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覆水難收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4424
  祖母臨死前發誓要讓母親生死不得安寧?母親厭棄元吉, 就是因為這句詛咒和他酷似祖母的眼睛?因為這讓母親認定, 元吉就是惡咒的化身, 是祖母的怨恨凝結,是一個生來就是要讓她不得安寧的討債鬼?

  淩雲恍然間有了幾分明悟, 難怪母親會對元吉如此絕情,而大家對此又都如此諱莫如深,因為事情的由來實在是……太荒謬了!

  而且就算這樣, 事情還是有些不對, 淩雲不由脫口問道:“祖母為何如此?”母親不是一直對她恭敬有加、孝順無比嗎?她為什麽要這麽惡毒地詛咒母親?

  周嬤嬤沉默片刻,輕聲反問道:“三娘覺得,老夫人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祖母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淩雲愣住了。

  隔了這麽久的時光, 她已經根本想不起來祖母的模樣了,唯一還記得的, 就是每次她看著自己的時候,眼裏那股冰冷的戾氣……

  不過有些事情, 倒是不用她怎麽去回想, 也能看得出來:

  比如說,祖母和祖父的關係似乎並不好,待人也算不上寬容——她的三個伯父都是庶出, 前程都不大好,幾個庶出的姑母也都嫁得不大如意, 跟祖母也都十分疏遠;她唯一的嫡親的姑姑嫁得倒還不錯, 卻同樣跟祖母並不親近, 同樣很少回家。

  比如說, 祖母對父親格外疼愛——父親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唯一能跟她親近的孩子,父親不到七歲,祖父就過世了,是祖母獨自帶大了他,父親曾說過,祖母一直把他看得如同心肝眼珠一般。

  所以,祖母是什麽樣的人?

  夫妻緣薄,年輕守寡,愛子如命,性情乖戾……

  淩雲隻覺得心情一點點的沉了下去,有些事情卻一點點的浮了起來,不,那些事情從來都是昭然若揭,隻是她竟然沒有認真去看過,想過。

  她明明一直都知道,母親待祖母很是恭謹,甚至曾為了侍奉祖母而整月地衣不解帶、足不釋履,她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是因為母親天性純孝,卻從來都沒想過,是什麽樣的人,才會如此心安理得地使喚兒媳?可以讓兒媳幾十天疲於奔命,甚至都沒時間去換身衣服?

  她明明一直都知道,兄長建成是祖母一手帶大的,跟母親從不親近,她從前總覺得,這是因為祖母格外偏寵長兄,就像母親格外偏寵二郎一樣,卻從來都沒想過,在之前的那麽多年裏,母親其實隻有阿兄這一個孩子,祖母卻從來都不讓她沾手阿兄的事……

  原來祖母真的一直都痛恨著母親,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地讓她痛苦難熬,臨死都要詛咒她不得安寧,而自己這個女兒,對此居然毫無察覺!

  看著周嬤嬤悲哀而了然的眼神,淩雲幾乎用盡全力才透出了一口氣來——這些明晃晃的,卻被她,被所有的人視而不見的真相,是如此的沉重,重得足以讓人窒息。沉默良久,她才輕聲問道:“祖母這樣待母親,有多久?”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後,到底過了多久的舒心日子?

  周嬤嬤的神色愈發淒然:“從定親之日開始,到她死的那日為止。”

  淩雲縱然已有心理準備,也被一句震得變了臉色,怎麽會這樣?“他們不是主動求親,父親射中了門屏上孔雀的雙目,才被外祖看中的?”

  這也是他們從小就知道的一段佳話:當年母親美名遠播,求親之人絡繹不絕,外祖父就定了個規矩——要向她求親,先要去射門屏上的孔雀。雀屏一設,轟動長安,無數子弟慕名而來,铩羽而歸,父親也鼓起勇氣去試了一次,結果射中了孔雀的雙眼,當場中選……

  周嬤嬤搖了搖頭,澀聲道:“的確是國公主動求親,但這並不是老夫人的意思。”

  “那時候,國公主動上門,一舉射中了兩隻雀眼,大將軍也是喜出望外,當場便應允了他。誰知此事竟是國公自作主張,等到老夫人知道時,事情已經傳開,國公也已認準了這門親事,她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消息傳回,長公主就有些猶豫,大將軍卻覺得,女人之間不過小事,國公有門第有爵位,還是獨孤皇後最疼愛的外甥,有這麽幾重保障,以後誰還能慢待夫人?便是竇家也能得到一路強援。因此,他還是一力做主,把親事給定下了。”

