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青廬之禮(下)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3884
  坐在百子帳裏的婚床上, 聽著幹果銅錢不斷灑落的聲音, 淩雲突然有些懷疑:這場婚禮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結束了?

  北地的婚事自來是在青廬中成禮, 不過冬月成婚,地氣太寒,柴家的青廬便沒有搭在院子裏, 而是設在了主院的堂屋之上。這間堂屋還是郡公柴慎在時修建的, 足有五間九架,自是寬敞之極。然而當上百位客人湧進來後,偌大的屋子還是被擠了個滿滿當當,再加上那震天的喧鬧、混雜的熏香,縱然是在大雪紛飛的冬夜,這間屋子裏,尤其是被眾人圍著的百子帳裏, 也熱騰得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

  淩雲便是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呼吸。她的五感原就極為敏銳, 如今頭臉被團扇遮掩, 瞧不見前頭的情形,對聲音氣味的感知自然也就愈發的清晰了, 在四周聲浪熱浪和滾滾香浪的夾擊下, 她甚至都已顧不上緊張,隻是在心裏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再忍忍, 再忍忍就過去了。

  然而她已忍了許久, 那“今夜吉辰”的咒願之辭居然還沒有念完, 那些銅錢幹果也依舊在緊一陣緩一陣地不斷撒將過來。就在淩雲越來越擔心這帳子會被壓塌的時候, 祝者才終於念到了“千秋萬歲, 保守吉昌”,一陣更大的歡呼聲隨之響了起來。

  淩雲不由得鬆了口氣:撒帳這一節總算是過去了!

  不過她的這口氣還沒吐完,眼前幾下腳步聲響,有人又走了過來,高聲念道:“滿城風雪寒,錦帳坐鳳鸞,已露神仙態,何遮花月顏?”——卻是開始念卻扇詩了。也不知開口的是誰家小郎君,聲音明明是少年人的高亢響亮,卻又帶著說不出的嘶啞,聽著像是什麽東西刮在門板上,簡直讓人心裏發毛。

  四周自是響起了一片叫好之聲,隨即便有人一個接一個地走上來念詩了,詩句固然大同小異,嗓音也都是一個賽似一個的難聽。淩雲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這些定然都是之前跟去迎親的人,催妝時他們叫得太過賣力,嗓子已經喊啞了,如今這麽輪番念起詩來,聽著倒像是屋裏多了一群公鴨……

  淩雲越聽越覺得好笑,正辛苦忍耐,右手邊卻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細小響動。她轉眸一看,隻見幾個幼童居然從百子帳的側麵鑽了進來,正站在那邊探頭探腦地看她,眼睛都亮閃閃的滿是好奇。

  橫豎前頭有團扇遮掩,帳外的人都瞧不見她,淩雲便伸手輕輕撥開了遮麵的蔽膝,向他們眨了眨眼。

  孩子們臉上的笑容卻突然凝滯住了,隨即便轟地一下四散跑開,唯有一個穿著紅色袍子的孩子依舊呆呆地站了那裏,又不知被誰一把牽開了。

  在四周的哄笑聲中,傳來了一句帶著哭腔的清脆控訴:“新婦子生得好可怕,以後我再也不要娶新婦了!再也不要娶……”大人忙不迭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口裏便嗬斥:“你小子知道什麽美醜?再胡說八道,以後看你媳婦怎麽收拾你!”屋裏哄笑聲頓時更為響亮。

  淩雲訕訕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啊,她怎麽忘記自己眼下是什麽尊容了呢?

  這個小小的插曲到底打斷了那沒完沒了的卻扇詩,喜娘索性笑道:“正是,新婦是何等花容月貌,大家可都在等著瞧呢。”

  淩雲眼前微微一亮,卻是遮麵的扇子一柄一柄地依次移開了,隨著最後一柄扇子收起,滿屋的賓客終於清晰地出現了她的眼前。她自然也早已坐得端端正正,向著那無數的麵孔,無數的目光,露出了最端莊賢淑的表情。

  滿屋裏果然又是轟然一聲響,無數讚美像撒帳的銅錢般劈頭蓋臉地扔了過來:

  “新婦子真真美貌!”

  “李家娘子果真國色天香!”

  “柴家大郎好福氣,娶得這般佳人!”

  所有的讚美都是如此真誠,之前幾個被嚇到的孩子,此時也已漸漸回過神來,看看自家大人,再看看淩雲,一張張小臉上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仿佛怎麽都想不通:新婦子這個模樣,真的是國色天香,美得不得了?

  淩雲自是瞧得清清楚楚,心裏好生抱歉,恨不能跟他們說上一聲:我沒有!我不是!千萬莫要聽他們胡說八道!

  不過沒有了團扇遮掩,人群又愈發歡騰,這屋裏的香味和熱氣自然也更是逼人了,尤其是各色熏香的味道,混得雜了,時間一久,簡直能發酵成一種令人暈眩的氣味,呼吸再緩也是無用……淩雲忍了又忍,還是下意識地往婚床的裏頭挪了挪。

  柴紹一直穩穩地坐在婚床另一邊。這一夜,他的麵上固然是波瀾不驚,心頭卻早已是七上八下——在李家時,他固然是尷尬無比,回來後更是一眼便發覺了不對:來的客人太多了,還有不少孩子,這要擠出個好歹來可如何是好?他心裏各種念頭亂轉,全靠打小慣經風雨,臉皮堅韌不拔,這才不動聲色地撐到此刻。淩雲的動作雖然輕微,卻讓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忙抬眼看向了今日過來幫忙的伯母。

  柴伯母也早已熱得頭昏眼花,見狀忙不迭地一揮手,自有婢子將早已備好的同牢飯與合巹酒端到婚床麵前。

  在眾人的說笑打趣之中,淩雲和柴紹各自用了兩口。有人還要接著戲謔,負責招待貴胄子弟的漢子也已收到了柴紹的眼神,忙高聲笑道:“如今新婦也瞧過了,時辰也不早了,各位郎君,外頭酒宴早已備好,有熱熱的羊湯和美酒,諸位要不要先去嚐一嚐?”

