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望眼欲穿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5715
  一連兩個晴日, 路麵上的積雪已化了大半, 剩下的卻被凍得越發硬實,尤其是在那些人來人往的大道上, 殘雪混合著泥水冰渣, 被來往的車馬行人踩成了烏糟糟的一團,走上去簡直令人步步驚心。

  不過在李家莊園內外,主路上卻早已被清理得幹幹淨淨, 門前路邊還掛起了喜洋洋的紅色燈籠和彩色綢帶——誰不知道,今日他們家的三娘子就要帶著夫婿回門了!

  玄霸自然是最掛心的一個,他早早便起來梳洗了一遍,又從頭到腳換了一身嶄新的喜慶衣裳, 之後便一時叮囑灶房要早些備好酒菜, 一時又擔憂淩雲的院子收拾得還不夠齊整,一個人少說也操了十七八份的心。

  這些事情文嬤嬤等人其實早已準備妥妥當當, 隻是看著他這難得的精神氣色,大家都不願掃了他的興致,縱然沒什麽要緊事務,也跑進跑出的把滿院子的熱鬧繁忙又添上了十分。

  不過,莊園裏終究隻有這麽些事,待到日上中天, 玄霸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麽要準備的。他來回盤算了幾遍, 發現萬事都已具備, 隻剩下一個問題:阿姊和柴大哥何時才能到家?按理說, 他們若是騎馬過來, 此時應該快到了,但如果是坐車,少說也得等到日落時分——若是那樣,自己能和阿姊在一起的時間便沒有多少了……

  念及此處,幾天來一直被他死死壓在心底的難過和不舍驀然都翻了上來。外頭的喧鬧說笑之聲一時間都變得極為遙遠,他慢慢在窗前坐了下來,隻覺得透過窗紙映進來的日光都帶上了一種難言的寒意。

  門口突然有腳步聲響,有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玄霸忙抬眼看去,卻見進來的是師傅沈英。他心裏好生失望,卻還是努力揚起了笑臉:“師傅!”

  沈英如何看不出他的失落,心裏暗暗歎息:這幾日,玄霸看著說笑如常,卻常常獨自失神,對人對物更是多了一種說不出的眷戀不舍,想來就是因為淩雲的出嫁吧?自打他七八歲起,淩雲就一直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從來都沒離開過這麽長的時間,也難怪玄霸這幾天都心心念念的盼著今日,可偏偏這天氣道路……

  她隻能裝作沒瞧見玄霸的神色,笑著點了點頭:“我騎馬出去轉了轉,外頭的路上沒人清理積雪,雪上都結了冰,馬根本跑不快,三娘如今肯定還在路上,咱們不如先把午飯用了,你再好好歇一歇,他們說不定得日暮時分才能到了。”

  玄霸聽得怔住了:難怪阿姊還沒到,原來外頭的路這麽不好走,那她還是走得慢些吧,橫豎自己也沒什麽要緊的事,他隻要能見阿姊一麵就好,隻要能見到她和柴大哥過得和和美美的,那就再好不過了!若是和阿姊呆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說不定他還會忍不住難過,說不定會露餡……

  抬頭看著窗外,他到底還是微笑了起來:“也好。”

  …………

  柴府的小院裏,淩雲也忍不住起身看了看窗外的日影——眼見著午時都快過了,柴紹怎麽還沒回來?玄霸一定已經等急了吧?自己卻還不知什麽時辰才能動身!

  她越想越是焦躁,皺著眉頭在屋裏轉了兩圈。外頭依然是什麽動靜都沒有,倒是屋裏響起了一聲小心翼翼的“娘子”。她轉頭一看,卻見守在床榻邊的小環和斜靠在床頭的阿哲都看了過來——他們生得其實並不像,小環清秀柔弱,阿哲卻是虎頭虎腦活生生是個翻版的小柴紹,但此刻兩人看過來的眼神卻是一模一樣的,都透著股濃濃的緊張,仿佛在擔心下一刻淩雲就會甩手離開。

  淩雲心裏歎氣,隻能放緩神色衝兩人笑了笑:“沒什麽,我是坐久了,起來鬆散筋骨。”不管怎樣,阿哲的病情還不穩定,她不能就這麽走了。

  小環神色頓時一鬆:“娘子辛苦了。”想了想又忙補充道:“大郎想來也快回來了,他今日絕不會多耽誤時辰。”

  她話音未落,外頭果然有腳步匆匆而來,那聲音又急又重,直奔上房而來。淩雲心裏一喜,正要往外迎上幾步,卻聽小環脫口道:“咦?不是大郎!”

