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錯特錯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5859
  不過一刻鍾的工夫, 李家莊園內外精心準備的紅色燈籠便被悉數摘下了,取而代之的, 是匆忙裁成的白色麻布。這些飄蕩在寒風中的粗糲布條自有一種不祥的意味, 冬日的豔陽照在上麵,仿佛也變得慘淡了起來。

  然而更慘淡的還是人們的臉色, 在期待和歡慶之後,在一夜好眠之後,此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已隻剩下了哀傷、茫然和不敢置信——

  怎麽會這樣呢?他們的小郎君,那麽好看又愛笑的小郎君, 怎麽突然就……去了呢?昨日他分明還在指揮著大夥兒準備酒菜,說要好好招待姊姊姊夫, 到了晚上更是興興頭頭地烤了一晚上的肉,還給所有的人都打了賞!怎麽好好的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呢?

  他就這麽走了,他們這些人該怎麽辦?還有娘子,今日才匆匆趕回來的娘子, 又該怎麽辦?

  在這樣的愁雲慘霧之中,莊園裏, 到處都能聽到壓抑的哽噎聲,悲傷的歎息聲,以及強打精神的勸慰聲:“小郎君這樣的人,定然是天上的星宿,時辰到了, 自然就得回去了, 不然能走得那般安詳?聽說臉色比睡著了還要好, 滿屋子都是異香……”

  這些聲音自然不會太大,但何潘仁卻還是聽了個清清楚楚。

  他就站在玄霸的屋子後麵,在院牆和地爐間的空地上。這是一個巧妙的死角,沒有人瞧得見他,他卻可以聽到屋裏屋外的所有動靜。而此刻,他就聽到了外頭的這些歎息和低語,聽到了屋裏文嬤嬤的自責、小七的痛哭,聽到了小魚狂奔而出的腳步,沈英強忍悲痛的勸解,然而他最在意的那個人,卻什麽聲音都沒有。

  自打走進這間屋子之後,她就沒有發出過任何的聲音。

  這種安靜,就像一根細細的絲線,一圈圈地纏在何潘仁的心口。他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他告訴自己,等她一過來,自己就會離開,如今他早就應該離開了,他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留下,但隨著這根絲線的越纏越緊,他卻不由自主地反而上前了一步,走到了那扇暗門的跟前。

  這扇門,是他的工匠們在改造這間屋舍時留下的門戶,夏日裏可以打開通風,但其實更要緊的是,它也可以從外頭悄然打開,可以讓他隨時走進這間屋子裏,就像之前那樣,就像昨夜那樣!

  昨夜……想到這個詞,他的心裏不由得又是一陣刺痛:都是他的錯,是他太自負,是他在賭氣,他原以為自己可以獨自解決所有的事情,他想讓李家的這些人都看看,他們錯得是何等離譜!結果,錯的人卻是他。是他錯估了玄霸,也錯估了自己,是他錯得無法挽回,不可原諒!

  他原本應該把這一切都死死地埋在心底,就像答應過玄霸的那樣。但此刻,在那仿佛無邊無際的靜默之中,他卻忍不住地想:如果讓她知道了這一切,她會不會痛恨自己?這樣一來,她是不是就不會這麽自責,這麽難過了?

  這念頭,讓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扣住了暗門上那個小小的銅環——隻要扭轉一下,這扇門就會無聲無息地打開,他就能看到她了,他就能告訴她:對不住,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

  何潘仁手上微微用力,銅環在他修長潔白的手指間已被扭到了一半,眼見就要觸動機關,就在這時,屋裏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有人大步直衝了進來,又驀然頓住了腳步。何潘仁的動作不由一頓,隨即便聽到了柴紹微微發顫的聲音:“對不住,三娘,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何潘仁的手指一鬆,緩緩地退後了一步。

  不知為什麽,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漫天飄雪,看到了那歡天喜地的人群,看到她被擁簇著越走越遠,而他隻能獨自站在陰暗的角落裏,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能說……此時此刻,又有什麽不同?無論是歡喜還是悲哀,能和她一起分擔的人,終究還不是他。能去認錯領罪,能讓她責怪怨恨的人,也終究還輪不到他。

