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地下友誼
作者:伊北      更新:2020-08-02 16:16      字數:3461
  大老湯老婆抱著二兒子湯幼民站在門口。老太太向她走過去。“湯嬸!”老太太笑著,老遠就打招呼。湯婆子本著臉,並不給笑容。走近了。老太太站住。湯婆子道:“又來送牛奶?真不需要。”

  “客到都門口了,好歹請進去喝口水。”老太太很懂禮貌。

  “有什麽就在這說。”湯婆子道。

  “在這說?不太合適吧。”

  “有什麽不適合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沒什麽東西是不能拿到台麵上的。”湯婆子故作豪情。

  “那我可真說了?”老太太伸著脖子。

  “說吧,甭為難了,說出個大天來我也接著。”

  老太太看了一眼幼民,逗逗他小臉,又對湯婆子道:“幼民有個三叔爺你知道吧。”

  “什麽三叔爺五叔爺,一碼是一碼,老奶奶,攀親戚?沒用!”湯婆子不耐煩。

  老太太故意笑道:“哎呦,我忘了,那會子你還沒進門的,估計都不知道,就是湯大的三叔,幼民的三叔爺。”

  “怎麽了呢,有他沒他有關係呢,日子不照過?別扯那些老婆舌頭外屁股溝的,還三叔爺。”

  老太太悠悠地看了看天,一朵白雲窩心,“人呐,都是會變的,這湯家老三,參加革命參加得早。”

  “我們家盡出革命先烈。”湯婆子搶白。

  老太太繼續說:“先前參加的是共產黨,後來不知道怎麽又跑到國民黨那塊去了,1949年連夜跑到上海,跟著船去了台灣。”

  湯婆子緊張,“沒這事!說這些做什麽?!”

  老太太道:“沒這事?嗬嗬,那我去北菜市說道說道,讓大家也聽聽這段故事。”

  “你想怎麽樣?!”

  老太太朗聲道:“麻煩轉告小湯同誌,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誰也礙不著誰,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又柔聲笑道:“老鄉總歸是老鄉,有情義在的。”

  說罷,轉身瀟灑而去。

  沒幾日,美心帶著家歡回來了。剛到家廠子裏事就多,除了工作,還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便是“四清運動”。外頭如火如荼風急雨急,常勝和美心的關係緩和了許多,家歡也不是“眼中釘”了。到底是自己女兒,總比外頭人親。

  美心和常勝都卷進去,整日學習動員、自我教育、對敵鬥爭、洗手洗澡放包袱。弄得常勝十分緊張。可進行了一陣後,常勝居然“安然無恙”,這一回,大老湯沒找他麻煩。除了入黨申請書屢次被退回,常勝尚未遭遇其他不順。在家他嘀咕,“這個老湯,好一陣瘋一陣,最近對我還挺客氣。”老太太忙接話道:“客客氣氣的就好,多少年的鄉親鄰居,就應該和睦相處。社會主義就應該互愛互助。”美心道:“媽,你覺悟真高,我這次回老家,妹妹也說,家裏有媽天不塌,裏裏外外,隻要有媽在,總是有主心骨。”

  老太太笑道:“什麽主心骨,一家之主還是常勝。”

  家歡哭,美心忙著去喂奶。老太太才想起來,說劉媽的兒子沒奶喝,你如果富餘,給一點,那孩子老吃牛奶淨拉羊屎蛋子。美心問劉媽的兒子叫什麽。老太太說叫秋林。

  美心笑道:“你看人家孩子的名字,都安安靜靜的,咱們的好,家歡,鬧得歡。”

  老太太對常勝解釋,“家麗取的,從歡迎到淮南幾個字中找的,我看歡也不錯,喜慶。”

  家麗卻並沒有打算饒過湯家。

  她的刺蝟走失了。因為大老湯那一腳。還因為大老湯實在欺負人。

  秋芳的意思是,或者再捕一隻,或者去北菜市看看,那兒偶爾也有賣刺蝟的。

  “我那是白毛刺蝟!帶仙氣兒的。天底下就沒有第二隻!”家麗懊惱。這股氣沒處撒,她自自然然又要和湯為民來個“了斷”。

  放學,家麗和秋芳在前頭走。為民騎著自行車在後頭打鈴。秋芳回頭瞥了一眼,說:“為民。”家麗說別回頭,別看他。

  為民的車跟上來,到兩位女生旁邊,“走,帶你一段。”

  是對家麗說的。秋芳有些發窘。

  “湯為民。”家麗很鄭重地。為民腳點地,車停住。家麗繼續說:“從今天開始,你,和我,保持距離,至少三米。”說著家麗就拉著秋芳,往後退四五步。為民不解,“不是,何家麗你什麽意思呀,我又哪裏得罪你了。”

  “別揣著明白裝糊塗,”家麗說,“何湯兩家,不共戴天,我們不適合做朋友。”

  為民著急,“不做朋友,那做別的也可以呀,那就做戰友,做革命同誌。”

