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英雄美人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4551
  在滿院子的喧天喝彩中, 柴紹的這一聲笑幾乎是微不可聞,但在行障內的幾個人耳中, 卻是響亮得近乎刺耳。

  淩雲的身形頓時一僵:是啊,她這是在做什麽?今日她是新婦,本該是一個字不能多說, 一步路不能多走, 哪怕天塌下來也不能去管的,可她看到那隻大雁就要飛走時,竟是腦子一熱就跳起來抓它了,還被這麽多人瞧了個正著!她現在再端莊賢淑地坐回去是不是……已經太晚了?

  蕭氏和四娘五娘自是愈發不知所措:這一出接一出的,全都是她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柴紹又是這麽副看笑話般的模樣,她們該說什麽才對?

  小七更是悔得腸子都青了:都怪她沒用!剛才外頭那麽一聲喊,她緊張之下手上一抖,竟把要拿來裹住大雁的紅羅給掉地上了, 等她低頭去揀時, 大雁正好被扔了進來,旁人也是措手不及,還是娘子一躍而起抓住了這隻大雁, 才沒教這邊鬧出笑話來,可娘子自己卻被柴大郎取笑了!

  她幾乎紅著眼撲了過去, 用手裏的紅羅一把裹住了那隻大雁, 回身便擋在淩雲跟前, 惡狠狠地瞪向了柴紹, 大有“你敢再笑一聲試試”的架勢。

  蕭氏也回過神來,板著臉問道:“柴大郎,你這是何意?”

  柴紹一笑出來便知道不妥了,再見到淩雲的僵硬、小魚的憤怒和眾人的不知所措,心裏更是後悔不迭。聽到蕭氏發問,他忙端端正正地長揖了一禮:“夫人恕罪,今日是柴某行事太過魯莽,沒綁好這隻大雁便扔了進來,又急著進來捉它,結果是衝撞了諸位娘子,當真是失禮之至,還望諸位看在柴某情急失措的份上,原宥一二!”

  蕭氏暗暗鬆了口氣:還算他沒有糊塗到家!此時原不是追究之時,她就勢點了點頭:“大郎的確是太過心急了,日後行事可要穩妥些才好。”說完又皺眉看了淩雲一眼:還有你,你也一樣,還不快坐下去?

  淩雲忙訕訕地坐回到了馬鞍之上,縱然頂了那麽厚的妝容,也看得出幾分臊眉耷眼的模樣。

  柴紹差點又笑了出來,忙不迭退後幾步轉出了行障,嘴裏隨口便回道:“夫人教訓得是,下次柴紹定然會小心行事,絕不會再犯了。”

  外頭的這些子弟舉旗呐喊得正起勁,突然瞧見柴紹又退了出來,驚訝之下頓時都閉上了嘴,柴紹的這句話自然也就清清楚楚地落進了他們的耳中。眾人都是一怔:柴大哥居然是在告罪?不過這話聽著怎麽有點……

  有人自來嘴快,又多喝了兩碗酒,當即便哈哈大笑起來:“下次?柴大哥,今兒是什麽日子,你居然就想著有下次?這般不會說話,該罰,該罰!”

  這一聲比柴紹剛才的那句更加清晰響亮,在驟然安靜下來的院子裏,簡直能激蕩出一陣陣回聲。李家親友們的臉頓時都綠了:這是誰家的小崽子?現在連他帶柴大郎都狠狠地揍上一頓,還來得及麽?

  柴紹更是徹底地僵在了那裏:他剛才到底說什麽了?他眼下又該說什麽才好?

  前來助力的子弟們也都慌了神,有人忙一把死死地捂住了那人的嘴,卻顯然是為時已晚。還是段綸先反應過來,忙高聲笑道:“大郎還不快念幾首卻帳詩,把新婦早些給請出來!來來來,大夥兒都趕緊的,一道來幫幫柴大哥——新婦子,催出來!”

  眾人恍然回過神來,隨著段綸這一揮手,自是紛紛跟著大叫了起來:“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因為心裏發虛,他們嘴上叫得比之前賣力了何止十倍?不少人還跟著拍手跺腳,以助聲勢。那動靜之大,就連行障都跟著顫抖了起來。

  行障之內,此時卻是愈發的安靜了,眾人麵麵相覷,雖是滿心氣惱,卻發作不得;有心扯開話題,又擔心太著痕跡。小七一時也想不出該說什麽,隻能恨恨抓緊了手裏的大雁,瞧著雁嘴上綁著的五彩絲繩,越看越氣——這些絲繩,今日明明應該綁在柴紹的嘴上才對!