  看著那古銅色的環扣,他輕輕地,自嘲地笑了起來。

  一陣北風吹過,吹起了滿院的白麻,也吹起了地上的沙塵,待到沙塵落下,何潘仁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見,在那片空地上,隻有殘雪依舊靜靜地落在枯草之上,仿佛從來不曾有人久久地佇立在那裏。

  一牆之隔的屋裏,坐在床邊的淩雲卻仿佛根本沒聽到柴紹的話,她隻是輕輕握著玄霸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麵孔。柴紹的自責也好,沈英的勸慰也好,小七和文嬤嬤的哭泣也好,都像是微風吹在岩石上,激不起半點反應。

  柴紹心裏愈發難過,淩雲離開後,他心裏那種不祥之感愈發強烈,所以一安排好家裏的事就立刻追了過來,沒想到還是,太晚了!此時無論他說什麽,是不是也都太晚了?

  看著淩雲的樣子,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想說點什麽卻發現無從開口,滿心都是無力。

  沈英的神色裏也多了幾分憂慮,思量片刻正要開口,屋外卻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直奔上房而來,卻又在門前驟然停下,片刻之後才掀簾走了進來。

  來人赫然是巢元方,他的衣袍明顯有些淩亂,臉色也是白裏透著點青,想來早已知道了發生的事情,但真正瞧見屋裏的情形,他還是怔在了那裏,仿佛連呼吸都變得有些艱難了。

  還是柴紹回過神來,澀聲解釋道:“適才我在路上遇到了太醫,太醫說是來看三郎的,我便帶著太醫一道過來了。”在路上,他還討教了一番玄霸該如何保養的事,結果沒到莊園就看到門前掛起的喪幡,他這才什麽都顧不得了,獨自衝了進來。

  巢元方是來看三郎的?沈英心裏忽地一動:是了,昨日那位馬夫就說了他今日會來,說起來,他此刻過來,也許可以幫他們一個忙……

  她上前兩步,抱手行禮:“太醫來得正好,不知太醫能不能幫我們看看,三郎究竟因何才驟然故去的?”說完又看了淩雲一眼,向巢元方微微示意。

  巢元方“啊”的一聲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點了點頭,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玄霸的床榻邊上。

  玄霸依舊靜靜地躺在玉枕上,臉色紅潤,神色安然,嘴角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就像沉睡在難得的美夢之中。倒是坐在他身邊的淩雲,從臉頰到雙唇都已沒有了一絲血色,神情更是灰暗淡漠,整個人比玄霸更沒有生氣。

  巢元方隻覺得眼裏一酸,淚水差點奪眶而出:自己這造的是什麽孽啊!他手指微微顫抖地伸向了玄霸的眼睛,隻是沒有碰到他的眼皮便驀地收了回來。

  小心地看了淩雲兩眼,他慢慢直起身子歎了口氣:“其實不必看了,三郎的心疾原是最怕乍寒乍暖的天氣,我之前便擔心這場雪會激出他的病來,沒想到還是……不過諸位也不必太過傷心了,這原是命數,三郎這般在睡夢中安然而逝,總比受盡折磨地離開要好。看他的臉色便知道,他走時並沒有受罪,也沒什麽牽掛不舍的。你們這般傷心難過,倒是會讓他不得安寧。諸位還是節哀才好。”

  沈英一直在默然注視著巢太醫,此時也點頭道:“正是,三郎是什麽性子,咱們都知道,他若是泉下有知,看到咱們這麽自責,還不定會多擔心多難過。”

  轉身走到淩雲跟前,她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阿雲,尤其是你,你千萬不要鑽了牛角尖。昨日你沒能回來,三郎並沒覺得多失望,他還高高興興地烤了一晚上的肉。你也看見了,他在睡夢裏都是笑著的。其實想開了,這對三郎有什麽不好?阿雲,你不妨想想看,你若是三郎,是願意慢慢虛弱下去,在百般煎熬後病逝,還是這麽安安心心的長眠不起?”

  “昨日三郎說到你,說隻要你過得開心,他就沒什麽不開心的。他若還沒走遠,看到了你這般模樣,他又會是何等心情!”

  “阿雲,三郎已經走了,你不要讓他走都走得沒法安心!”

