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鴆的幸福時光，來得驚豔卻短暫。

  宮落棠的人生，簡直是荒唐可笑，不可救藥。

  成親沒幾日，就發生了鴻門宴的事，宮落棠思來想去還是把尚青廉救了出來，就當是為了莊夢龍吧，就當是為了那張和步搖有幾分相似的臉。

  尚青廉自鴻門宴之後情緒一直不穩定，宮落棠也隻是任由他去，自己則和小黑、飲鴆分頭繼續尋找莊夢龍。

  宮落棠在集市中找了半天，突然發現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一定是他的舊識，他原本朋友不多，遇見一個也是難得，所以他本能地跟了上去。

  那人兜兜轉轉了半天，最終在一處僻靜無人的樹林裏停了下來。她窈窕婀娜的背影讓宮落棠覺得更加熟悉，還沒等他開口問，那女子回過了頭來，揭開了麵上的白紗，宮落棠呆住了，因為眼前的女人，竟然是把他從小養大的人，趙歡娘。

  “怎麽，在江湖上才混了多久？就不認得家裏人了？”趙歡娘道，聲音溫柔，“來，過來給我看看，這陣子有沒有受傷，有沒有留下疤痕什麽的。”

  “我原本以為你不會找來的。”宮落棠冷冷道，“我原以為你會很清楚，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的！”

  “我原本以為你不會辜負步搖的，我原本以為你會孤獨終生的。”歡娘笑，眼角有些微褶皺，雖風韻猶存，她畢竟已經是個中年女人，“沒想到你居然辦了場天下人皆知的盛大婚事，我怎麽能錯過呢？”

  宮落棠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關於娶飲鴆的事，他確實理虧。

  趙歡娘慢慢走近了他道，“沒想到就因為那一張一模一樣的臉，你就娶了別人。你讓九泉之下的步搖這麽安心？”

  “你特意來找我，就為了說這個？”

  “當然不隻是這個。你難道不想知道步搖是怎麽死的麽？”歡娘笑，笑裏藏刀。

  “你在說什麽？步搖不是被你逼死的麽？步搖不是吃了你給的毒藥死的麽？死在我的懷裏。”落棠想起那一幕，心都在顫抖，他不知道歡娘為什麽會突然這樣跟他說。

  “不，她是後來死的，她當時並沒有死。”歡娘道，滿臉得意，“我才不會讓她這麽容易死，背叛我的人，都不會好死。我給她的，隻是假死的藥。在你走了之後，她就活了過來，但是我有藥，我的藥可以讓她忘了很多事情，包括你。”

  宮落棠在顫抖，這種憤怒而不得發泄的感覺真的讓他十分痛苦，因為他知道自己並非歡娘的對手。“那她後來怎麽死的？”

  “你別急啊，聽我慢慢說啊。先說最初她假死，是我一手安排的好戲，我並不是真的想讓她死，我當時把她屍體帶走，也是怕你一時衝動把她燒了或者埋了，那我可就白費心思了。”

  “你真是個瘋子，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沒什麽，很簡單，就是想折磨折磨你。我得不到的愛情，你和她，也休想！”趙歡娘笑，不可否認，她依然十分好看，那樣的美，年輕的時候在江湖上一定也是萬人傾慕的對象。隻是她的不如意和狹隘毀了她。她的心思，十分可怕，她的愛恨，亦是讓人不寒而栗。

  “那後來她到底怎麽死的？”宮落棠的手在顫抖，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她是被百鬼白夜殺的人殺死的。”趙歡娘雖然斂了笑意，但依舊雲淡風輕，事不關己，“我讓她出去幫我保護一個人，那個人卻被仇人請了鎮魂旗子，當時我並不在場，但我聽僥幸逃回來的我的人說，步搖和其他人都死在了那個人手上。”

  “百鬼白夜殺……”宮落棠喃喃著這幾個字，手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劍，牙齒咬得咯吱響。他陷在自己沉沉的思緒裏，連趙歡娘什麽時候走的都沒有注意，他就那麽直直地站了許久，直到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報仇，找到凶手，給步搖報仇。

  落棠回到住處的時候，飲鴆已經站在門口等他，她已經習慣了每天站在門口等他回來，習慣了給自己戴上一個漂亮的步搖首飾，打扮得像一個真正的娘子。落棠不同往日的沉默淡然，他的表情已經告訴了飲鴆一定有什麽事情發生。飲鴆開口問詢，宮落棠冷冷道，“你是百鬼白夜殺的人，你告訴我，是不是隻有找到白夜，才知道是誰殺了步搖？”

  “我不明白……”飲鴆徹底呆住了，“步搖……你不是你說她早就死在你的麵前？”

  “不，她是被百鬼白夜殺的人殺了的，你告訴我，怎麽樣能找到白夜，我要自己去問他！快告訴我！”宮落棠的眼神裏都是殺氣，把見慣了殺氣的飲鴆都嚇得心驚肉跳，她從未見過眼前的男人有這般的神態，仿佛就是一個白無常，隨時可以奪人性命，明明是那麽好看的人，發起火來，也讓人這般害怕。他把飲鴆的胳膊抓得生疼，飲鴆也不敢掙紮，就這麽任他抓著，拉扯著，直到他意識到飲鴆的無措，他鬆開了手，飲鴆的臉上閃過一絲荒涼。她的心仿佛掉入了無底深淵，原本以為那個女人帶給她的，是無盡的思念，卻不曾想，她還會帶給他無盡的仇恨和痛苦。若有一天，自己也會讓他這樣失態，是不是，才不枉此生。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他的，從來都是他來找我的。更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也，無能為力的。”飲鴆幽幽道，她雖然也是一個滿身靈氣，聰明能幹的姑娘，但她的命運從不由己，她也習慣了在特定的時候，特定的人麵前，低眉順眼，溫柔示弱。