  唯有淩雲安安穩穩地坐在馬車上,心情跟麵容一般的波瀾不驚:很好,剛才自己做錯了事,如今柴大哥說錯了話,要丟人就一起丟,這才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是?

  而行障外,原該趕緊念詩的柴紹,不知為何竟是一直都沒有出聲,唯有那“新婦子,催出來”的齊整呼喝一聲比一聲叫得更響,一聲比一聲傳得更遠,就連那些等候在國公府外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座國公府原是坐落在坊內東西主街之上,門外便是寬闊的大路。自打迎親的隊伍一道,聚集在這裏的人便越來越多,一半是前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一半則是那些貴胄子弟的隨從下人,人人都在豎著耳朵聽裏頭的動靜。這一聲聲的催促傳將出來,眾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裹得像球一般的小兒們少不得紛紛學舌,用嫩生生的嗓音齊聲叫喊:“新婦子,催出來!”披著羊皮襖子的老者則是拈須而笑:“快了快了,裏頭這般催法,多半已到了去障去扇的時辰,估摸著再有個兩三刻鍾,新人就該往外走了,你們到時可要跑得快些!”小兒們轟然應是——他們等了這麽久,不就是等著新人出門,他們好去攔車討賞麽?今日可是國公府嫁女,他們總能討來幾個肉好吧,搶到兩個果子吧?

  想到待會兒的熱鬧和收獲,街坊老少們心頭頓時一片火熱,就連這冬夜的寒意仿佛都沒有那麽刺骨了。

  另一邊的隨從們興致卻高不起來:小祖宗們今日自然是興高采烈,不醉不歸,可越是如此,他們就越不能有絲毫懈怠,不然萬一鬧出了什麽事,還不是他們吃不了兜著走?因此,縱然是天寒地凍,他們也隻能老老實實地在外頭守著!

  遠處依稀傳來了三下鍾聲,有人忍不住“嘶”的一聲縮了縮脖子:“這都三更天了,怎麽還要再等小半個時辰?今兒夜裏還冷得邪性,早知如此,出門時真該多穿些才是。”

  眾人也裹緊了衣裳紛紛點頭:“還真是,今日也沒刮風,怎麽倒比往日倒更覺得冷了?”“是啊,今日冷得是邪性!莫不是要變天了?”

  就在這議論聲中,不知從哪裏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要下雪了。”

  眾人聽得都是一愣,有人拍著大腿叫道:“我就說嘛,怪道我右邊膝蓋直發酸呢,果然是有雨雪了!”也有人擔憂道:“可別下雪!不然路上打滑,小郎君們待會兒還要通宵喝酒,明早回去時若是摔了,咱們可沒處交代去!”

  想到下雪後的情形,眾人更是憂心忡忡,有人便哀歎:“這叫什麽事?聽我爹說,唐國公夫人當年是難得的美人,女兒想來也差不了,回頭柴家大郎洞房花燭,美人在懷,咱們這些人卻要頂風冒雪,擔驚受怕!你說小郎君們這是圖個啥?”

  有人立馬嘲笑了回去:“圖啥?柴大郎難道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英雄配美人,那是天作之合,小郎君們自然願意幫忙,你在這裏醋個什麽?”

  這話一出,仿佛打開了一道閘門,一群人頓時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嘲笑起來,氣氛倒是比之前歡快了幾分。

  沒有人注意到,在路邊最深的陰影裏,剛才低聲開口的那個人已撥轉馬頭,仿佛已決心離開,然而走出幾步之後,卻又停了下來。他駐足的地方,正對著國公府的大門,那烏頭大門依舊大開,裏頭的笑鬧聲也依舊一陣陣地傳了出來。

  在近處的戲謔和遠處的歡呼聲中,他終究還是一動不動地停在了陰影的深處,身上的那件黑色披風仿佛已跟陰影融為了一體,唯有披風下露出的那雙眼睛依然是黑白分明,眸光更是懾人心魄,仿佛是兩團火焰在冰麵下靜靜的燃燒。