  家麗拉著秋芳快速走。為民亦步亦趨,跟著。家麗上小路,為民也上小路,家麗走北菜市穿過,為民還是跟著。秋芳為難,問家麗怎麽辦。家麗說看我的,說著,就拉著秋芳跑起來,在前麵那個路口,突然一轉,兩個人貼著牆麵,別在牆角。湯為民推著車小跑跟上,路一轉,刹不住閘,連人帶車摔進個大坑裏。

  路在修,挖了深坑。

  家麗頭也不回地拉著秋芳走了。秋芳心疼,說別摔壞了。家麗說坑沒多深,摔不壞。

  這日,秋芳生病沒去上課。放了學,家麗一個人沿著船塘子走,為民從後頭跟上來。他沒騎車。

  “何抗美!”他喊她小時候的名字。

  家麗回頭看了一眼,沒理他。為民跑到她前頭,張開雙臂,攔阻,“就算你不想理我,也應該給一個合格的理由。”

  家麗覺得好笑,說:“理由你不是給你了麽,怎麽還糾纏不休,對你夠客氣了,還給理由,不想理一個人需要給理由嗎?我們社會主義不想理帝國主義也需要給理由?立場不同,敵我矛盾,你讓開,好那什麽不擋路。”家麗沒說出狗字。

  湯為民說:“你那個理由我不接受,我家跟我有什麽關係,出了那個家,我就是我,隻代表我個人,除非你討厭我這個人,討厭湯為民,那咱們就一拍兩散。”

  何家麗伸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你這個人就是腦子不好,你叫什麽?”

  “湯為民。”

  “不就是了?湯?我現在就聽不得湯這個字。”

  “那以後你叫我李為民,在你這,我跟我媽姓。”

  “你還真是毫無原則。”家麗說,“我可不能讓你欺宗滅祖。”

  “或者這樣,如果有大人在,我們就假裝勢不兩立,但私下裏,就還是好同學,好朋友,怎麽樣?”

  “你怎麽沒去當特務?”家麗忍住笑,撇開他,先走了。

  回去看秋芳。她拉肚子,剛吃了土黴素。家麗把將才為民在路上說的話跟秋芳學了一遍。秋芳勸:“你真不理他了?我看他這個人還挺真誠。”家麗道:“怎麽理?他爸,他媽,他們家做的那些事情,忍不了,莫非真想他說的那樣,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不也挺有意思,當一回地下黨。”

  “我做不到,還不夠累的,沒人玩了,非要給他玩?”

  秋芳又問了問班裏日間的情況。她是班長。家麗簡單說了說。秋芳留家麗在她家喝湯。家麗笑說:“別跟我說湯,聽不了這個字,來氣,刺蝟都被湯給弄沒了。”

  秋芳改口:“那就叫喝點營養水。”家麗笑說這個好。劉媽進來喊孩子們喝湯。家麗轉頭就說,謝謝劉媽的營養水。

  “什麽營養水。”劉媽不解。

  秋芳笑道:“媽,你煮的那鍋,就叫營養水。”

  劉媽道:“那是豬腳湯,什麽營養水,玩洋的。”

  秋芳和家麗對看,同時一笑,又同時伸手堵住耳朵,不聽“湯”字。

  從江都回來後,劉美心的工作積極性很高。除了代一個小組做醬油,隻要有什麽政治活動、政治號召,她能參加一定參加。如今,她又有了積極工作的動力。因為要“學大慶、超大慶”。回到家美心就跟老太太描述王進喜奮鬥在石油戰線的故事。

  “我覺得我也能成女王進喜。”美心說真的,“你看,王進喜奮戰在石油戰線,我呢,奮戰在醬油戰線,石油是黑的,醬油也是黑的。”

  “呦,石油力量大,醬油呢,不過是口頭食,能比麽?再說你不已經是勞模了麽,心別那麽高。”

  “隻是我們廠的勞模,連區勞模都不是,人家王進喜可是全國勞模,是要上北京接受表彰的。”美心刻意加強上北京三個字的讀音。

  “哦呦,那真是出遠門了。”

  美心暢想,“能去北京,多好。”她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淮南。美心雙手捧在胸口,隨口唱起最流行的歌,“紅岩上紅梅開,千裏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老太太摘掉老花鏡,手中針線活兒暫停,“你唱的那是重慶,北京在北麵兒。”

  “說的好像您老人家去過北京似的。”

  “我怎麽沒去過?老早就去過,是你老太爺去北麵做生意帶上了我,那時候北京還不叫北京呢,沒什麽特別的,灰大。”

  “媽,你去的是舊中國,現在是新中國的首都北京。”

  老太太道:“哎呦,稀飯該撲了,你快去看看。”美心隻好打斷暢想,去小廚房看稀飯。看完出來,也不曉得聞到什麽,一陣惡心,連嘔了幾下。老太太明察秋毫,“美心,不是又有了吧。”

  美心抬起頭,若有所思,一臉惆悵。她扶著院子裏的那棵樹,從前是棗樹,被常勝一鐵掀砍了之後,改種了泡桐。外頭實中間空,已經有高度了。沒完沒了的生育。美心早煩了。可孩子既然來了,少不得又把他生下來。隻是美心告訴自己平常心,不在意,無心插柳,或許柳就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