  宮落棠不再看她，淡淡道了一句，“你是百鬼白夜殺的人，以後，離我遠一點兒。我也不喜歡你帶著步搖首飾的樣子，你是個江湖中人，不用帶這種女兒家的東西。還有，一旦有白夜的消息，立刻告訴我。”

  飲鴆望著落棠走過她身邊決絕的樣子，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她突然很後悔，如果當初沒有嫁給他，即便是死了，也不會如此時這般，說不出來的絕望。

  但飲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的絕望，遠沒有到此為止。那場親事，不僅給了她恍若金盆洗手的假象，還給了她，暴風雨來臨前的安靜祥和。

  白夜並沒有出現，但是狼牙來了。狼牙給了飲鴆訊息，約她在杏花雨酒家見麵。

  那個小巷深處的酒家，永遠能釀出那麽香醇的酒來，無論世道多麽動蕩，江湖多麽難測，永遠有那麽一個溫馨的角落，盛著世間百態，釀著愛恨悲歡，喝著生離死別，醉著風花雪月。

  “白夜讓你來找我？”許久未見狼牙，飲鴆對他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

  “不是。我來，是告訴你一件事。”狼牙的表情十分神秘，隱隱還有一絲憂慮的意味。

  “什麽事？”

  “我來找你，是為了讓你小心，讓你趁早離開那個人。”狼牙道。

  “哪個人？”

  “你枕邊的人，宮落棠。”

  “為什麽？我不明白。”

  “你記不記得你的過去？”狼牙將麵前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記不記得，你在一次任務中毀了容，你的這張臉並不是你的，白夜曾經讓你殺了一個人，然後讓你把一堆死人中一個漂亮女子的臉割下來，他把那張臉換給了你。你想起來了麽？”狼牙的眸子裏，閃出了一絲冷漠。

  飲鴆愣住了，她腦袋中如一團亂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她壓根記不起來。

  “因為你的腦袋在那次任務中也受了傷，所以你忘掉了自己的以前，你隻知道白夜告訴你的，你是百鬼白夜殺的人，喝了毒酒差點死掉，你的名字叫飲鴆。後來你執行任務殺了一群人，換了臉皮之後，你又忘掉了這件事。很多事情，你自己做過了都不知道，隻有我們提醒你才可以。白夜這些年一直在努力想治好你的腦袋，所以他常常給你吃藥，但你總是不見好轉，換臉以前的事，你也大多都不記得了。”

  飲鴆依舊不說話，感覺自己的腦袋在隱隱作痛，的確，這些年，白夜偶爾會給她藥吃，盡管她不知道那些藥到底是治療她身上的什麽疾病。她的確是從白夜的口中得知自己的名字，得知自己有過什麽樣的過去，殺過什麽人，執行過什麽可怕的任務。她的腦袋越來越痛，感覺嗡嗡得要炸掉，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你讓我離開落棠，莫不是因為？”她睜大眼睛望著狼牙，眼中滿是乞求，怕他說出那句話來。但狼牙還是說了，狼牙說，“不錯，如你所想。那具死屍，據說是宮落棠的舊情人，其他人都喚她的名字作‘金步搖’！”

  酒杯落地，聲音清脆，宮落棠的眼睛已經通紅。他看到狼牙鬼鬼祟祟出現便跟來了，他看到飲鴆也在，就悄悄躲了起來。雖然狼牙的聲音不算很大，但也足夠他聽清楚每一個字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飲鴆麵前，每一步都那麽艱難。

  飲鴆的眼睛裏已全是眼淚，她自認為一貫也算殺伐果斷，沉著冷靜，沒想到此時此刻會徹徹底底敗下陣來。她什麽話都已經說不出口，她知道宮落棠此時必然恨透了她，她也知道他肯定更恨自己，居然娶了一個親手殺了自己摯愛的女人，居然和自己的仇人每日形影相對同床共枕。宮落棠的心有多痛，她都可以感同身受。她的痛，宮落棠卻未必知道。

  殺人不用劍，宮落棠的眼神已足夠把飲鴆刺得遍體鱗傷。但他手中的劍還是刺入了飲鴆的胸膛。

  宮落棠的眼淚流了出來，步搖死的時候，他沒有流淚。飲鴆要死了，他卻流下了眼淚，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隻知道，為了給步搖一個交代，這一劍，他必須刺下去。

  飲鴆笑了，因為這一劍雖然讓她痛，但也讓她解脫。她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她什麽都沒說，她仍舊不停說著對不起，直到鮮血已經染紅了她的衣裳。她的心也痛得快死掉，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是人先死，還是，心先死。

  宮落棠還是怔怔得站在那裏，劍仍舊在滴血，他身子不穩接連後退了幾步，劍砰得一聲掉落在地，他嘴裏喃喃，“步搖，步搖，我幫你報仇了。”

  此時一個身影卻突然竄了出來，一身黑衣，身形飄逸，白色緞帶束發，他二話不說從狼牙麵前抱起了飲鴆就跑，動作快到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落棠眼睜睜看著他離開，他還是看到了他的臉，他半晌才從嘴裏擠出了三個字，“黑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