  “國公自是歡喜之極,但也就是從這一日起,夫人就成了老夫人的眼中釘。”

  淩雲幾乎沒苦笑出來:原來所有的佳話,真相都是如此不堪!外祖父或許覺得是為女兒選了佳婿,但在祖母眼裏,這樁莫名其妙當眾定下的婚事,這個莫名其妙讓父親傾心的兒媳,根本就是對她的冒犯和挑釁吧?她的性情,就連親生女兒都敬而遠之,母親這樣嫁入李家,待遇可想而知!

  是的,現在她想象得出來了。從小她就不愛去祖母跟前,因為祖母看她、看二郎的時候,眼神總是那麽充滿厭惡,其實就是因為他們都長得更像母親吧?

  這麽多年過去,她已經想不起來祖母的模樣了,卻還記得她那種讓人如坐針氈的眼神,而母親卻一直要麵對這樣的眼神,麵對這樣的厭惡和挑剔。因為祖母是她的婆母,也是權傾天下的獨孤皇後的親姐姐,她不但不能有絲毫反抗,甚至都不能讓祖母、讓任何人挑出她的一點錯處來!“這麽多年,她是怎麽熬下來的?”

  仿佛也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歲月,周嬤嬤的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慘痛之色,半晌後才啞著嗓子道:“夫人是個倔脾氣,別人對她狠,她便對自己更狠,老夫人動輒要她侍疾,日夜使喚,不得休息,她便能幾十天衣不解帶地侍奉下去,累到昏厥病倒,也絕不求饒,絕不退縮。”

  “這麽多年裏,不管老夫人怎麽挑剔,怎麽磋磨,她都能用自己的法子應付過去,忍耐下來,她不想讓大將軍不得安寧,不想讓人說長公主教導出來的女兒有任何不好。隻是後來,遇到了大郎的事,她才再也忍不下去了。”

  阿兄的事?淩雲心頭一凜,母親對長兄不像對元吉那麽厭惡排斥,也不像對玄霸那樣避之不及,卻一直都是冷冷淡淡,客客氣氣,根本就不像是母子;以前她隻覺得母親當真是偏心都偏得分門別類,如今看來……

  周嬤嬤的聲音果然變得更沉了:“老夫人見不得夫人跟國公相處,變著法子的折騰,夫人成親七年才有了大郎,之後七年也再無所出,而大郎一落地,老夫人就把孩子抱走了。平日裏夫人莫說想抱抱大郎,便是跟他說幾句話都不容易。但老夫人訓斥謾罵夫人時,卻從不避著大郎,日子久了,大郎對夫人便不大敬重了。

  “這也罷了,老夫人對大郎終究是好的,夫人也就忍了。可到了大郎七歲時,老夫人還是一味溺愛,對他的學業並不上心,夫人心裏擔憂,好容易找機會勸了大郎幾句,大郎卻學著老夫人的語氣道,夫人不過是個賤婦,憑什麽管他?”

  賤婦?淩雲徹底呆住了,一時之間,她說不出心裏是驚多一些還是痛多一些,她也無法想象母親在聽到這句話時的心情……

  周嬤嬤深深地吸了口氣,平複了片刻,這才接著道:“夫人聽到這句話之後,轉身就走了,然後一個人在屋裏坐了整整一夜。她說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世上最大的仇恨,是奪子之恨,所以,無論她怎麽做,老夫人永遠都不會原諒她,而她從此也不會再原諒任何人。就是從那天起,夫人的性子就變了。”

  “她讓自己大病了一場,老夫人原本沒當回事,後來外頭卻慢慢地有了傳言,她這才慌了,因為夫人若是就此被大郎氣死,大郎這一生也就徹底完了,老夫人也不會有好結果。她第一次向夫人服了軟,甚至表示,可以讓夫人來管教大郎,夫人卻隻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去武功老宅養病,無事不回長安。老夫人不得不點了頭。”