  淩雲步子一頓,果然外頭守著屋門婢子已揚聲道:“這位小郎君……”話沒說完,突然又變成了一聲驚呼,像是被人猛地推開了。

  那腳步聲眨眼便到,門簾挑處,風一般地卷進來一個黑瘦少年。他看去不過十三四歲光景,一身精幹打扮,連披風都沒穿,生得貌不驚人,一雙眸子倒是明亮異樣,隻是此時這雙眸子上下打量著淩雲,目光之中分明滿是挑剔。

  小環驚訝地叫了起來:“二郎?”阿哲也驚喜地叫了聲“二叔”。

  二郎柴青?淩雲心頭恍然,不過他怎麽這時才露麵?而且看樣子對自己頗為不滿……難不成他是來為莫氏打抱不平的?

  淩雲自然知道,周嬤嬤昨日已幹脆利落地接下了柴府的所有事務,頭一件事便是給下人們發了厚厚的賞錢。大勢難擋,又有錢可拿,柴家的下人們很快就紛紛倒戈,不到半日工夫,那些賬本對牌便都到了周嬤嬤手裏,管事也乖乖地各自帶人前來報到。奇怪的是,莫氏居然也沒怎麽阻攔,甚至都沒過來找柴紹吵鬧,淩雲原以為她是想通了,如今看來,她是要讓二郎來幫她出麵?還把他挑唆到了阿哲這裏。

  柴青原是一臉的不服不忿,聽到阿哲的聲音,倒是收斂了怒氣,走到床榻邊看了看阿哲,皺眉問道:“他的手怎麽了?身上可好些沒有?”

  小環忙笑道:“好多了,現在就是身上疹子發癢,因怕他抓撓,才把手包住的。”

  阿哲跟柴青顯然十分親近,見他近前,小臉上笑逐顏開,聽到小環的話忙挺起胸膛,伸著包得圓圓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努力用氣聲道:“二叔,好了!”他脖子上的傷口昨夜便已結痂,現在看去不過是一道小小的疤痕。

  小環忙道:“阿哲莫要說話,不然待會兒又喘不上氣了!”

  柴青納悶地看了看阿哲的脖子,有些不明所以,卻也不好多問,隻得伸手摸摸他的頭:“你好好歇著,二叔去到外頭找一些好玩的物件給你解悶。”

  阿哲頓時笑得眼睛都彎了。

  柴青也笑了笑,不過轉身看著淩雲,臉上立時又恢複那桀驁不馴的神色,似乎忍了又忍才道:“你……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淩雲點了點頭,小環嚇得站了起來,淩雲安撫地衝她擺了擺手:“我不出院子。”說完毫不猶豫地邁步便出了屋門,穿過堂屋來到東間,這才立定腳步,轉身看向了柴青。

  柴青原是盛氣而來,隻是不想在阿哲麵前發作,卻沒想到淩雲比他還走得幹脆利落,此時再被她這麽一看,心頭頓時有些發虛,忙冷笑了一聲道:“我今日回來才聽說,阿哲是在你那邊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才發的病,結果你的人還到處跟人說什麽,是你救了阿哲的命?”

  淩雲微覺意外,這位二郎原來今日才回家,找自己也是為了阿哲的事。她想了想索性點頭道:“阿哲是在我那裏吃了漆盒裏的點心,太醫說,他是不耐漆性,這才病倒的;至於我救了他,倒也談不上,隻是他發病時喉管閉塞,我不得不拿劍在他脖子上又開了個氣道,暫時救了個急。”

  柴青眨了眨眼,隻覺得自己聽到的每句話都不艱深,但合在一起,卻如同經書天文,他怎麽就聽不懂呢?不過阿哲的脖子……剛才阿哲指給自己看的,就是所謂開氣道的口子麽?

  怎麽可能!

