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死抉擇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3815
  顏色深濃的蘇子漿, 盛在光澤明麗的瑪瑙杯裏, 那辛香的味道都仿佛染上了一層豔色, 在寒風呼嘯的冬日裏,自是愈發的誘人垂涎。

  然而捧著這杯蘇子漿的巢元方, 卻仿佛根本沒有聞到這股勾人的香氣。他隻是出神地看著杯口,在那裏,瑪瑙的紋路和蘇子漿的波紋正交融輝映,折射出一道道幽微而神秘的波紋, 它們輕輕蕩漾, 變化無窮,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變成什麽模樣……猶如命數,猶如天意, 猶如那不可知也不可見的因果,而他,不過是裏頭可有可無的小小一環吧?

  周嬤嬤看著他的模樣,心裏多少有些不安:她不過是出去熱了杯蘇子飲而已,這巢太醫怎麽越發神不守舍了?難不成是三郎的身子有什麽不妥?她又瞧了瞧玄霸,卻見玄霸神色安然,嘴角帶笑, 比平日竟是更顯輕鬆自在, 心裏不由得又是一鬆——自己大概是多心了!

  就在這靜默之中, 門簾一挑, 有人大步走了進來。巢元方仿佛被這腳步聲驚醒, 抬眸看了玄霸一眼, 放下杯子站起身來:“多謝三郎款待,隻是老夫還有些事要辦,隻能先告辭了。”

  剛剛進門的沈英腳步不由一頓——她剛才也不過是想到屋裏還有個何潘仁,略微安排了一下而已,怎麽這位太醫就要告辭了?轉頭瞧瞧窗外有些暗沉的天色,她忙抱手笑道:“太醫留步,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太醫不如留下來用個便飯,再歇息一宿吧?有什麽事明日再辦也不遲。”

  周嬤嬤自然也是連聲應和:巢太醫這麽大老遠的過來給玄霸看診,怎麽能飯都不吃一口就走?巢元方卻是堅決搖頭。還是玄霸緩緩起身笑道:“太醫莫不是真的有事?適才我一提長安,您就怎麽都坐不住了。若是如此,我們倒也不好再強留您。”

  巢元方微微一怔,隨即便反應了過來,苦笑著點了點頭:“讓三郎見笑了。老夫……”他順口想說一句下回再來看玄霸,但話到嘴邊便反應了過來:應該,沒有下回了!

  這念頭讓他好不難受,但抬眼看著玄霸從容鎮定的笑容,想到這少年郎的苦心和抉擇,他到底還是把這份難過嚴嚴實實地壓了下去,隻是羞愧地笑了笑:“老夫這便告辭了,多謝三郎……體諒!”體諒他不得不來這一趟,體諒他的左右為難,最後還體諒地提出了那樣一個好辦法——好到能讓所有的人都安然過關,除了,他自己。

  想到玄霸那句清清淡淡卻又斬釘截鐵的話,巢元方心裏簡直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嘴裏自然更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默然轉身向門外走去。玄霸起身送了幾步,在門前停下了腳步,鄭重地欠了欠身:“玄霸屢次煩勞太醫,無以為報,惟願太醫一路保重,請恕玄霸不能相送了。”

  巢元方自是聽得出來這句話裏的深意,喉頭不由得一陣發緊,不敢再多說什麽,隻能胡亂點了點頭:“三郎,請回。”

  厚厚的門簾再次卷起,又迅速落下,頃刻間便遮斷了所有的暖意與燭光。從那般溫暖的屋子裏出來,撲麵而來的寒風竟似比之前更刺骨了數倍。巢元方卻在一個哆嗦之後,忍不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送他出來的沈英原本就有些納悶,聽到這一聲,心裏更是一動,待到領著巢元方出了院門,她便停下了腳步,看著巢元方緩聲問道:“巢太醫?”

  巢元方心裏原是悲喜交織、五味雜陳,被她這麽一瞧,卻仿佛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將他所有的心緒都凍成了一團霜雪。他幾乎是結結巴巴地應了一聲:“何、何事?”

  沈英上下打量了巢元方幾眼,越看越覺得古怪,但還是皺眉問道:“三郎的身子,可是有什麽不妥?”

  巢元方一顆心原本已提到了嗓子眼裏,聽到這一問,不由自主微微地鬆了口氣。沈英心頭那種異樣的感覺不由得愈發強烈。隻是還沒等她分辨清楚,不遠處傳來了淩雲的聲音:“太醫?師傅!”

  她帶著小魚快步走了過來,向巢太醫欠身行禮:“太醫這就要走了?”小魚找到自己時不是說,太醫是兩刻鍾前到的麽?怎麽走得這麽急?

  巢元方忙點頭笑道:“三娘不必多禮。老夫原是有事經過此處,想起三郎,才過來看了看他,如今還有事要辦,不好久留,還望三娘恕罪。”

  他說得誠懇在理,淩雲自然也不好挽留,道謝過後便問道:“太醫已替三郎診過脈了?”

  巢元方心裏一聲歎息,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自是早就在腹內打疊好了,但此時卻依舊是口幹舌燥,半晌才歎出一口氣來:“請恕老夫直言,三郎如今的身子,已非人力可左右,更多要看天意,或許會漸漸纏綿病榻,也或許便會一睡不起,究竟如何,誰也說不好,老夫學醫多年,如今卻是什麽都做不了,當真是……”他搖了搖頭,澀然收住了話尾,羞愧之意,溢於言表。

  這話說得著實直接,淩雲一時間也不覺得心往下沉,反而有些飄飄忽忽的沒個著落。這一年多以來,她已在別的醫師那裏不止一次地聽過類似的話,但從巢元方嘴裏說出來,分量又是格外不同。

  她原以為自己早已接受了玄霸病情沉重、時日無多的事實,此刻卻發現,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一直還期盼著能發生奇跡,而如今,這絲期盼似乎再也無法維係了……

  她的嘴角還帶著禮貌的笑意,眼神卻驀然變得有些空茫。巢元方看得心頭一跳——就在不久前,他在玄霸的臉上分明有人看到過同樣的笑容!

