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地良心
作者:伊北      更新:2021-02-19 11:41      字數:3682
  電影還沒看就已經有屈辱感。家文心頭沉重,她向來有苦也不說。家藝淚眼婆娑走進這劇場。數年前,她先寫誕生在這兒。每走一步似乎都有儀式感。家歡咬牙切齒,她幾乎把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仇恨轉嫁到湯幼民身上。入座了。劉媽和秋林在第七排中間。湯婆子家坐第八排中間。何家三姊妹坐第九排。

  電影開始了。觀眾的情緒很快沉浸到抗日打鬼子的氛圍中。

  幼民想撒尿,秋林也想。湯婆子就讓秋林跟幼民一起去廁所。劉媽同意了。家歡眼見著,跟姐姐打了聲,也要去廁所。

  還沒到中場休息時間,上廁所的人不多。男廁門口,張秋林從裏頭出來。家歡堵在門口,問:“湯幼民在裏頭麽?”

  秋林點頭。

  “一個人?”

  秋林還是點頭。

  “擱外麵看著,別讓人進來。”家歡頗有氣勢。秋林並不懼怕,隻是嗯了一聲,表示答應。家歡東看看西看看,毅然走進男廁所。裏麵馬上傳出幼民的聲音,“你幹什麽?!啊——”

  幾許慘叫!

  家歡不慌不忙,洗洗手,出來了。在門口拍拍秋林的肩膀,“謝謝啊,保密。”她笑嘻嘻地,恢複小女兒姿態。

  電影還沒結束,事情就鬧出來了。

  淮濱大戲院保衛科,三個家長帶著孩子圍在科長辦公桌旁。湯幼民眼窩青了一大片。接近熊貓眼。

  湯婆子抱著振民,嚷嚷道:“我們家孩子不會撒謊!就是和老四幹的!”振民在哭,湯婆子哄他。保衛科長是個中年男人,是個不偏不倚的性子,他問:“你確定是這個小姑娘在男廁所打的你?”是問幼民。

  幼民肯定。

  “廁所裏沒有其他人?”科長繼續發問,“就是說沒有其他證人。”

  “就我一個人在,她才下得毒手,我差點跌進尿池裏……”幼民又快落淚。不堪回首的慘痛記憶。

  科長轉向家歡,“他說你在廁所打了他,你承認麽?”

  “他撒謊,”家歡堅決否認,“我沒有打他,我是女孩,他是男孩,我也打不過他。我更沒有進男廁所,我去的是女廁所,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我還看到了張秋林,我們倆一起回座位的,他可以證明。”

  科長問張秋林,“是這樣嗎?”

  “是的。”秋林並不慌張。

  “你沒有看到這個女孩進男廁所。”

  “沒有。”秋林麵無表情。

  “你跟這個男孩一起上的男廁所。”

  “是的。”

  “你在男廁所沒有看到這個女孩。”

  “是的。”

  詢問結束。科長若有所思。家歡補充道:“警察叔叔,我是女孩,我應該上女廁所。說我上男廁所,我不能接受!”

  科長想了想,這才對湯婆子說:“這位同誌,您的兒子受傷,可能是個意外,因為沒有證據證明是這位小同誌打了您兒子。”

  “天地良心!”湯婆子打算滿地撒潑。可懷裏抱著振民不方便,隻好作罷。

  到家,常勝帶老五出去了。老太太把搓板往地上一摔,“跪下。”

  家歡詫異。家藝和家文都不說話。

  “老四跪下。”老太太端然。

  “阿奶!我是為我們家出氣!”家歡委屈。

  “跪下再說。”老太太氣場十足。

  家歡隻能跪下。老太太坐在祖宗牌位旁的椅子上,聲沉音重,“想著家裏,對。但是方式方法,錯了。記住,到什麽時候,都不能打人。如果說是為咱們家爭光,那就更優秀,你們都優秀,比湯家那三個小子都爭氣,那才是咱們的光榮。”

  家文替妹妹求情,“阿奶,老四也是初犯,要不這次就別跪搓板了,回頭爸回來了看到,又是一頓打。”家藝也跟著求情。

  家歡淚眼婆娑,學革命烈士說話,“敵人的毒手我不怕,我怕就怕自己人的監獄!”老太太被她逗樂了,說:“怎麽就監獄了,這是家法,你問問你幾個姐姐,誰沒跪過搓板。”

  “跪就跪。”家歡賭氣,跪上去。

  “知沒知道錯。”老太太並不打算深罰,“別光跪,思想上還不覺悟。”

  “我是知錯就改的好孩子。”家歡服軟。老太太手一揮,說算了,下次絕不這樣。家藝上前收了搓板。

  家文幫家歡拍膝蓋上的塵土。

  “媽!”美心進院子,急匆匆地。老太太迎出來,見美心狀態不比尋常,問:“怎麽了這是,受表彰了?”美心說沒有。家文、家歡接過行李。老太太又說這突然回來,晚飯吃什麽。美心說別麻煩了,稍微吃點,又問常勝呢。老太太說帶老五出去了。

  “有事?”老太太小聲探問。

  “先吃飯。”美心確實餓了。一會,常勝帶老五回來。美心不在家這些天,老五已經成功戒奶。常勝又問了問美心下鄉宣傳的情況。美心簡單說了,又問常勝當工農兵學員去大學讀書的事。當然是黃了。老太太說:“還是大老湯,想推薦他們家老三,所以把常勝投下去了。”常勝連忙,“媽,別這麽說。”

  “事實!”老太太道。

  家歡跟著起哄,“他們家,沒一個好人,包括他兒子。壞蛋!”

