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直到黎明
作者:伊北      更新:2020-08-02 16:16      字數:3527
  冬天天短。四點多天色就暗了。支持派的同誌一直沒到位。到四點四十五分,一個小弟來報,說高中部的同誌都被牽扯在木材公司了,那邊已經打起來了。武鬥。明擺了調虎離山。礦務局大樓隻能由他們保衛了。家麗迅速調集現有人馬,在入口處,及各個樓梯口都派人守著。“誓死保衛礦務局大樓!”家麗說得悲壯。

  天色更暗了。礦務局大樓還有幾星燈火。月亮上來了。圓圓大大,照得出人影子。家麗守在四樓第二個樓梯口,她身後是黨支部辦公室,絕不能有任何差池。家麗趴在走廊窗台上朝下看,一手捏著塊磚頭,一手握著鐵棒。

  隻有風聲。

  準六點,樓下忽然喊聲震天。從樹叢裏冒出幾十上百號人,一齊往礦務局大樓裏衝。玻璃門被磚頭砸破,這些人真叫“破門而入”。家麗想下去支援,再一想,不對,她得守好自己的崗位。於是又從樓梯口退了回來。

  打打殺殺的聲音。跟著是慘叫。敵我雙方都有人掛彩。這瘋狂的冷兵器之戰。“上樓!衝!”炮轟牌的先頭小隊已經突破二層防線,直逼三樓。“就他媽幹!”為首的振臂一呼。

  三層又是一陣血雨腥風。

  救兵遲遲未到,支持派快支持不住了。

  又有人突上來了。四樓,樓道裏有一盞燈。

  為首的三中高中部的風雲人物焦三。他手裏拿著鐵棒,見辦公室門口隻有家麗一個人,不屑笑道:“怎麽著,派了個女同誌來守著,也太小瞧我們了吧。”大兵壓境。家麗下意識後退了幾步,終於鼓起勇氣大喊:“誰敢過來?!”

  男生們笑了。焦三一伸手,讓弟兄們停住腳步。他一個人往前,吊兒郎當地,“我焦老三不欺負女同誌,今個兒我跟你單練。”說著,雙手握拳,手指被掰得哢哢響。

  “住手!”後排擠出來個人。

  家麗迎麵看得真。為民!

  “住手,這個人不能打。”為民聲音小了點,在焦三麵前,他還是小弟。

  “哦?”焦三放下拳頭。

  “她準備去天安門廣場見毛主席的,是革命同誌。”為民給的理由很牽強。

  “就這些?”焦三顯然不大接受。

  為民湊近了,小聲對焦三說:“三哥,給我個麵子,這人是我發小。”焦三猛地大聲,“革命可沒有什麽發小不發小!就是親娘親老子,他隻要是反革命,我們就不饒他。”

  為民不再求饒,兩手一攔,不許炮轟派過去。

  “為民你讓開!”家麗不願這樣被保護。

  人群中有人喊:“湯為民是叛徒!他投靠了支持派!”這下可炸鍋了。“打倒叛徒!打倒支持派!”口號喊起來。血氣更上來了。不知是誰第一個揮舞鐵棒。人潮直接向為民和家麗擁過去。

  一陣亂鬥。為民替家麗擋著,大聲,“還不快走!”

  家麗雖勇猛,可也經曆過這陣勢,連忙朝走廊另一邊跑。剛跑出幾步,又覺得不對,為民那麽仗義,她不能拋下他。

  再回去。揮舞鐵棒。她打算戰鬥到最好一刻。

  一道影子在空中劃過。

  是焦三發力,來一招泰山壓頂,直逼家麗腦門。

  “讓開!”為民飛身來救,鐵棒落在他腦袋上。

  一聲慘叫。為民癱在地上。頭流血不止,暈了過去。

  “為民!”家麗殺紅了眼。一根鐵棒周身亂舞。樓下,支持派救兵到了……

  為民被送到礦三院。醫生說,他頭被打了洞,失血過度,重度腦震蕩。家麗把人送到,流了好多淚。但還是在大老湯和他老婆趕到之前及時離開。她不得不離開。為民是因為她受傷的。且傷得那麽重!兩家仇怨那麽深,如果他爸知道真實情況,隻會加重仇恨。可是,此時此刻,她又怎麽能離開他。

  頭縫了,包紮得像個木乃伊,家麗遠遠地站在牆角,看著病房裏的為民,流淚。他父母到了,大老湯老婆一進門就是嚎啕大哭。家麗更難受。她必須暫時離開。

  走夜路。第一次一個人走這麽長的夜路。天又冷。氣溫近乎零下。

  到家已快十二點。

  家麗沒脫棉褲,胡亂歪在老太太身邊,眼睛還在流淚。

  老太太翻了個身,“回來了?就知道野。”家麗嗯了一下,努力控製情緒。她不能讓人覺察出她的悲傷。

  殘酷的黑夜。掩蓋了一切。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

  直到黎明。太陽出現。家麗一睜眼,還以為是血染紅了天。

  一早去敲秋芳的窗戶。秋芳讓家麗先進來,她要梳頭。秋林還在安睡。秋芳和家麗上二樓說話。“怎麽樣昨天?”秋芳問“行動”的情況。

  “就那樣,打打殺殺,沒什麽意思。”家麗興致不高。

  秋芳一聽,大概知道家麗昨兒沒討到好處,便說:“是,我媽也說打來打去沒什麽意思,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何必弄得那麽尖銳。”