  抬眸看著淩雲,周嬤嬤臉上總算露出了輕鬆的神色:“到了老宅沒多久,夫人就有了三娘你,後來又有了二郎和三郎,雖說三郎身子不好,老夫人也時不時會尋些借口生事,但夫人那時已沒什麽顧忌,十回有六七回不會動身,就算回去,也能很快找到理由離開,繼續過自己的清靜日子。”

  “倒是老夫人,在長安越過越是無趣,夫人走了之後,老夫人做的事反而傳開了,就連獨孤皇後都有所耳聞,還因此訓誡了老夫人兩回,老夫人又羞又怒,索性帶著大郎回了河東老家,沒過兩年就病重不起。

  “三娘恕罪,我們這些下人無知得很,不曉得什麽大義,隻覺得夫人總算能苦盡甘來了;卻沒想到,老夫人磋磨不到夫人之後,更是恨毒了她,臨死前還那麽詛咒了夫人一句,偏偏四郎,又生了一雙跟老夫人一模一樣的眼睛……”

  是啊,元吉的眼睛,和祖母實在是太像了!淩雲一直都覺得,母親對待元吉太過冷酷,哪怕剛才知道了這個詛咒,認出了這雙眼睛,她也沒有動搖過;但此時此刻,她卻突然有點猶疑了——如果換了自己,換成她在這雙眼睛下煎熬了那麽多年,最後以為總算得到解脫了,卻在幼子的臉上又看到了這雙眼睛,她能有勇氣繼續麵對這一切嗎?

  不,她沒有把握,她一點把握都沒有!

  “三娘,不是老奴替夫人開脫,夫人這輩子都不曾認過輸,但老奴卻知道,在看到四郎的眼睛時,夫人大概在心裏就覺得,她已經徹底輸了,她這一輩子的要強好勝,終究都成了一場笑話。

  “夫人打小身子就好,性子也好,在老夫人身邊那麽多年,她都沒有垮掉過。但從大郎和四郎的事情之後,她的身子就越來越弱了,性子卻越來越強,強到不管大郎如何後悔,如何彌補,她都無法再對大郎生出一絲母子之情;強到就連你們姐弟,都對她有了隔閡。如今老奴也不敢說,夫人並沒有做錯什麽,隻是希望三娘你能明白,夫人沒有別的路好走,她若不是這樣的性子,隻怕根本就活不下來!”

  “夫人說過,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諒解,可是三娘,老奴總覺得,別人也就罷了,三娘最好還是能多明白她一些,明白夫人為何會變成這樣。夫人對三娘格外嚴苛,也是因為太過清楚,身為女子,一生何等艱難,她那樣的人,都沒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她擔心你會吃更大的苦頭。”

  “夫人到最後,最歉疚的是三郎,最不放心的卻是三娘,她希望你不要走她的老路,不要為了所謂的名聲家族後人,委屈你自己。她也不希望你知道她受過的苦,可老奴卻想,三娘若是什麽都不知道,又怎麽能明白夫人的一片苦心?”

  “老奴也不知道,三娘如今是不是明白了,但老奴總算說出了憋在心裏的話,就算立時去死,去見夫人,老奴也能瞑目了!”

  說到這裏,周嬤嬤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衝著棺木所在的方位伏倒在地,痛哭失聲。

  淩雲也靜靜地看著那個方向,雖然隔著重重院牆,她卻仿佛瞧見了那具冰涼的棺木,瞧見了母親冰涼的麵孔。

  是的,她終於聽懂了母親的話,這世上的一切,名聲,孝順,佳緣天成,兒女滿堂,對於母親來說,原來都隻是一場漫長的酷刑,站在人生的盡頭往回看,一切都無意義,一切都不值得。

  唯有解脫是真的。

  她應該為母親感到高興,或者像周嬤嬤一樣,為她大哭一場,隻是此時她的眼裏一滴眼淚也沒有,隻有一把熊熊的烈火,她隻想用這把火燒掉眼前所有的虛文偽飾,讓人們都看到這花團錦簇下頭的,那醜陋而慘烈的真相。

  然而她知道,她什麽都做不了,她甚至什麽都不能說,這把烈火,也隻能在她的五髒六腑之間瘋狂燃燒,將她對往日的執念,對未來的向往,徹底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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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看史料的時候,就覺得,竇毅為什麽會給他女兒選擇一個地獄模式,雖然竇夫人生了好幾個出色的兒女,開創了一代盛世,但對她而言,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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