  這群小郎君鬧騰了大半夜,如今新婦也看了,詩也念了,聽到美酒羊湯四個字,哪裏還有不情願的道理?當即對柴紹祝福恭喜幾句,紛紛轉身離開。這邊的柴家伯母也招呼著親朋好友去了另外的招待之處,沒過多久,百子帳前便已沒有了一個外人。

  淩雲不由自主地心慌起來,待到小七帶著幾個婢女端著水盆麵脂等物進來,請她梳洗更衣時,她更是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

  柴紹也有些緊張,咳嗽一聲道:“我也去換身衣服。”說著便轉身去了內室。

  淩雲微微鬆了口氣,小七等人動作利索,她臉上的脂粉少說也有小半斤,卻被她們三下五除二地洗了個幹淨。隨即便淩雲拿開花冠,散開發髻,將厚重的嫁衣一層層地脫了下來,片刻之後,就連婚床上落下的幹果銅錢都被她們清理幹淨。

  待到淩雲回過神時,百子帳內,一切都已收拾得整整齊齊,隻剩下一對兒臂粗的紅燭,清清楚楚地照出了婚床上的大紅的被褥和被褥上那鮮豔得近乎刺目的一對五彩鴛鴦。

  淩雲目光隻掃了一下便嗖地扭頭看向了另一邊,耳邊卻不由自主地又響起了周嬤嬤昨夜說的那些悄悄話,那些原本應該是母親教給她的話。她其實並不完全明白那些話的意思,隻是實在不願多聽,不願多想……然而就像嬤嬤說的那樣,她們每個人都會經曆這一遭,就像母親嫁給父親,四娘五娘嫁給她們的夫君,都是家裏給她們做出的最好的安排。

  她已經接受這樣的安排,就沒有道理不接受這一切。至於別的,任何多餘的人,多餘的事,她都不能再多想了。

  她不由得深深地,長長地吸了口氣,雙手互握,坐在了那裏。

  內室裏,柴紹早已梳洗過一遍,來回踱了好幾圈,又對著鏡子揉了揉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他搖頭苦笑了一下:他又不是什麽雛兒,怎麽越到跟前還越放不開了?

  外頭的腳步聲早已遠去,大門也已被輕輕合上,他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大步地走了出去,伸手一掀帳簾,就見淩雲猛然抬頭看了過來。

  她已經洗淨脂粉,散開長發,看去比平日更顯素淨,而她看過來的眸子,也比平日更顯清亮,隻是眼裏分明滿滿的都是緊張和警惕。

  柴紹怔了一下,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這帳裏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坐。他隻能走到婚床前坐了下來,有意無意地比之前兩人坐著時略近了少許。

  淩雲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裏,柴紹卻一眼就看得出來,她的全身都已繃緊,就像一張拉滿的弓弦,隻要輕輕一碰,說不定就會揮拳打過來。

  柴紹用了點力氣才壓下了嘴角的苦笑,低聲道:“三娘,你……”

  淩雲慢慢地轉頭看向了他。她的眸子依然清澈,卻仿佛沒那麽明亮了,之前的緊張和警惕都已平息下來,隻剩下一種說不出的隱忍。

  柴紹看著這隱忍的眼神,仿佛聽到耳邊“咚”的響了一下,那是他今天懸了一天的擔憂,終於徹底落地的聲音——不,也許從答應這門婚事的那天起,這股擔憂就一直隱隱地懸在某個地方,讓他一麵努力地做著所有能做的事,一麵卻總是有點說不出的別扭。

  他原是少年成名,所向披靡,隻要他肯留意,什麽樣的美人不能手到擒來?後來他自己在這上頭的心思淡了,卻反而愈發容易得到美人青睞,這還是第一次,他對著一個女人,還是他將來的妻子,居然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現在他終於知道原因了:就像在淩雲的眼裏,他一直隻是個大哥一樣;他的內心深處何嚐不是覺得,把淩雲當成兄弟姊妹來相處會更舒服?要對自己的兄弟下手,可不是越努力越別扭?

  隻是如今……如今說什麽都是多餘,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了,不管之前如何,從現在開始,他們便已經是夫妻了!

  他不願再看淩雲的眼睛,目光微微一轉,落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比尋常女子的要大上一號,卻十分白皙修長,隻是此刻大概繃著勁,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見。柴紹看得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有心伸手去握住這隻手,卻多少有些猶豫。

  而看到柴紹慢慢伸手過來,淩雲卻是不由自主再次繃緊了身子——習武多年,她的身體早已比腦子反應得更快,但這一刻,她還是努力抑製住了握緊拳頭的衝動,隻是目不轉睛的盯著那隻越來越近的手,就連呼吸都忘記了……

  眼見著柴紹的手越來越近,就要覆在淩雲的手上,就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慌亂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是有人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

  柴紹和淩雲同時抬頭看了過去,又同時站了起來。

  門外,響起的是一個淒厲絕望的聲音:“大郎救命,大郎救命啊!阿哲……阿哲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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