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陰錯陽差
作者:清清夏萌      更新:2020-09-21 23:34      字數:5156
  李慕喬從那城門洞開的一隅一步步走來的時候,沒有人去攔他,也沒人敢攔住他。十萬大軍就在他身後那麽靜靜地佇立著,沒有人質疑那個年輕的將領,也沒有人質疑那兩個穩如泰山的副將,唯有風聲四起,衣袂如飛。

  竇春秋湊近了淩遲小聲道,“他這樣,把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實在是不甚明智的做法。”

  “他已經改變了很多了,跟以前的他想比,已是不易。此情此景,若他不去,他便不是李慕喬,若我是他,我定會和他一樣選擇。但願……”淩遲盡力壓抑了自己胸中的躁動,“但願他們都平安無事。”

  淩遲又歎了一口氣,和李慕喬並肩作戰了這麽久,他已經很少唉聲歎氣,但他此刻心中突然躁動起來,他在想,若花屠眼裏的那個人是他,該有多好,他也必將無比英勇,不顧一切向她走去,千軍萬馬,千山萬水,都沒有關係。隻可惜,他沒那個資格。他撫著自己的胸口,眉頭又皺了起來,仿佛沉甸甸的深情將他瞬間壓垮。所有人都知道,自從花屠走了之後,淩遲常常會撫住胸口,仿佛有什麽隱疾舊患,隻是沒有人知道,他撫住胸口,不過是因為胸前,有那個人的一縷青絲,不過是因為胸口,總會因為那個人隱隱作痛。

  趙無因拉著一身武功使不出來的花屠走下了城樓。花屠看著不遠處朝自己走來的男人,心裏格外激動。

  “你就是自稱為王族後人的小子?”趙無因仔細上下打量著麵前的男子,他是見過李羨的人,不禁在心裏忖道,“果然長得有七八分相似。”趙無因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道,“你想和我們談什麽條件?”

  “我還沒有想好。”李慕喬一雙眼睛都在花屠身上,他厲聲道,“先把我的人還給我!”

  “還給你可以,即刻退兵!”趙無因把花屠的胳膊拽得更緊,生怕藥物失效,花屠會像小鳥一樣撲棱著翅膀飛到花屠身邊去,畢竟他知道花屠武功不弱,他也不是傻子,他已經看出來李慕喬和花屠的關係,絕對非同一般,那樣為了一個人奮不顧身,即便是讓他再年輕個七八十歲,也不曾有過那樣的衝動。

  “我有說我不退兵麽?急什麽?”李慕喬笑道,“都已經是籠中之鳥,前輩還怕我們長了翅膀飛了不成?再說,就算我們長了翅膀,也是逃不出你們的天羅地網的。不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入花陵,焉得花屠。”

  “別再拖延時間,沒用的,你到底是退還是不退?”趙無因道。

  “退,不過……”李慕喬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念頭來,“我這十萬精兵對你慵懶懈怠的庸軍,若退兵,的確是虧了。我有一個條件,我要李羨親自來和我談。我可以退兵,隻要他親自來見我,和我談。”

  趙無因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李慕喬會提出這麽樣一個條件,一時竟不知道作何反應。

  “怎麽了?閣下是做不了主,還是……做不了主?我十萬大軍可還在城外麵候著,別讓我們等太久。”李慕喬笑,眉目間三分輕佻,七分驕傲。

  “那你且先退兵。”趙無因手心有點發汗,竟沒料到生平會遇到這樣的對手,而且是一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少年。他再三思忖道,“我立刻差人快馬加鞭去宮中稟報,宮中自會有人前來處理。”

  “好,我就在這花陵城等你消息。”李慕喬說著,複又登上了城樓,那守城身上藥力未退,拿不得劍,見李慕喬一身英氣勃發,竟本能地後退了幾步。

  李慕喬站在那城門之上,望著眼下十萬大軍,又望了望麵部肌肉似乎都揪著的淩遲和竇春秋,喊道,“眾將士聽令,即刻退兵至三裏外,駐地紮營,我不在軍中,一切聽從淩將軍,竇將軍號令!”

  李慕喬從城樓上下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往後退。他站在花屠麵前的那一刻,恍若天神降臨。

  他指了指趙無因的手,道,“若你再不鬆開,我可就真的不客氣了!”