  不知過了多久,國公府裏的喧鬧聲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新人終於要出門了。

  隨從們忙打著火把迎上了幾步,既擋住了外人,又把府門前照了個纖毫畢現。柴紹依舊走在最前麵,還是那般衣裳齊整、神色沉穩的模樣,出來便翻身上馬,繞車三周;待得他閃開時,淩雲也在眾人的擁簇下走了出來,婢女們手裏的團扇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她的身影和麵容,眾人隻瞧見一個修長的身影閃動了一下,隨即便消失在了馬車的車廂裏。

  車簾驀然落下,將所有的目光徹底隔離在了外頭。

  隨從們這才閃開道路,鄰居們則喜笑顏開地圍了上去,柴家和李家都早有準備,幹果銅錢一把把地撒將出來,換來了一陣陣熱情洋溢的歡呼和祝福。

  就在這歡呼和祝福聲中,婚車轆轆,向坊外緩緩而去。

  陰影裏的人終於動了動,卻是伸手摘下了掛在鞍邊的酒葫,遙遙向著婚車的方向舉了舉,然後,他輕輕一笑,仰頭將酒水都喝了下去。

  車廂裏,淩雲原是靜靜地坐著出神,此時心頭不知為何突然一陣悸動,不假思索地伸手便掀開了車窗上的布簾。

  外頭是一片耀眼的火光,混雜著笑語歡呼,並沒有任何的異樣。

  坐在她身邊的小七嚇了一跳,忙叫了聲“娘子!”淩雲手指一鬆,窗簾飄然落下。她也不知自己的到底在做什麽,剛才那一下,她好像聽到窗外有人在輕笑……用力壓下心頭那股怪異的感覺,她安撫地拍了拍小七:“放心。”

  放心?小七彎著眼笑了笑,一顆心卻是皺巴得幾乎能擰出水來:自打那隻大雁開始,這場婚禮就好像變了味,柴大郎也不知怎麽了,半天都不肯念詩,念起來也不是之前那個勁兒,那張臉上更是怎麽都看不出一點喜意來!莫不是自己之前太凶了,讓柴大郎心裏有了疙瘩?這可如何是好!

  她悄悄打量了淩雲一眼,卻見淩雲顯然又有些出神了,一顆心更是高高地提了起來:娘子她……是不是感覺到什麽了?

  淩雲的心頭的確有些茫然,倒不是因為柴紹的反常——她自然聽得出來,柴紹說錯話之後大概是一緊張忘了詞,該念詩時拖了半晌也隻能胡亂念了幾句,她原覺得這也沒什麽,但柴紹顯然是越念越尷尬,越尷尬便越念不出,聽到後來,她也尷尬得臉都僵了……阿彌陀佛,現在總算不用再聽他念詩了!

  這輕鬆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之前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馬車,連離別的傷感都來不及感受了。

  而如今,眼見著馬車就要駛出長街,不知為什麽,之前在等待迎親時的那種茫然無措再次湧上了她的心頭,就好像此刻她並不是在親朋好友的簇擁下,在精致華麗的婚車裏,安安穩穩地駛向柴家,而是一個人走上了一條幽暗的小路。

  大家都說,這是所有的女人都該走的大道,有無數規矩從小就在指導她們該如何往下走,也有無數規矩在保證著她們不會走得太過艱難,但為什麽她卻覺得,在這條路上,她隻能看到她自己呢?

  耳邊仿佛又響了那帶著無限感慨的低低的笑聲,淩雲幾乎下意識地又想掀開車簾往回看上一眼,卻還是默然握住了自己的手。

  馬車明顯地起伏了一下,淩雲知道,車子已駛出了坊門,用不了多久,就會來到柴家。

  是的,她不能再回頭看了。

  國公府的大門前,隨著火光和車馬漸漸遠去,障車的人群已是散得一幹二淨,午夜的長街也恢複了往日的清冷空寂。

  何潘仁隨手丟掉了空空如也的酒葫,騎著黑色駿馬從樹影裏慢慢走了出來,披風的兜頭不知何時已滑落下來,在深黑的夜色裏,他的麵孔有一種異常的蒼白。

  不,他並不覺得剛剛看到的,聽到的那一切,讓他有多麽難過,他隻是……有點空。就像他丟掉的那個酒葫,就像眼前的這條街道,他心裏隻是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剩下。

  這樣也好不是麽?

  這樣,他便隻剩下一件事可以去做了。

  眼角突然一涼,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夜空,黑沉沉的天幕下,雪花正在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

  有如猝不及防的厄運。

  有如蓄謀已久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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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又晚了,

  這兩章真是……卡死我了,接下來應該會好一些。

  明天還是中午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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