  她的最後這一句,說得已頗有些嚴厲,柴紹吃了一驚,張口想勸她說得和緩些,卻見淩雲的身子微微一動,目光茫然地看了過來。

  自打看到沈英眼裏的悲哀,她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但這一刻,沈英的聲音卻仿佛還是從極遠的地方傳到了她的耳中,她一時也不大分辨得出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但還是聽到了幾個“三郎”——三郎沒有失望,三郎走得很安心,三郎不希望看到自己這般模樣……

  恍惚之中,她耳邊又響起三郎臨別時的囑咐:“我希望阿姊能過得好,過得開心自在。阿姊,我隻希望你日後能過得快快活活的!”

  是啊,三郎他隻希望自己這個姊姊能過得快快活活的,她已是一錯再錯,總不能……不能讓三郎走都走得不安心!

  看著玄霸宛如安睡的麵孔,她到底慢慢放開了手,又慢慢地站了起來,良久之後,終於轉頭看向了眾人。她的聲音有些暗啞,卻依然清晰:“開始準備三郎的後事,我來為他屬纊、招魂。”

  眾人頓時都鬆了口氣,小七早就哭得眼睛都腫了,聽到淩雲開口,忍不住又抽泣起來。還是文嬤嬤抹著眼淚拿出了早已備好的絲絮,淩雲接在手裏,輕輕放在了玄霸的口鼻之上。

  他的麵容的確安詳得有如沉睡,但那些輕薄無比的絲絮,卻久久地停在口鼻之間,一動都沒有動。

  淩雲微微閉了閉眼,靜默片刻,抱起玄霸放在一旁的衣袍,轉身向屋外走去。她要登上屋頂,去呼喚玄霸的魂魄歸來。

  柴紹忍不住跟著往外就走,沈英卻突然伸手攔住了他,隨後便轉頭看向了巢元方:“太醫,可否借一步說話?”

  柴紹好不納悶:這種時候,她怎麽不跟著淩雲,反而想起要跟巢太醫私下說話了,還要拉上自己?不過在井陘道上,他早已見識過沈英的神出鬼沒,更清楚她在淩雲姐弟心目中的分量,此刻見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帶著巢太醫走向了屋子的另一頭,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默然跟了過去。

  屋子的這頭帶著一個小小的耳房,柴紹剛剛走到耳房門口,就聽到了沈英那壓低了冰冷聲音:“巢太醫,我知道,三郎根本不是睡夢中安然去世的,他是自盡而亡,而且就是你生生逼死了他!你最好老老實實告訴我,你為何要這麽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走上絕路?”

  柴紹心裏原是亂紛紛的,此刻卻是驚得腦中一片空白,抬眼看去,耳房裏,沈英已將巢太醫逼到了死角,她的聲音並不算高,手裏也並沒有拿出兵刃,但整個人分明有如一柄雪亮的鋼刀,柴紹看著心頭都為之一寒,正對著沈英的巢元方更是臉都白了,脫口道:“不是我,不是我,是聖人,是陛下!”

  話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然而沈英的目光依然直直地盯在他的臉上,神色之中並無半分驚訝,隻有更加冰冷的憤怒和決心,顯然早已猜出了事情的原委。

  她當然猜得出來,在看出巢元方的愧疚不安後,回頭一想,一切簡直是昭然若揭:玄霸就是從這位太醫第一次拜訪之後才開始不對勁的,在昨夜見到這位太醫打發來的車夫後,他的不對勁就更明顯了,他說的那些話,根本就是在囑托後事;當時她想當然地覺得,這些不對勁都是因為他不習慣淩雲的離開,因為失望於淩雲沒能及時回來,如今她才明白,這孩子早已默默地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性命來維護所有的人……

  對著沈英了然的銳利眼神,巢元方不由得頹然歎了口氣,到底還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從頭到尾都說了一遍。

  柴紹越聽越是震驚悲憤,眼睛幾乎都紅了,縱然知道巢元方原是有心轉圜,卻已別無選擇,聽到他讓手下來催促玄霸時,卻仍舊忍不住想給他一記。

  沈英的神色自然也是越來越冷,待得巢元方終於說完,她更是良久不語,半晌之後才突然上前一步,抬起手來。巢元方早已避無可避,驚恐之下隻得閉上了雙眼,耳中卻聽沈英緩聲道:“太醫見諒,適才是沈英無禮了,此事原來怪不得太醫,太醫這般謀劃,也是一片苦心,既成全了三郎,更保全了李家,這份恩德,沈英代三郎三娘,也代李家,謝過太醫了!”