  趙無因聞言,鬆開了花屠。

  李慕喬微笑著向花屠張開了雙手,並不言語,眼神格外溫柔。花屠努力保持著自己身為女子的矜持,但著實對李慕喬此時此刻散發出的魅力無法抵擋。她投入了了他的懷抱,徹徹底底,眾目睽睽。

  夜已深,花陵城外三裏,十萬大軍安營,火把照亮了半邊天幕。花陵城裏,亦是燈火通明。沒有人睡,沒有人敢睡,士兵不睡,因為怕隨時會上戰場,隨時會受到死亡的威脅,百姓不睡,是因為怕隨時會打仗,流離失所,朝不保夕。戰時,所有人都命如草芥。

  戰爭,疾病,貧窮,愚昧,亂世之中,百姓飽受煎熬卻隻能苦苦掙紮,身不由己。城內,城外,不知有多少人在祈禱,或者,心存僥幸,不戰,便好。苟延殘喘於世間,即使卑微,也好過在戰亂中淪為無名之鬼。

  但那一夜,李慕喬睡得像一個孩子,他帶兵打仗已有一段時間,許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他太累了。他睡得那樣沉,那樣深,躺在那裏整個人仿佛陷入了無底的黑洞中,甚至發出了輕微的喘息聲,這聲音花屠在黑暗中聽得格外清楚,因為這聲音就在她耳朵旁邊,如夜色,如微風,如海浪一般慢慢起伏著。他睡得那樣熟,因為他在花屠身邊,他知道在她身邊,他一定是最安全的。

  花屠抱著李慕喬像抱著一團棉被,暖暖的,滿滿的。但她突然想到,曾經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如自己現在一般抱著他的身體,這讓她一瞬之間心冷了下來。花屠想起了她在李慕喬門外的那一夜,想起了那個女人從自己身邊走過時那種驕傲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對自己說過再也不會原諒他之類的話。花屠突然愣住了,女人,難道永遠是善變的麽,這麽容易就心軟,這麽容易就原諒,這麽容易就回頭。想到這些,花屠就甩開了熟睡中李慕喬的手。李慕喬沒有醒,花屠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心裏一瞬如一團亂麻,混亂至極。想起他和莫玉痕的那一夜,他越好看,她越嫉妒,他越好看,她就越難過。

  花陵城的白天,陽光媚得喜人。花陵城守城府邸上,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花屠臉上,她的輪廓從未如此溫柔,李慕喬看得有些呆了。

  “王後到!”隨著下人一聲喊,趙應知一身華服從門外走來,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在場的所有人都跪下迎接,唯獨李慕喬和花屠紋絲不動。趙應知走過花屠身邊的時,原本站著的花屠竟莫名覺得腿有些發抖,這個女人,氣場十分強大,不怒自威,不嬌而貴,與尋常女子大為不同,雖已半老,仍算動人。

  “為什麽是你,不是李羨?”李慕喬道。

  “我與他夫妻幾十載,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趙應知笑道,竟十分溫柔,她看著李慕喬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的確,以她的年齡,以她的身份,看李慕喬像看她的孩子,也很正常。

  “笑話,你是王後,他是王,你們在地位上,是永遠不可能相提並論的。我要見的是他,不是你。”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我,我也答應你會盡力滿足你的一切要求。你能告訴我,到底為什麽執意要見他?”趙應知心裏陡然一驚,因為她突然想起來李羨落在她麵頰上的那一巴掌,似乎還在隱隱作痛。可她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挺身而出。她怕了,在趙無因的人告訴她李慕喬要見王的時候她怕了,並非她對李羨沒有信心,而是她不能也不願意去冒那個險,萬一那個年輕又桀驁的後生不擇手段,魚死網破怎麽辦?她不敢多想,立刻馬不停蹄趕去了花陵。

  “我就想知道,他李羨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他到底用什麽樣的手段謀了我父親的位子。”

  “你父親的位子?李慕?笑話,王位原本就是先王臨終時傳給我夫君的,什麽叫謀了你父親的位子?你父親的確是天塑之才,可他生性貪心且不夠仁愛,怎麽配做君王?更何況,即便是曾被先王青睞,終究他也不是長子,王位怎可傳於他?”

  “若王位不是他的,那水青史怎會在天下英雄麵前證明那遺詔是他手書?水青史是什麽人,你我都很清楚。一個一輩子都沒有說過謊的人,一個大半輩子都跟在先王身邊的人,難道他自己寫的東西會認不出麽?難道,他自己親手寫的,白紙黑字,也會看錯麽?雖然他年紀也不小了,但總不至於連先王駕崩,臨終立遺詔的事情,都會記錯吧?”李慕喬有些激動。

  “那遺詔你親眼見了麽?你認得麽?那水青史你又認得麽?水青史久居宮中,多年未出過宮門,又怎會突然出現在尚青廉的府上?尚青廉跟他什麽交情,怎麽請得動他?這些,你都想過麽?”趙應知歎了一口氣道,“年輕人,總是太天真了,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不可能!”李慕喬聽了趙應知的話,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他緩緩說道,“就算尚青廉會騙人,我父親不會,我父親說他是先王之子,他就是先王之子,他說他兄長李羨謀了他的位子,就一定是李羨謀權篡位,我怎麽會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而懷疑自己的父親?!”

