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魂飛魄散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3521
  坐在自家主院的上房裏, 柴紹隻覺得一陣陣的恍惚。

  眼前的院落屋宇明明就是他的住處, 但此刻看去,卻仿佛變得有些陌生了:屋裏新婚時的喜慶裝飾都已被撤下, 取而代之的,是顏色素淡的青帳紙屏、白瓷銀盞;屋外的庭院也顯得冷冷清清,就連階前盛開的臘梅仿佛都帶著幾分孤寒。

  當然, 更讓他覺得陌生的, 還是眼前的淩雲。

  淩雲的模樣其實並沒有變,雖然比以前蒼白消瘦了好些, 卻依然是身姿挺拔,神色沉靜,隻是他此刻才注意到,她的眉目之間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份漠然, 一種從骨子裏發出的疏離和寒意;那個沉默寡言卻一腔熱誠的少女不知何時已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這個平靜如水卻讓人再也琢磨不透的她。

  這樣的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柴紹茫然回顧, 片刻後才驀地想了起來:那一次, 沈英堅持把真相告訴了淩雲, 之後的兩天兩夜, 淩雲一言不發地守在玄霸的屍體邊上,直到第三日大殮才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應該就是那一刻, 她的身上就多了這樣的寒意, 但那個時候他竟然隻覺得慶幸,慶幸她沒有崩潰,也沒有衝動,慶幸她總算徹底冷靜了下來,他根本就沒料到……

  想到淩雲回長安這一路上的反常,他忍不住撫額長歎了一聲,澀然問道:“三娘,你選了今日回城,又這般當眾打暈了宇文承趾,是不是,早就謀劃好了?”

  淩雲思量片刻,搖了搖頭。柴紹心裏微微一鬆,卻聽她淡然道:“我沒料到,他這般不經打。”

  至於別的事,的確都是她早就謀算好了:宇文承趾下值的時辰、回家的路線,她早就讓人探查清楚了;宇文承趾聽到的那些話,是她讓人傳播出去的——畢竟這個圈子就這麽大,李家的親眷、柴紹的朋友又那麽多,當他們來莊園吊喪時,讓他們聽說一點什麽,猜測一點什麽,等他們回去之後,自然是滿長安都會傳開;就連宇文府今日會設家宴,宇文承趾一定會按時下值回家,也都是她反複確認過的。

  她隻是沒有料到,一切居然會如此順利,甚至比她預料的更加順理成章,更加痛快淋漓,包括一拳揮在宇文承趾的臉上時的那種感覺。

  低頭看著自己纏上了布條的右手,淩雲的嘴角多少挑出了一點笑意:宇文承趾的骨頭那麽軟,牙口倒還挺結實,她的拳頭又握得有點緊,打完之後,指節上竟被崩破了三四處,但宇文承趾的牙齒想來會掉得更多,至於臉麵,自然就更是一點都不剩了。

  宇文述一定會勃然大怒吧,他一定會痛徹心肺,會發誓報複。

  那就對了。

  想到宇文述將會麵對的事情,她眉宇間的冷意不知不覺又深了兩分。

  柴紹和世民相視一眼,心頭突然間都有些發涼。世民忍不住問道:“阿姊,這宇文承趾的確該打,但阿姊為何要這般大費周章地揍他?”說到這裏,他突然反應過來,“阿姊,你……要打的是不是宇文述的臉?這次的事難道真是他在搗鬼?”

  淩雲依然搖頭:“我不確定,我隻確定,宇文述的確知情。所以明日,我會去見他,我會問清楚這件事。”

  原來她說的明日會去上門謝罪,並不是場麵話,而是真的打算找上門去?這不是去虎口拔牙麽?柴紹心裏一凜,脫口道:“你不能去!宇文述為人陰狠狡詐,睚眥必報,三娘,你不能以身犯險。”

  世民也皺眉道:“犯險倒還不至於,阿姊今日才揍了宇文承趾,宇文述就算裝也得裝出個大度的模樣來,不然宇文家就更成了笑話。不過我猜宇文述明日斷然不會見阿姊,更不會告訴你咱們想知道的事。”

  因為此人極為記仇,卻也極為沉得住氣,阿姊今日出手這般不留餘地,明日便是去賠罪也無濟於事,更何況是去找他詢問這種要命的機密?他絕不會讓阿姊如願!

  淩雲看著世民,淡淡地笑了笑:“他會。”

  燭光照在她的麵孔上,也照亮了她靜水流深般的雙眸,她的神情是那麽輕鬆篤定,仿佛她說的,是世間最簡單,最容易,最天經地義不過的一件事。

  ………………

  此刻宇文家的氣氛卻遠不是這般輕鬆。

  外院的書房裏,無數的燈燭早已將屋子照得亮如白晝,然而站在屋子正中央的宇文述,那張麵孔卻是陰沉得讓人不敢直視。

  前來回話的管事便根本不敢抬頭,隻是盡量口齒清晰地回稟道:“醫師說,二郎並無大礙,吐血是因為傷著了唇齒,就是……就是牙齒已經掉了四顆,還有六顆鬆動得厲害,未必能保得住。”

  宇文述心頭一凜,寒聲問道:“是哪些牙齒?”