  他越想越覺得淩雲是滿口胡言:“什麽不耐漆性,誰知道是不是你們串通太醫編出來的鬼話?還有什麽拿劍在脖子上另開氣道,你分明……”他有心說淩雲是故意要害阿哲,但想想那小小的傷口,實在不像故意傷人時留下的,隻能哼了一聲:“你分明是拿劍在上頭比劃了一下,就說什麽開了氣道了,你一個婦人,會用什麽刀劍,說出來真不怕被人笑話!”一麵說,還一麵拍了拍自己腰上掛著的短刃,滿臉都是不屑。

  他身上帶著短刀?淩雲心頭頓時一跳,盯著柴青問道:“你會用刀劍?”

  柴青傲然道:“那是自然,我七歲就開始跟阿兄學習武藝,如今已練了五年的刀,雖還比不得阿兄,在這長安城裏卻也闖下了一番名頭!”他斜眼瞧了瞧淩雲:“怎麽?你還想拿什麽刀劍之類的話來糊弄我?”

  淩雲的眼睛頓時亮了:“好!”他擅長用刀劍,那簡直再好不過了!隻是……她目光在屋裏一掃,轉身拿起了一疊紙,往案幾上一放:“來,你劃一刀試試,看能不能劃開第一張紙,卻不會傷到下麵的紙張。”

  柴青嚇了一跳,這紙張何其之薄,這麽一疊緊貼著放在一起,一刀下去怎麽可能隻切開一張?他低頭看了看案幾上的紙,又抬頭看了看一臉期待的淩雲,臉色一沉怒道:“你是在消遣我麽?天底下哪有用紙來試刀的?”

  淩雲看著柴青微微漲紅的臉,心頭剛剛燃起的希望頓時徹底熄滅了——他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自然更無法代替自己看護阿哲。抬眸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她心頭的失望簡直難以言表:“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了。”回去守著阿哲,回去等著柴紹

  柴青聽得又驚又怒,見她真的轉身要走,忍不住叫道:“你這算是什麽?拿這麽個難題來戲弄於我,然後你自己便一走了之?”

  淩雲此時原已不想說話,聽他叫得氣急敗壞,也隻能耐著性子道:“我不曾戲弄你。”

  柴青“哈”地笑了一聲,指著案幾道:“拿這麽一疊紙來難為人,你這還不叫戲弄人,難不成你練刀便是這麽練的?你倒是給我劃一刀試試,看你能劃成什麽模樣!”

  淩雲看了柴青一眼,手腕一抖,袖中的七星短劍已滑入掌中,隨手在紙上劃了幾下,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她身後的案幾上,上頭的那張白紙已是四分五裂,碎紙片如蝴蝶紛紛飄散開去,露出了下麵那張完好無損的白麻紙,上頭連一道劃痕都瞧不見。而柴青就在站在案幾邊上,整個人已化成了一尊張著嘴的木雕。

  淩雲並沒有回頭,她隻是邁步走出了上房的房門,抬頭看向了院門。

  小院的門是敞開的,她清楚地知道,出去往西走上兩三百步就是車馬房,颯露紫已經備好了鞍,她隻要走出這道門,兩盞茶之後就能打馬離開,兩個時辰後,就能見到玄霸……

  心頭仿佛有個聲音在急切地敲擊,如鼓點,如急雨,在不斷地催促她:走吧,趕緊走,什麽都別管了,你得盡快回到莊園,盡快見到玄霸!

  這聲音仿佛越來越響,淩雲情不自禁地往外走了兩步,身後卻突然傳來了阿哲“嘶”的一聲:“阿娘,好癢啊!好難受!”

  他的嗓子還沒有好,聲音又啞又弱,隔著門窗和半個院子,更是細微得幾乎難以聽清,然而落在淩雲耳中,這個稚嫩的聲音卻有如一聲霹靂,將那鼓點般的急促聲音都壓了下去。

  站在院子中間,淩雲看了看眼前院門,又看了看身後的房門,心頭隻剩下一片茫然。

  …… ……

  金光門外,柴紹的心裏此時卻是一片雪亮。

  在他眼前不遠的地方,那口大鼎裏的肉湯總算是被分食殆盡了。在這種嚴寒天氣裏,無論是殺人還是煮湯,原是比平日要慢上許多,好在火油幹柴總是不缺的,這麽一路煮下來,兩三個時辰前還在不停掙紮的斛律政,如今已隻剩下了鼎底的一具白骨,以及若幹個留在骨架間的箭頭。

