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抱憾終身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3647
  聽到兩位兄長的喝止, 元吉的眼睛反而瞪得更圓了, 指著淩雲道:“我說錯了麽?你們自己瞧, 他可不就是個男人?”

  建成忙喝道:“三胡,休得胡言!”玄霸也不高興地沉下了臉, 淩雲倒是並不介意,溫言解釋道:“我剛到,路上男裝方便些。”

  元吉點了點頭, 眼珠一轉還要再問, 建成卻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嘴裏笑道:“三娘三郎,你們這次來得好快, 一路上可還太平?”

  淩雲和玄霸相視一眼,玄霸搖了搖頭:“如今從魏郡到上穀都是盜匪橫行, 我們是得了幾匹好馬,又有同伴相助, 這才沒耽誤什麽時辰。”

  建成原是怕元吉太過失禮, 才隨口扯了個話題,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答案。驚訝之餘,他立時想起父親的確提過, 這幾日水陸運糧都已斷絕,涿郡通守郭絢就是因此被派去上穀剿匪的, 希望能打通道路, 但要按三郎的說法, 這大驛路竟是從魏郡起就被盜匪阻斷了?他心頭驚疑, 忍不住問道:“京洛那邊可是出了什麽事?驛路怎麽會變成這樣?”

  玄霸搖了搖頭:“我們過來時,從洛陽往東關防甚嚴,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

  建成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元吉卻從他身後探出了頭來,眼睛骨碌碌地在淩雲和玄霸身上轉了幾圈,笑嘻嘻地繼續問道:“你們都是剛到,那三姊姊怎麽一身的灰塵,三阿兄的衣裳卻這般幹淨?”

  淩雲瞧著他的笑臉,心裏隱隱覺得不對,還沒想好該如何回答,玄霸已隨口答道:“母親讓我先去梳洗休整,又留了阿姊說話,阿姊便沒來得及換。”

  元吉拍手笑道:“阿兄換完衣裳過來,便進不去門了,是不是?我還道就我一個人不受她待見呢,原來三阿兄也是一樣!”

  這話一出,玄霸臉色頓時微變,周嬤嬤隻讓世民進去,卻攔住了他們三個,他自然不會毫無感覺,隻是母親今日待他與往日的確不同,他便不願也不敢細想,如今卻被元吉一語挑破了!淩雲心裏也是一沉,她適才就覺得元吉的笑容裏有點說不出的怪異,原來他是這麽想的!建成自是愈發窘迫,他不過是分神了片刻,元吉竟然又口無遮攔了!

  瞧著玄霸臉色不好,他忙笑道:“三郎,你莫聽他的。”轉頭又對元吉皺眉道,“你怎麽又胡說八道了?”

  玄霸勉強笑了笑,搖頭表示無妨。元吉卻是翻了個白眼:“我哪句胡說八道了?三阿兄難道不是和我一樣,進去沒說兩句話就被轟出來換衣服,然後便再進不得這門了?”說著又昂頭衝著周嬤嬤道:“你!你來給我說清楚了,是不是她吩咐的,隻讓她家二郎進去,我們幾個都不許進去?”

  周嬤嬤在一邊看著元吉的冷眼冷笑,原本便是越瞧越覺心驚,此時被他這麽劈臉一問,臉色自是更加難看,卻也隻能硬著頭皮道:“夫人的確有要事跟國公相商,讓二郎進去,也是讓他去幫著參詳參詳,幾位郎君隻要……隻要稍候片刻就好。”說到最後,她心裏難過,眼眶發熱,狼狽地低下了頭。

  元吉冷笑道:“你這乞婆,還想幫她哄住我們!李二郎幫著參議?那我長兄哪點不如他了?為何不能去參議?你若再敢信口雌黃,看我……”說著他伸手一晃拳頭,隻是還沒到周嬤嬤跟前,就被淩雲捏住手腕,輕輕推了回去。元吉頓時惱了:“你是癡癲了麽?為甚總幫著這婆子!”

  淩雲看著他淡淡地道:“我說過,如今驛路斷絕,盜匪橫行,這等大事,母親自然要跟父親商議,我等又不曾幫父親理事,進去也是無用。四弟不必胡思亂想,凡事眼見為實,究竟如何,待會兒自有分曉。”

  她的語氣並不嚴厲,但這麽緩緩說來,元吉縱然心裏還有七八十個不服,到底隻是撇了撇嘴,沒敢再做聲;倒是玄霸麵有愧色地道了句:“阿姊莫要生氣,我們等著便是。”——他當然聽得出,淩雲這話也是說給他聽的,提醒他眼見為實,不要因為元吉的幾句話就胡思亂想。

  建成聽得心頭也是一跳。他自幼在祖母身邊長大,跟幾個妹妹接觸不多,但他一直記得,三妹最是沉默寡言,也最不得母親歡喜,所謂同病相憐,他心裏自然對這個妹妹自然格外憐惜些,後來又聽說她堅持去照顧三郎的事情,這份憐惜裏便更多了幾分敬佩和親近。這些年裏,他也曾想過,三妹長大後會變成什麽模樣?隻是怎麽都沒想到,她竟會變得如此陌生:英氣勃勃,雌雄莫辨,話語雖然依舊不多,卻字字都帶著分量,而眉目之間那種不動聲色的威嚴清冷,更是和母親有了幾分神似……他心裏一時百感交集,脫口道:“三胡年幼無知,還望三娘莫要跟他計較。”

  淩雲瞧了建成一眼,神色認真地答道:“我不會,阿兄放心。”

  她怎麽會跟元吉計較呢?當初她就親眼見過元吉的處境:打小被放在外院,隻有婢子照顧,從來無人過問。她還記得,小小的他曾不止一次地找到主院門口,卻從來沒有被放進去過一回;她記得當時他不管怎樣哭鬧,所有的人對他都是視而不見;她更記得,長兄建成在一次遠道拜見母親後正好瞧見了這一幕,他沉默了良久,然後便一言不發地抱起元吉大步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那時,她心裏又是感動又是羞愧,大約正因如此,後來玄霸要被送走的時候,她便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因為她不想再為此羞愧,她要做一個能保護弟弟的人,就像長兄那樣!