  管事老老實實答道:“是左邊的上下門牙,還有挨著門牙的那幾顆。”

  宇文述沉默良久,終於冷笑了起來:也就是說,李三娘今天不但是當著那麽多人一拳打暈了二郎,還打掉了他半邊牙齒,讓他以後但凡開口說話,就能讓人想起這件事,就會讓人議論一回,笑話一回……他的這個孫子,從此就算是徹底的毀了!

  很好,很好!李三娘,李淵,你們果然都很好!

  管事聽到這冷笑聲,心裏不禁暗暗哆嗦起來——宇文述不是輕易動怒的人,然而他一旦動怒,卻也絕不會輕易過去,他們這些伺候的人尤其得小心,絕不能說錯任何話做錯任何事,最好還能讓他找到一個出氣的地方,不然的話,危險的可就是他們了!

  他心裏念頭亂轉,突然想起一事,忙不迭道:“啟稟大將軍,小的聽跟著二郎的阿博說,那位李三娘說了,她是一時衝動出手太重,明日一早便會過來向大將軍請罪,大將軍,咱們不如安排人狠狠地……”

  他話猶未了,肩頭突然傳來一股大力,整個人都向後飛了出去,後背“咣”地一聲狠狠撞在了牆上,頓時便暈了過去。

  宇文述神色冷冷地收回了腳,低聲罵了句:“蠢貨!”且不說李三娘那話是不是隨口諷刺,就算她真的過來,自己又能把她如何?到了明日,隻怕半個長安的勳貴人家都已知道,他宇文述的孫子宇文承趾,在大街上張嘴咒罵剛剛死掉的李三郎,結果被他姐姐一拳打暈了過去,這麽丟人現眼的事,他怎麽可能立馬就大張旗鼓地報複,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

  因此,明日李三娘若真的過來賠罪了,就算是咬著牙吞著血,他也隻能讓家裏的女人出去對著賠罪,然後好好招待,好好送走。

  他要報這個仇,隻能等到這件事消停了之後再動手。要說起來,這次“桃李子”的童謠原本是最好的機會,他可以把李渾李淵一網打盡,也算是新仇舊恨一起得報,偏偏那位李三郎竟是那般幹脆利落地死了,陛下也就此消了疑心,隻吩咐自己好好查看李敏李渾的動靜,再不提李淵一個字……

  不過沒關係,陛下原是風一陣雨一陣的性子,眼下又是這般局勢,要讓陛下再起疑心,應該不難找到機會。想當初,李渾利用自己奪爵,卻不肯信守承諾付出報酬,這個羞辱,自己等了足足七年等到報仇的機會,相信要讓李淵那一家子付出同樣的代價,他不需要再等七年了……

  看著外頭越來越深的夜色,宇文述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揚聲道:“來人!”

  外頭守候的兩名隨從早就聽到了裏頭的動靜,忙不迭地彎腰走了進來。宇文述這才吩咐道:“把這屋子收拾幹淨,該扔的都扔了!”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去告訴大郎媳婦,明日若有李家人上門,就好好迎接,好好招待,不必再來回我!”

  兩名隨從的腰頓時彎得更低了,心裏各自發涼: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管事剛才就是因為提了那什麽“李三娘”一句,便被大將軍一腳踹暈,而且從此被“扔”出門去,再無機會翻身,他們又怎麽敢再去捋這虎須?

  大將軍的性子和手段,他們可是清楚得很。

  那位李三娘也好,那什麽李家人也好,他們,死定了!

  然而他們這篤定無比的念頭,在第二日的清晨,當宇文述在書房的起臥間早早醒來之後、開口說話之時,卻被打了個粉碎。

  宇文述的聲音的確有些嘶啞,但每個字都說得清晰無比,聲調裏甚至還帶著點微不可查的顫抖——

  “去!去吩咐門房,李三娘若來拜訪,立刻將她領到這裏來!不許為難!不許耽誤!”

  兩位隨從忙應了聲“諾”,彎腰退了下去,心頭隻覺得好生茫然——不過一夜的工夫,大將軍怎麽就改變了主意,甚至,完全改變了態度,什麽叫“不許為難,不許耽誤”?這簡直比他吩咐讓人即刻打死李三娘,都要來得驚悚些!

  他們不敢抬頭,自然也不會瞧見,宇文述的右手已緊緊地握成了拳頭,等到兩名隨從都退下之後,才慢慢地張開了手掌。

  在他的手裏,赫然是一張薄薄的拜帖,素淨幹淨,別無花樣,上頭也隻有一行字——

  “李三娘敬拜。”

  他清晨起來的時候,這張拜帖就出現在他的枕邊,就貼著他的脖子。

  他一生戎馬,自然也曾幾次經曆生死邊緣,但從來沒有哪一次,讓他如此全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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