“碰瓷網紅”的重要性，那麽就讓他蘇定賢來給他們好好普及普及。

  而現場像胡老爹那些歲數稍大的人，則無不驚訝道：“怎麽可能？難道他就那個大名鼎鼎的南海十三郎？！”

  胡耀泰還不明白，“南海十三郎是誰呀？”

  其他人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

  胡耀泰撓頭，“難不成他是什麽大人物？”

  胡老爹歎息一聲，嫌棄兒子沒文化，說道：“他不是大人物---他是粵曲南音中的帝王！”

  胡耀泰一臉鄙夷，這年頭連乞丐都能成帝王，這帝王也太廉價了。

  卻不知，旁邊人群內，那名記者模樣的男子業已悄悄地按動了相機的閃光燈---

  哢嚓！

  將那乞丐的背影，與蘇定賢的背影，一塊兒記錄了下來！

  蘇定賢表麵風淡雲輕，杵在原地還保持著君子風範，暗地卻“歐耶”一聲，將之盡收眼底，心道，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