  “這麽說……你是鐵了心,非要見到王才能退兵?”趙應知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一旁的趙無因一聲咳嗽,四下士兵皆拔出劍來把他和花屠二人團團圍住。

  花屠警覺地站了起來,想拔劍卻突然發現自己腰中空空如也。她才意識到她的花屠劍早已經落在了趙無因手裏。

  “不錯。我要親口問問我那未曾謀麵的伯伯,到底要給我父親什麽樣的交待!我可以不在乎我的一切,可我不能讓我父親這麽些年白白受了屈辱。”李慕喬緊緊而自然地抓住了花屠的手,不慌不忙道,“王後你也別急,你可別忘了我十萬大軍。若我們死在這裏,還有淩遲,竇春秋,還有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即便我十萬大軍中隻有一萬死士,仍可以血洗花陵,殺入後庭!”

  趙應知微微瞪了趙無因一眼,趙無因也訕訕著不好發作,揮了揮手,一屋子士兵的劍便又全都入了鞘。

  趙應知沉默良久,歎了口氣道,“好。我會讓你看清事實的。再給我一天時間,明日,明日我會讓你心甘情願退兵。”

  那一夜,李慕喬徹夜未眠,花屠亦是。花屠躺在李慕喬的懷抱裏,道“若明日……見到王……”

  “若明日見到他,隻要他答應我幫我父親平反,向我父親在天之靈道歉,昭告天下,去了他謀朝篡位的罵名,也就罷了。”

  “那若明日他不答應呢?”

  “若他不答應……”李慕喬望著花屠純澈的眼神,隱隱有些心動,“你害怕麽?”

  花屠抱得李慕喬更緊,道,“有什麽好怕的,生是一雙人,死是一對鬼,誰怕誰。”

  李慕喬笑了,難得花屠在這種時候還能讓人笑出聲來。

  “對啊,誰怕誰啊……”

  夜,曖昧撩人。

  花陵城似乎是一個多光的城,永遠明亮得讓人欣慰。

  李慕喬和花屠被安排在一個不大的房間裏等著,等著那個掌握著天下無數人命運的王。然而李羨終究沒有出現,推門而入的,依舊是趙應知和醫聖趙無因。

  “怎麽又是你?李羨呢?原來我伯伯竟是一個貪生怕死的膽小之人,真是意外得很……”李慕喬笑,笑裏帶著輕蔑。

  “你不用意外,王也不是貪生怕死,他隻是並不知道你要見他的事,因為我覺得沒那個必要,因為我覺得你是個明白人,既然你隻是為了求一個結果,那我就給你一個結果,雖然這個結果,可能並不是你想要的。”趙應知說著拍了拍手,竟推門而入一個人,李慕喬定睛一看,居然是曾經在莊夢龍生辰宴上出現過的水青史。

  那水青史手中拿著一紙詔書,胡須雪白,一雙眼睛純粹無比仿佛少年。

  “水老先生已多年未出宮門,這次為了天下蒼生,為了不讓處心積慮之人得逞,終究也是要邁出這一步了。”趙應知幽幽道。

  水青史見李慕喬定睛望著自己,道,“果然如王後所說,和親王李慕麵目極為相似。李將軍,自先王駕崩,老朽就未離開過王宮,至今已二十年,昨日聽得王後所說,江湖傳聞老朽曾在莊府出現,且親自鑒定了什麽遺詔,實在是荒唐至極。定是江湖上有心之人冒充,借機利用。”水青史攤開了自己手中的遺詔道,“這是真正的先王遺詔,是當年我親自手書。”

  李慕喬怔住了,在莊府的時候他未曾細看尚青廉手中的遺詔,或者,便是他看了,他也分不出真假,因為他連水青史這個人,都已經分不出真假來。

  “先王確實是把位子傳給了長子李羨。遺詔是先王一字字念出來,是老朽親自手書的,世間僅此一份。”水青史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父親不會騙我的!”李慕喬徹底慌了,因為他懷疑了,動搖了,他的父親,到底有沒有騙他,他其實已經沒有把握了,而且,死無對證。

  “你的父親……他或許不是故意騙你……”水青史幽幽道,“他自以為一直被先王器重,他或許,也根本不知道先王最終遺詔中,並沒有把王位傳給他。”

  “又或者……”李慕喬頹然坐了下來,先是皺眉,後又苦笑,“或者,他是連自己都騙了也說不定……”

  李慕喬終於還是退了兵,臨行前,他望著趙應知苦笑,“原本為了花屠我也是不得已準備退兵的,隻是想求一個答案,想給父親一個交代,卻沒想到一直以來,我堅持的居然都是錯的。可笑至極,居然還差一點搭上無數無辜的性命。也罷,最初我不想做我認為我是的那個人,我以為我不平凡卻隻是甘於平凡,最終,我卻不是我一直以為是的那個人,我真的終究隻是一個平凡之人。”

  “能否?不再與他為敵?”趙應知誠懇說道。

  “就如你所言,日後,不再與他為敵。”李慕喬道。

  李慕喬和花屠離開花陵的時候,百姓們依然躲在家裏不敢出門。趙應知站在城牆之上看著他們孤獨的背影,眉頭終於舒展了開來。希望此後,她的阿羨可以安安穩穩坐享江山,不再有難題,不再有威脅。

  那一刻,山河冷落,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