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噩夢成真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5207
  江南的六月最是惱人, 連綿的梅雨尚未停歇,悶人的暑熱已席卷而來。天地間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 那蒸騰彌漫的濕熱, 讓人簡直無處躲避, 難以喘息。

  和天氣一樣惱人的,還有從北方傳來的壞消息,同樣的接連不斷, 同樣的難以回避,也給這個悶熱的六月帶來了加倍的焦躁。

  自來好性的南陽公主, 這些日子以來便時常心煩氣悶。她的公主府位於蜀崗高處,原是江都城裏一等一的高爽住處,府裏也不缺避暑之所, 然而自打進了六月, 無論是後院的流水亭台還是屋裏的青銅冰鑒,都難以消除她心頭的躁熱。大約正因如此,府裏已有幾個下人挨了她的發落,就連駙馬宇文士及都沒能求得了情。

  而這一日, 當內侍帶來皇帝召見她和宇文士及的口諭時,她連日來的心浮氣躁卻忽地沉靜了下來。

  揮手讓身邊的侍女各自去準備出門之物,她看著眼前的庭院,頭也不回地淡然道:“三個月前的那件事,今日咱們還是去跟父親好生交代了吧。我會告訴父親, 此事是我的主意, 是我念著親戚情分, 覺得可以讓李淵戴罪立功,才讓你去疏通宮裏的關係,替他擋下這次處罰的。”

  站在她身後宇文士及臉上不由驀地變了顏色。

  他當然知道“三個月前的那件事”是什麽——當時因突厥進犯山西,楊廣要將李淵拿來江都問罪。但那時九娘剛到李淵身邊,他不願見到李淵獲罪,便設法通過這府裏跟宮裏的關係,讓人勸住了陛下,誰知道李淵會這麽快就舉兵作亂呢?南陽這幾日心情不好,又接連處置了參與此事的那幾個下人,顯然是有所察覺了。對此,他雖是倍感愧疚,卻以為等她消了火氣就好,沒想到她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要把一切都向陛下坦白,卻要由她來承擔這份責任!

  看著眼前這纖細嫋娜卻驕傲無比的背影,宇文士及胸口又酸又脹,半晌才低聲道:“何必如此?這件事都怪我考慮不周,回頭我去向陛下請罪就是。”

  南陽沒好氣地轉身瞥了他一眼:“我自然知道你隻是考慮不周,不然我才懶得管這件事!如今你也別說什麽何必如此了,你想去請罪,我還不想改嫁呢!”父親的性子他還不明白麽?自己出麵領了這罪過,父親最多是氣惱幾日,若是他出麵認下,那自己大概就隻能換駙馬了。

  宇文士及被她這一嗔,心頭頓時更熱,忙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是我連累了你,以後我再不敢了。”

  南陽“哼”了一聲:“你不敢了麽?我看你敢的很!”

  宇文士及歎了口氣,並未分辯,隻是雙手輕輕摩挲著南陽細嫩的手指。南陽隻覺得心頭的惱怒仿佛也漸漸被撫平了下去,最後到底忍不住反手掐了他一下,這才算是解了氣。

  待到兩人上了牛車,一路悠悠前往宮城,她便忍不住低聲歎道:“其實那時我也想過要不要替李淵求情;畢竟突厥年年來犯,父親也是無可奈何,李淵又能把突厥怎樣?再說把他問了罪,北邊隻會越發空虛,突厥說不定更會大舉進犯了。後來聽說父親改了主意,我還暗暗鬆了口氣。誰曾想,父親對李淵的忌憚竟是半點都沒有錯,他看著老實忠厚,卻也是一個狼子野心之輩!”

  說到此處,她心裏又是氣惱,卻又有些惆悵,按理說,李淵這麽一反,他的滿門便都是逆賊,都是罪不容誅,但她心裏卻忍不住會想,李三娘如今怎樣了呢?她是隱身長安城外,還是去了晉陽?他們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李三郎的事?是不是一直在演戲騙父親,騙自己?

  她當然知道,事已至此,再想這些荒唐又無益,可她心裏卻怎麽都壓不下這些念頭……

  宇文士及見她臉色不好,忙安慰道:“這種事誰能看得出?我也算跟李淵有些交情,還不是照樣被他蒙在鼓裏?”要說起來,這件事也就是父親早有預料吧?當初他還覺得父親太過多慮,也太看李淵,如今看來,說不定這天下大勢最後真會如父親所料,隻是到了那個時候,公主她……他心裏忽地一陣刺痛,不由自主伸手緊緊攬住了身邊的南陽。

  南陽有些納悶地瞧了他一眼,卻見宇文士及滿臉都是憐惜,心裏不由得一軟,就勢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裏。

  在牛車的輕輕搖晃之中,宮城轉眼就到,他們的車子長驅直入,待到停下時,自有宮人抬著簷子、打著傘蓋前來相迎,將兩人一直送到水精殿的台階下。兩人沿階而上,還沒進門,便聽到了裏頭的悠然樂聲。

  楊廣就坐在大殿深處的低案後麵,頭上不巾不冠,身穿家常紗袍,神色竟然也是閑適之極。看到南陽和宇文士及走進大殿,他懶洋洋地抬手止住了他們的行禮,又對南陽招手笑道:“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阿耶的這支新舞如何?”