  當時柴紹也胡亂射了一箭。斛律政自然是罪該萬死,但把這個人如肉豬般脫光了吊起來讓大家射,這種事他卻也實在提不起什麽興致。

  至於那碗肉湯,他更是乘人不備就倒掉了——畢竟他是侍衛,來回走動並不顯眼,做起手腳也容易。金光門外聚集了這麽多人,他冷眼瞧著,敢做手腳的並不多,多數人還是捏著鼻子喝下了這碗湯,當然也有喝得滿不在乎的,有人居然還去添了兩碗,最後竟喝得打起了嗝!柴紹一時簡直分不清,這肉湯和這飽嗝,到底是哪樣更令人惡心了。

  但不管怎樣,陛下的這口惡氣大概總算是出完了,在大夥兒喝完肉湯感恩戴德一番之後,城樓上的皇帝揮了揮大袖,禦駕很快便消失不見。眾人轟然一聲謝恩,比之前更響亮了許多,轉身離開的步伐更是要多利索有多利索。

  柴紹心知時辰已經不早,隻是職責在身,不得不留在最後。好容易見人都散了,他剛想跟跟上峰說一聲,自己要先走一步,卻見宇文承趾笑吟吟地走了過來,一見柴紹便笑道:“柴大郎,好久不見,大郎還是這般精神!說來今日還有一件好差事,隻能交給大郎,我等才能放心。”

  柴紹心裏頓時一沉,宇文兄弟的職位如今已遠高於他,他雖不懼怕這兩人,但在這種場合下,也隻能抱手行禮:“宇文將軍不知有何吩咐?”

  宇文承趾笑著指了指大鼎:“陛下有令,此賊不但要亂箭穿心,大鼎烹食,還要挫骨揚灰才行,這挫骨揚灰的事,今日就有勞大郎了!”

  他果然是來刁難自己的!柴紹看著宇文承趾的笑臉,簡直恨不能一拳揮上去才好。跟著他的幾名侍衛也都按捺不住,紛紛上前道:“宇文將軍,柴大哥新婚燕爾,如何能做這等晦氣差事?此事交給我等便好。”

  宇文承趾臉色頓時一沉:“這是陛下的旨意,也容得你等來挑三揀四!怎麽,柴大郎,你之前射箭便射得有氣無力,後來喝湯也沒喝出什麽滋味吧?如今讓你將此賊挫骨揚灰,你還不願意領著這份差事,你到底是覺得這差事晦氣,還是心裏同情此賊,才這般不情不願的?”

  這話說得著實險惡,侍衛們更是又驚又怒,正要上前理論,柴紹伸手一把攔住了他們。

  挑眉瞧著宇文承趾,他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多謝將軍信任,柴某這便將此賊挫骨揚灰,保證揚得比將軍的盔甲還幹淨!”說完便吩咐手下,“多拿些火油過來,不就是挫骨揚灰麽,咱們還怕這點小事不成?咱們趕緊辦完這差,回頭便去我家喝酒!”

  他這麽一說,侍衛們也都嘻嘻哈哈地應和起來,宇文承趾頓時有些沒趣,卻不好再說什麽,上下看了柴紹幾眼,“哼”了一身轉身就走。

  柴紹抬頭看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冷了下來。

  宇文承趾自然是在報複,兩年前的那件事,他顯然是一直記恨到了今天,因此才會這麽盯著自己,一有機會便發作了出來。這種事雖然惡心人,自己倒也並不在乎,可偏偏是今天!

  抬頭看了看天色,他在心裏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看來今天這一天他都要耽誤在這裏了,也會拖累得淩雲無法動身,會讓玄霸白白等待……

  長安城的上空,日頭漸漸向西邊沉了下去,金光門外的火焰卻是越燒越旺,在火堆的中間,那具被亂箭穿心又被大火烹煮的白骨正在慢慢地分崩離析,卻顯然還不肯輕易地化作飛灰——不管多少人在詛咒痛罵;也不管有多少人,在望眼欲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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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誕節已經過完啦,節日不宜的雙合一章節補上。

  嗯,資治通鑒上說,煮斛律政的肉湯,真的有人吃撐了……胃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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