  家麗換個話題道:“秋芳,你那個《小兵張嘎》連環畫借我看看。”

  “你不是不愛看麽。”秋芳梳理她一頭秀發,“哎,是不是虱子,你幫我篦一篦。”說著,秋芳進屋拿篦子。家麗隻好幫她篦頭發。“我愛看,家文、家藝、家歡也想看。”家麗搬出妹妹們。

  “好像借給為民了。”

  “去要回來吧。”家麗就等她這句話。

  “那麽著急看,不是去紅風劇院看過電影麽。”

  “我妹特想看。”

  秋芳覺得奇怪,但也沒說什麽,篦好了頭發,就去湯家要書。大老湯老婆的媽在家。她被接來帶幼民。她說為民不在家。大老湯兩口子也不在。

  秋芳轉回來,跟家麗說了情況。家麗急得直接轉,喃喃自語,“怎麽還不回來?”秋芳問:“從哪回來?他昨天也出去了?他到底是哪一派我到現在搞不清楚,不過我想,這人不至於腦子那麽糊塗加入炮轟派……”

  巷子口出來一陣哀樂。吹拉彈唱。

  “完了!”家麗心痛得頓足。

  “怎麽就完了?”

  “他死了。”

  “誰?”秋芳連忙跑去巷子口看,原來是七巷的大老吳升天作古。“是大老吳。”秋芳跟家麗說。

  哦——家麗的悲傷收起了一點,隻說吳爺爺是個好人。

  大老湯匆匆從兩個女孩眼前過。

  家麗連忙縮回去。秋芳叫聲湯叔叔好。大老湯沒空理她,旋風一般進家門,一會又出來,匆匆走了。

  “到底怎麽了?”秋芳嘀咕,“慌慌張張的。”

  家麗這才按捺不住,“為民受傷了。”

  “啊?”秋芳驚訝,“怎麽不早說。”

  “我也是聽說……”家麗撒了個謊,“昨天場麵混亂極了,我聽說為民被人……”

  “被人怎麽了?!”秋芳激動。

  “被人打了一悶棍……”家麗省去前因後果,“現在可能在醫院。”秋芳立即說要去看看為民。兩個人找鄰居借了一輛自行車,家麗帶秋芳,風馳電掣往礦三院去。

  到病房。湯婆子坐在裏頭,背朝門。床周圍站著幾個男生。有山芋幹、胖孩,都是鐵哥兒們。家麗猶豫,不願進去,秋芳拉她一起進。家麗咬咬呀,進就進。大不了都認了。

  為民醒了。睜著眼睛。見家麗,突然一陣作嘔。湯婆子連忙去叫大夫。一會,護士來查看一下,說是腦震蕩的正常反應,會持續一段時間。秋芳跟湯婆子打招呼,說來看看為民。家麗不說話。

  為民朝家裏眨了一下眼。何家麗的心撲騰,起了又沉。

  看樣子沒事。

  湯婆子沒空理會來客,恨恨道:“這到底誰下那麽大的死手,查出來必須嚴辦!我提個菜刀過去,我命不要了也要跟這人拚命!”四周皆咋舌。湯婆子向來有股狠勁。為民反倒要勸他媽:“媽,沒那麽嚴重,就是個意外,不小心撞到鐵欄杆上了。”

  “那也是有人預謀!”湯婆子不信,“我跟你說以後不許你出去跟人胡混!支持這個炮轟那個,有什麽用啊,你沒聽到全醫院都在議論,礦上今天都停產了,造成重大經濟損失,這事鬧大了,誰都包不住。”

  為民道:“媽,我想吃口小米粥,帶糖醋蒜的。”口氣溫柔。

  湯婆子的火瞬間消了一些。政治鬥爭再嚴峻,局勢再怎麽如火如荼,也不能耽誤她兒子這口飯。“還知道吃。”湯婆子微嗔,“家裏哪有糖蒜。”

  活著真好。

  一進門家麗就找老太太要糖醋蒜,說想吃。

  “這會子找它幹嗎?”老太太在洗衣服,“鍋屋的西瓜壇裏看看還有沒有幾頭。”

  一去看,還有四頭。家裏找了個茶缸子,把蒜裝進去,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老太太喊:“不在家吃飯?!”

  家麗應付道:“我吃這個行了!”她還要趕路。

  午後,太陽曬進來,病房裏隻有為民一個人。家麗端著缸子進去。為民意外,立刻要撐著坐起來。

  “別動!”家麗的口氣像在命令階級敵人,繳槍不殺。

  為民果然不再動。

  家麗放下搪瓷缸子,四處找筷子。床頭的小矮櫃上有為民的飯盒,上麵有雙筷子。為民要起來,自己動手。

  “讓你別動,我來弄,現在我的廚藝,高著呢。”家麗不忘自我吹噓。不過吃頭糖醋蒜。

  夾起來,送到為民嘴跟前。

  為民驚訝,“哈,糖醋蒜?”嫌棄臉。

  “不是你說要吃糖蒜的麽?”

  “我就是那麽一說。”

  “不行,吃。”家麗霸道。為民順從,吃吃,剝一下皮總行吧。家麗幫忙剝了皮。“味道還不錯。”為民笑嗬嗬地,很滿足。

  秋芳端著飯盒來到病房門口,一抬頭,看到家麗正在喂為民,也是糖蒜。她慌忙退了出來。打開飯盒,兩頭糖蒜躺在裏頭。秋芳猶豫了一下,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