  瞧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建成不由笑了起來,他剛才怎麽會覺得三娘變得陌生呢?她這答話的模樣,分明還是當初那個實心眼的小娘子:既不忍丟下四郎不管,又不知該怎麽哄他,隻能一臉認真地坐在他的身邊,一臉認真地告訴自己:阿兄,這是四郎,我是三娘。

  他這一笑,幾個人之間的氣氛自然緩和了下來。建成想了想還是問道:“三娘剛和母親說過話,母親的精神可是還好?”

  母親麽?淩雲心裏一陣難過,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建成的臉色不由得漸漸地變了。他這次收到消息就帶著元吉從河東老家趕了過來,一路上自然也是焦慮憂心的,誰知見麵後母親隻瞧了元吉一眼,便把他支了出去,再不許他進門;他實在忍無可忍,和母親分辯了兩句,也被母親轟了出來。之後他便也不願去招母親厭煩了,加上元吉和世民每回見麵必有衝突,他索性帶著元吉住到了城外,眼不見心不煩——母親還是那般威風固執,他不信這病能有多重!可現在看來……

  他心底突然一陣悸動,仿佛有什麽極要緊的東西他就要錯過,永遠都無法追回。忍了片刻,他到底到底忍不住走上幾步,對周嬤嬤道:“你可知裏頭何時才能商議完畢,可否讓我先進去問個安?”

  周嬤嬤心裏一痛,幾乎不敢直視建成,隻能垂眸欠身道:“夫人嚴令任何人不得打擾,老奴不敢違命,還請大郎稍候片刻,待會兒國公出來了,必然會讓各位郎君都進去。”

  這話跟之前倒也差不多,建成卻隻覺得越發煩躁,來回踱了幾步,心裏那份不安竟是越來越重。周嬤嬤瞧著他的身影,心裏也是越發悲哀——大郎還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麽吧?以前不知道,如今也不知道,也許如今總算知道了,卻已經太晚太晚了……

  建成又來回走了兩遍,心頭的焦躁再也壓抑不住,抬頭瞧著周嬤嬤道:“煩勞嬤嬤去通傳一聲,我有事要稟報母親。”他的語氣還算平靜,眼裏卻已有幾分遮掩不住的焦心。

  周嬤嬤心裏發酸,眼淚幾乎堵住了嗓子眼,她根本不敢出聲,隻能咬牙搖了搖頭。

  建成怔了一下,突然間一股怒火直衝心頭,竟是怎麽都無法克製,伸手便將周嬤嬤拔到一邊,自己大步往裏就走。淩雲正在旁邊,忙扶了周嬤嬤一把,周嬤嬤反手便抓住了她:“三娘,快,快去攔住大郎!”

  淩雲不由一呆,抬頭瞧見試圖阻攔建成的婢女都被他毫不客氣地推開了,忙一個箭步過去,攔在了建成跟前:“阿兄!”

  建成被她這一攔,不由又驚又怒:“三娘,你也要攔我?你也覺得我不能進去?”

  元吉見兄長突然發怒硬闖,原是拍手叫好,突然看見淩雲擋路,頓時也怒了:“三姊姊,你到底是哪邊的?你可別幫這老乞婆做攔路犬!”玄霸被建成驚得目瞪口呆,聽到這話頓時也怒了:“住口,你說這叫什麽話!”元吉冷笑道:“你沒瞧見嗎?我哪句說錯了?”

  淩雲隻覺得頭都要大了,有心讓兄長莫要激動,讓玄霸元吉莫要爭吵,卻不知該從哪一句說起。建成依舊目不轉睛地瞧著她,沉聲問道:“三娘,你真的要攔我?真的不讓開?真的要讓我……”他突然隻覺得一陣無力,所有的憤怒,都漸漸化成了悲哀。

  淩雲心裏也是一陣哀痛,一陣茫然:她真的要攔住阿兄嗎?阿兄做錯了什麽呢,要受到這種注定會抱憾終身的懲罰?她要放阿兄過去嗎?但那已是阿娘最後的決定了,阿娘她不會願意的!

  抬頭看著兄長的麵孔,她到底還是退後了一步,正要開口,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伴隨著父親的失聲驚叫:“阿竇!阿竇!阿竇……”那聲音,從不敢置信的尖銳驚愕,漸漸轉成了無法抑製的嘶啞悲痛。

  仿佛是一直懸在心上的那把刀終於斷然揮下,淩雲隻覺得整個人都被這一刀劈成了兩半,魂魄已惶然奔向上房,肉身卻被沉重地釘在了院門口,根本無法動彈。她聽見自己用一種奇怪的平靜聲調輕聲道:“阿兄,三郎,四弟,我們……都可以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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