  南陽原本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設想了無數種可能,但聽到這一句,還是差點愣在了那裏——父親召見自己和駙馬,居然是為了讓他們來看他新製的歌舞?

  她心頭一片茫然,麵上卻還是很快便露出了笑容,快步走到楊廣的案幾邊上,輕輕鬆鬆跪坐下來:“阿耶是何時編的新舞?”

  楊廣依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用下巴往前點了點:“有那麽七八日了吧,尚功局如今做事也慢,今日才把這些舞裙製好,我就讓她們過來試一試了,如今瞧著雖然還差點意思,倒也勉強能看得。”

  南陽心裏更是駭然:七八天前?那不就是李淵起兵的消息傳來的時候麽?父親收到消息後,一直沒再上朝,原來是在後宮裏忙著製舞裙,編新舞?這算怎麽回事?難道父親是徹底自暴自棄了?想到這裏,她心裏一寒,忙轉頭看了看父親。

  楊廣仿佛感受到了南陽的目光,也納悶地看了她一眼。他今日打扮得原是格外隨意,頭發不過是簡單一束,穿的翻領紗袍也隻鬆鬆係了根絲帶,以前他也宮裏也曾這麽打扮過,倒是比平日更顯風流倜儻,然而此刻看去,他整個人卻顯得暮色沉沉,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已讓他倍感厭倦。

  南陽心頭頓時愈發沉重,臉上卻趕緊笑得更輕鬆了些:“父親好生會享受,女兒今日卻是要沾光了。”

  楊廣果然揚眉笑了起來,伸手往前一指:“你看阿耶讓人做的這身仙飛裙如何?”

  南陽知道父親自來喜歡將宮人們打扮得新奇華美,來到江都之後,對此似乎興致更高,時不時便會折騰出一些新鮮花樣出來,而眼前這隊舞女滿身的打扮,顯然是父親最新的得意之作:

  她們的頭上的冠子是天子大朝時所戴的通天冠式樣,隻是原本沉重莊嚴的博山都是由精巧輕薄的葉片構成,組纓則是珠翠相綴,那一顆顆碧綠的瑟瑟珠隨著舞動搖曳生姿,看去便有一種奇異的風流恣意之態——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可以拿來玩笑;再加上她們身上那輕如雲霞的紫羅帔,精巧欲飛的鳩頭履,看去果然有如一群飛天仙子,難怪叫做“仙飛”。

  凝神看了半晌,她才壓下心頭的那聲歎息,側頭瞧著父親嫣然一笑:“果然是飄飄欲仙,如墜雲端。女兒這幾日一直苦夏,今日才覺得心情舒爽了些。”

  楊廣哈哈大笑:“你那公主府的確造得太狹小憋屈了,若住不慣,就多進宮來陪陪阿耶。”說完又轉頭對宇文士及道:“你也來吧,我前幾日也覺得有些悶氣,已經吩咐將作監趕緊再造幾處能避暑的所在,回頭挑一個讓你們住。”

  宇文士及此時已看得明明白白,楊廣根本就不願多想那些惱人的事情,更別說追究誰曾給李淵求情了。他心裏一鬆,自是含笑道謝,又順著楊廣的話頭誇了誇這身仙飛裝。楊廣聽得興致更高,又突然搖頭道,這樣的裝扮不宜配團扇,得持半月雉尾扇才更有仙人氣象。底下人得了這話,忙忙地去換了雉尾扇來,果然讓舞女們更多了一份飄然出塵之態。

  楊廣撫掌而笑,隻是笑過之後,又突然有些走神,片刻後才道:“說到苦夏,江南什麽都好,就是這梅雨暑熱的確熬人,我都聽到了好些抱怨。”

  宇文士及心裏一動,可不是麽,朝廷裏無論是官員還是侍衛,都是北人居多,著實消受不起這南方的濕熱,再加上聽說連李淵都反了,早晚會打到長安,已有不止一人問到他跟前,想知道皇帝何時才能北歸……

  他斟酌了一下,緩聲回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近來連番下雨,的確有不少人受不得這濕熱,臣前日還聽驍勇們私下抱怨,說江都城就像個蒸鍋,他們都快被蒸熟了。”

  楊廣冷笑了一聲:“他們豈止是抱怨,如今都恨不能逼我立刻乘船北上呢,也不想想,如今這水殿龍舟都折損了好些,咱們難道要走回去不成?”

  南陽聞言便笑盈盈地揚起了頭:“阿耶的意思是,修好了龍舟咱們就能回洛陽了?”

  楊廣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想回洛陽了?”

  他的神色裏頗有些說不出失落,南陽心頭一跳,忙展顏笑道:“那要看阿耶的,反正女兒隻想跟著阿耶。”

  楊廣的笑意這才深了點:“要我回洛陽,自然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們卻休想拿那些大道理來來逼我!難不成我這天子竟是個做差役的,哪裏出了點小亂子,就要我去守著?”