  巢元方愕然睜眼,卻見沈英已深深地彎下腰去長揖了一禮。他驚得差點跳了起來,忙不迭地擺手作揖,直道十幾個不敢當。

  沈英卻還是堅持道謝,最後方歎道:“太醫自來宅心仁厚,屢次出手救治三郎,想來為此所受的煎熬,更是勝旁人十倍,沈英無以為報,隻是行走江湖多年,在外傷跌打上算是略有心得,還有幾味藥膏,日後願悉數托付給太醫,隻望能借太醫之手,為三郎略積福德。”

  巢元方聽到“煎熬”二字,心頭不由得便是一酸:是啊,因為這件事,自己何嚐不是備受煎熬?隻是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才不得不做出這種事來!好在三郎走得比他想象的更安詳,而李家人到底也體會到了自己的苦心。待到聽說沈英要把外傷方麵的心得藥膏都交給自己,他心裏更是一震——作為醫者,這些東西在他看來自然是珍貴無比,何況他還曾親眼見過淩雲救治阿哲的奇妙手段……

  他有心推辭,卻到底無法堅拒到底。心潮澎湃之下,他也不知自己怎麽就被沈英送出了莊園,送上了馬車,暈暈乎乎地一路往長安而去了。

  柴紹自然更是百感交集,他此時也已反應過來:三郎已經為保全家族親人而自盡,無論如何,他們都讓巢元方回去後能全心全意地為三郎說話,為李家說話,如此才算是沒有讓三郎白白丟掉性命。

  沈英的做法自是最妥當最周全不過的,隻是接下來,接下來他該怎麽做才對呢?

  抬眸看著仿佛突然間變得淒涼的莊園,他心裏多少有些茫然。

  北風之中,遠遠地傳來了淩雲的呼喚聲:“玄霸,歸來!玄霸,歸來!”剛開始還算平靜克製,喚到後來,卻還是漸漸地哽咽起來。

  柴紹心裏一陣難過,轉頭卻瞧見沈英也在靜靜地聽著這個聲音,神色裏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決絕。他心裏一跳,脫口道:“沈前輩,這件事……這件事能不能不告訴三娘?我怕她……”

  沈英淡淡的一眼掃了過來:“你怕什麽?怕她受不住?還是怕她一時激憤,衝動行事,會讓三郎白白送命?”

  柴紹怔了片刻,點頭歎道:“前輩說的是,三娘和三郎手足情深,如今既已認定三郎是在睡夢中安然去世,又何必知道這些事情,反而不得安寧?”

  沈英並未反駁,隻是上下看了他一眼,平心靜氣地問道:“柴大郎,若你的兄弟被那位狗皇帝逼死了,你是想被蒙在鼓裏,還是想知道真相?”

  柴紹被問得一愣,脫口道:“那如何能一樣?前輩請放心,柴某雖是不才,卻也斷然不會讓三郎白死,我會查明是誰在聖人麵前胡言亂語,詆毀三郎,我會為三郎報仇雪恨,隻是三娘她到底隻是個娘子……”

  沈英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她隻是個娘子,因此你便覺得,她不必親手報仇雪恨,你還擔心一旦讓她知道真相,她不是會悲痛欲絕,便是會衝動行事?”

  這正是柴紹所想,他隻能默然點了點頭。

  抬頭看向遠方,沈英輕輕地搖了搖頭:“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遠處的屋宇上,就在房簷最高的地方,淩雲在哽咽過後已再次站直了身形。屋簷上,那些殘存的冰雪正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而她就站在這片耀目生輝的光芒之中,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劍,淩厲地指向了頭頂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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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二合一的大章,這個階段總算結束了。

  下一更是周二中午十二點。

  新年發個誓:以後再也不熬夜了!感謝在2020-01-03 21:16:41~2020-01-06 02:52: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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