  沉重如山的內疚頓時一層層地壓了上來,壓得他幾乎難以喘息,巢元方忙不迭地轉開了視線,澀聲道:“三娘子,請恕老夫無能,日後若有需要之處,還請盡管開口。”

  說完這句話,他不敢再看淩雲的麵孔,隻是佝僂著身子倒退兩步,轉身往外走去。

  沈英聽到巢元方的話也是一呆,心頭又是難過,又有些恍然:她自然看得出,巢元方的愧疚是發自內心,之前他那般神色恍惚,原來是內疚於自己的束手無策?此時見巢元方快步離開,她也隻能上前輕輕拍了拍淩雲的肩膀,低聲道:“三郎吉人天相,不必提前煩憂。”

  她幾步追上了巢元方,一直將他送到門外,送上馬車,這才駐足良久,長歎了一聲。

  莊園裏,淩雲也已漸漸回過神來,呆了片刻,她轉身走向了玄霸的院子,步子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待到挑簾進屋時,幾步便衝到了屋子中間。

  周嬤嬤和玄霸都嚇了一跳,待瞧清是淩雲,周嬤嬤便叫道:“三娘來得正好!你快來說說三郎,我給巢太醫備的蘇子漿,太醫一口沒動,三郎卻趁我不注意給喝上了!這辛辣之物,也是他能碰得的?”

  玄霸忙道:“阿姊放心,我隻是嚐了一口而已,又不是毒藥,哪裏就碰都碰不得了?”也不知是不是喝了蘇子漿的緣故,他的臉上倒是比平日多了絲血色,眸子也是亮晶晶的,看到淩雲,更是笑得眉目飛揚。

  淩雲看到玄霸,心頭便定了下來,再對上他的笑臉,更是他說什麽都好。周嬤嬤雖是抱怨不迭,她也隻是溫聲問道:“你怎麽想起要喝蘇子漿了?”

  玄霸不好意思道:“這不是好久沒嚐過了麽?這蘇子漿,以前也不覺得什麽,今日聞到那股香味,竟有些像在去涿郡的路上時喝到的西域美酒,便忍不住嚐了一口,就那麽一口!”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個“隻有一點點”的手勢,想想不對,又把兩指間的空隙比得更小了些。

  周嬤嬤一眼瞧見,差點被氣樂了:“你就比劃吧,這蘇子漿是我親手熱的,杯子裏有多少我還不知道?下去了這麽一截呢,上頭印記還在!”

  玄霸見抵賴不過,索性笑了起來:“我當真隻喝了一口,難不成真的喝下去這麽些?要怨就得怨嬤嬤把漿水調製得太好了,當真調出了美酒的香氣!”他自打病重後,便十分注意靜養,這般嬉笑無賴的模樣,倒是許久不曾有過。

  淩雲心頭原是鬆開了些許,此時不由得又緊緊縮成了一團,卻還是若無其事地笑道:“那你好好聽嬤嬤的話,待到春暖花開,你的身子好轉了,阿姊給你找一壺最好的西域美酒來。”

  玄霸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悠然神往道:“那咱們還要再點上篝火,烤上兔子,就像那天一樣。”

  淩雲含笑點頭,心裏卻是越發難過,篝火野兔美酒都好說,但那天一道吃肉喝酒,一道臥看星河的人,大約無論如何都聚不齊了……何潘仁應該已經離開了吧?應該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吧?

  她自然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在不遠處的小院裏,沈英看著那空蕩蕩的屋子和黑洞洞的窗戶,在心裏也狠狠地念了一句:何潘仁!

  小七比沈英還要驚愕,忙解釋道:“師傅您讓我守著院門,看著屋子,不許任何人進出,我……我……沒有走開半步!”

  沈英擺了擺手,她自然知道這事怪不得小七,她原想著,這院子還算緊湊,隻有一處院門,何潘仁眼下大概還不敢在這些人跟前露麵,小七隻要守著院門,看好房門,他就跑不到哪裏去,誰知他竟輕輕鬆鬆就拆掉了半邊後窗,從後頭翻牆跑了!

  不過按理說,窗子不該這麽容易就被拆成這般模樣吧?她四下打量了幾眼,皺眉問道:“這屋子可是重新修過?”

  小七忙點頭:“今年娘子重新修了三郎的屋子,見那幾個西域工匠心靈手巧,窗戶尤其做得好,便讓他們把各處的窗戶都重新修了修。”

  西域工匠?沈英恍然搖頭,她還是小看何潘仁了,原來這位何大薩寶一直都沒死心過,而且早就布下棋子了,就連這莊園都沒逃過他的手腳……

  她心裏念頭一轉,沉聲道:“小七,你去把小魚給我悄悄叫過來。”

  小七早已憋了一肚子的話,聞言忍不住問道:“師傅可是想讓小魚幫忙找人?”

  沈英微笑著點了點頭,寒風從大開的窗戶裏呼嘯而入,她的笑容也顯得好生冰涼:“正是,這個人她早想收拾了,告訴小魚,我這便帶她去把人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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