  南陽知道他是在抱怨李淵這一反,越來越多的人都希望他早日回去安穩人心;她自己其實也是這麽想的,當初楊玄感作亂,不就是因為父親及時回師,才把那場大禍消弭於無形麽?李淵比楊玄感也不差什麽,但父親如今遠在江都,又如何能消除那些猜疑和搖擺?

  她想了想笑道:“阿耶自然不能聽他們擺布,橫豎有人盼著阿耶北歸,自然便有人會盼著阿耶留下,因為阿耶到了哪裏,哪裏便穩如泰山,宵小之輩絕不敢作亂!”

  楊廣聽得點頭而笑,隨即心裏隱隱一跳:那要這麽說來,最盼著自己留在江都,豈不是李淵——他不就是因為自己遠在江都,才敢犯上作亂的?

  他這幾日原是一聽“北歸”這兩個字就氣不打一處來,此時卻突然生了幾絲動搖:也許自己還是應該回去,這樣才能像對付楊玄感那樣,將李淵那個忘恩負義的也扒皮抽筋,挫骨揚灰……但是,但是他真的要回去麵對那些煩心事麽?

  他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空曠陰涼的大殿上,沒有人再開口,唯有那悠揚的樂聲依舊在梁間回蕩,舞女們也依舊搖動著腰肢,不知疲倦般的一遍遍舞了下去。

  就在這樣的靜默之中,殿門口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有內侍快步走了過來,到了楊廣跟前方輕聲道:“長安又來消息了……”

  楊廣正神思不屬,聞言怒道:“不是說了不許拿這些事打擾我麽?”

  內侍忙賠笑道:“這次是個喜訊。”

  喜訊?楊廣的臉色這才好了一些,伸手接過內侍手裏的奏章,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突然之間,他的臉上徹底失去了血色,手指也緊緊地攥住了奏章的邊緣。僵了半晌之後,他才放下奏章,緩緩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竟是轉眼間就布滿了血絲,目光卻不知落到了什麽地方,聲音也仿佛夢遊一般輕飄,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哈,喜訊?”

  南陽也不由得跟著變了臉色,父親顯然是讀到了什麽極壞的消息,但到底是什麽呢?她小心翼翼問了聲:“阿耶?”

  楊廣如夢初醒,霍然站了起來,卻是一把推開了麵前的案幾,目不斜視地大步往殿外走去。舞女們忙不迭地閃開了道路,又紛紛跪了下來。楊廣卻仿佛什麽都沒有看見,隻是大步流星地徑直走出了大殿。

  南陽起身追了兩步,又趕緊轉身回來,低頭看向了攤放在案幾上的那封奏章。

  那封奏章並不長,報告的也的確是喜訊:有盜匪騷擾鄠縣,長安府軍在一番激戰後殺退盜匪,奪回縣城;盜匪如今損失慘重,已龜縮回他們的巢穴司竹園;不過府軍身負鎮守長安的重任,不能擅離職守,若要徹底清剿這群流匪,還需要屈突將軍出馬……這些原本都是一些毫無新意的套話,南陽聽都已經聽厭了,然而這一次,在這滿篇廢話當中,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七個刺眼無比的深黑字跡——“匪首長安李三郎”。

  他公然舉兵,他攻城略地……他,反了!

  她當然知道這個李三郎是誰,她也知道父親為何看到這三個字之後會如此失態——先是“桃李子”,再是“李三郎”,父親最恐懼的噩夢,他一直回避的,甚至讓他不惜躲到江南來的那個噩夢,依然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展開了!

  她不假思索地向外頭追了過去:不管怎樣,她必須去陪伴父親,安慰父親,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到父親!

  楊廣並沒有走遠。

  他就站在台階下,站在一麵巨大的銅鏡麵前——那原是讓人進殿參見前整理衣冠用的,此時映出的,卻是九五之尊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前來報信的內侍哆哆嗦嗦地跪在一邊,一個字也不敢說。

  楊廣仿佛已慢慢回過神來,臉色冷淡得看不出喜怒,聲音也冷靜得近乎平板:“傳朕旨意,讓屈突通務必剿滅司竹園盜匪,務必讓匪首李三郎伏法,否則就讓他提頭來江都見朕!”

  他的模樣儼然已恢複了帝王的尊貴威嚴,然而在那麵銅鏡,他的背影卻依然顯得冰冷而蕭瑟,宛如一棵行將枯萎的巨木,要把他最後的憤怒,投擲向遠方的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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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更了兩天,今天還算是肥章吧。

  (曆史上,楊廣的確是一個很有熱情的女裝設計大師)

  說起來真是一把辛酸淚,小朋友有史以來最短的一個學期結束了……要帶他回學校拿東西,要開家長會,要重新安排學習考試,唉,原本以為至少可以有一個月輕鬆愉快的!

  作為一個隨便被人一忽悠就購卡的二傻子,我隻能默默祈禱我的健身房美容院電影院都不要倒閉……

  周末會補更一章。感謝在2020-06-16 12:39:26~2020-06-19 16:56: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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