  美心以為家歡說的是為民,驚呼,“小孩子胡說,你怎麽知道他家老大壞!”

  家文笑道:“媽,老四說的是他們家老二,幼民。”

  “哦,老二。”

  常勝好奇,偏頭問美心,“他們家老大怎麽了,不是下放了麽?”

  美心支支吾吾,“沒什麽,吃飯吃飯。”

  飯後,三姊妹刷碗。美心拉著老太太要出門散步。常勝對美心說你也帶帶老五,老不見媽,孩子都認生了,老五以後還跟你一條心呢。沒轍。美心隻好抱上老五小玲,叫老太太一起去船塘子那邊散步。老太太覺得兒媳婦一回來就憋著話沒說,看來是打算出去單聊,二話沒說,套了個衣服就跟著去溜達。

  沿著壩子走。沒話。一直到到船塘子,靠姚家灣那側。四下無人。美心才忽然說:“媽!得想辦法把老大調回城,在肥西這樣下去不行。”老太太的心咯噔一下。腦子裏出現無數可能,嘴上卻隻能問怎麽了。美心道:“老大在那邊跟人軋對象。”

  “你看見了?”老太太果然緊張。再想想,十八歲了。正式情竇初開的年紀。

  美心點點頭。

  “也正常。”老太太還是幫大孫女說話,“家麗畢竟是很優秀的,又是這個年紀。”

  美心急促,“再不幹預再不回來,怕是孩子都生出來了。”

  老太太一麵驚愕,一麵強作鎮定,“不至於吧,家麗這個腦子還是有。”美心哼了一聲,“有腦子,她就是太有腦子,所以才能那個什麽,瞞天過海暗度陳倉把我們都瞞得死死的。”

  老太太強打笑容:“現在畢竟是新時代了,又不是說必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自由戀愛找到一個歸宿,也挺好。”

  “挺好?!”美心後退,差點掉到河裏,幸虧穩住了,“你知道她軋那個人是誰?”

  老太太有種不祥的預感,有點數了,但打心底不願承認。千萬別是。“誰?哪吒三太子?還是紅毛水鬼?”

  美心一跺腳,“隔壁那家的王八孫子!”

  老太太腦門昏昏的,隔壁,又王八孫子,她不可置信呼喊,“不會是大老湯家那個老大吧。”

  “除了他還有誰?不知使了什麽迷魂湯,哎呀,你說說,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一把年紀,大女兒瞞著我們跟仇家的兒子廝混,胳膊肘往外拐,還有什麽意思!”

  美心嚷嚷開了。隻有老五和淮河水聽得見。

  老太太不做聲,來回來去考慮,覺得美心的建議有道理。“不行,大老湯家的絕對不行,開什麽玩笑。”

  兩個人一轉臉,常勝站在身後,不明所以,問:“什麽大老湯,他又搞什麽鬼?”老太太和美心連忙掩飾。隻有老五小玲嗬嗬嗬傻笑。“快下雨了。”常勝拿著傘,“還不回來。”

  老太太連忙說回去回去。美心也應和。她們都知道,家麗這事,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旦張揚出去,對家麗不利,常勝如果知道了,對整個家庭都沒有好處。常勝的脾氣都知道。火燒茅。在外頭隱忍,在家裏,是一點都不能忍。到底是一家之主。老太太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美心去上班之前,老太太提議要不要單功(土語:特地)去肥西一趟。勸勸。美心認為太刻意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淡化,還是淡化,我們要裝作不知道,”美心還是有鬥爭經驗的,“老大如果能回城,那小子回不了,兩個人擱在兩地,都是年輕小孩,日子久了自然就淡了,根本不用咱們棒打鴛鴦。”

  有道理。隻能先按兵不動。找機會跟常勝說說回城的事。

  七零年。陸陸續續,已經有知青抽調回城做工。

  老太太湊空跟常勝提了幾次家麗回城的事,敦促常勝早點想辦法。大致理由是:現在知青慢慢都開始回城,晚回不如早回,免得錯失工作機會,革命還得鬧,鬧到什麽時候不曉得,但居家過日子卻是永恒的,下麵四個小的,美心也要上班,她一個人實在帶不過來,家麗回來了,好歹能搭把手。常勝也有些想女兒,快兩年了。他沒見過女兒一麵。他答應老太太,說就開始想辦法。

  晚間,坐在床上,燈吹了,常勝忽然想起來問:“老大在那邊怎麽樣?”美心本來都快睡著了,被他一問,雞皮疙瘩起來不少,“就那樣。”美心先敷衍一下。“你上次不是去了麽?她有沒有什麽變化?”

  莫非常勝已經知道了?媽告訴他的?美心吃不準。老太太事先沒跟她通氣。“還那樣,黑了點。”劉美心不得不打安全牌。

  “交了什麽朋友沒有?”常勝有一搭沒一搭。

  “沒有沒有。”美心連忙否認。

  “這麽長時間一個朋友都交到?”常勝質疑,“那真是失敗,上山下鄉,就是要去結交綠林好漢跟貧下中農做朋友。”

  哦,這個意思。“交到了交到了……”美心又改口。

  常勝詫異,“你到底有沒有去看家麗。”

  “去了去了。”美心故意打了個哈欠,“睡了睡了。”她最不擅長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