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傅，最好。這是胡楊的真心話。

  大約是六七十年代開始，人們見麵的時候不再隻稱同誌，而是逐漸開始有了“師傅”的稱呼。

  司機師傅、工人師傅等等。反正見了陌生人不是同誌就是師傅。而在之後八十年代之後，先生和小姐也加入了稱呼之中。

  再然後，就是所有稱呼都崩壞的時代。菊花、太陽、同誌、小姐.....

  不過老師傅這個詞，從以前到現在再到以後，都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的。不是每個工人師傅老了之後都能叫老師傅。

  老師傅，除了上年紀之外也代表了足夠長的從業時間，和至少讓多數人認可的手藝水平。

  總之，老師傅不是隨便叫的。

  而胡楊喜歡老師傅的另一個重要理由，是這些老師傅通常都不老。

  八十年代的國企是普遍性的效益不好。基本上九成九的國企都有人員結構臃腫的問題。一個蘿卜一個坑。前一個蘿卜沒有走，下一個蘿卜就補不進來。

  企業添新人基本隻有三種途徑。員工子弟、分配和關係戶。後麵兩種先放著不說。員工子弟進廠子不是到了歲數就能進的。還要看有沒有“坑”給你。

  很多時候，當子女年紀大了，尤其還是兒子到了結婚年紀的情況。老人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下，就會選擇自己提前退休，把這跟“坑”讓給孩子。

  這種情況是具有普遍性的。進入七十年代之後，企業的人員更替大多都是靠這種子“頂”父業的方式完成的。因為企業的發展基本停滯，也極少會新的工廠誕生。

  在這種大背景下，很多老師傅都不是六十歲正常退休的。有相當大一部分都是五十幾歲就提前退了。

  518廠是丹東地區最好的壓力容器廠。規模不大卻是正兒八經的國企。而且看這個名字就知道，以前還是軍工企業。

  趙小白從那邊帶回了五個名字和地址。胡楊他們一大早就開始逐個登門拜訪。但很快他們就走到了第四家。

  前麵三位老師傅都拒絕了華夏農機的邀請。雖然表達的方式和態度都不盡相同，但意思都還是比較統一的。

  他們都是軍工、國營企業退休的正經工人，不想給私營企業打工。

  這種觀點擱在十年後的九十年代，那是會被人笑的。但現在這個時候，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有這種觀點實在太正常不過。

  一輩子都給公家幹活，拿的是公家發的工資。在他們的概念裏，那是一種踏實感覺。在那成運動中，這種踏實也帶給了他們確實的安全感。

  他們對待私營企業的這種態度，代表了大多數人。他們缺乏信心。

  對政策長持續性沒有信心，對這種經營模式沒有信心，對不是鐵做的飯碗沒有信心。當然也對自己沒有什麽信心。

  所以大多數人追求的就隻有一個字“穩”。穩定的穩，平穩的穩。

  以上這些胡楊心裏都有數，所以他也提醒過了其他人。但被連續拒絕了三次之後，他們依然會有些士氣低落。

  第四家，老師傅叫張振棠，八級焊工，去年辦的內退，今年五十六歲。住的地方在郊區，是當兵時部隊分配的家屬房。

  房子是平房，前後都有院子，按說地方也不算小。但架不住兒女太多，五男二女一共七個。六十七平的房子塞的滿滿當當。

  現在情況已經稍微緩解了一點，前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家分出去過了。輪到第三個兒子要結婚，張振棠老兩口無力承擔，就隻能選擇讓三兒子頂崗。沒有正式工作的人，姑娘是不會願意嫁的。

  說明來意之後，張振棠說出了一句讓胡楊心中眼中都一亮的話。

  “你們給多少錢？”

  十分鍾後，胡楊他們滿意的離開張振棠的家。張振棠願意到華夏農機工作，而的胡楊則答應給他一份與他電焊水平相符的工資。

  胡楊沒說一個確切的數字，除了給大家都留下餘地之外，最重要的是不想嚇到這唯一一個答應了他們的老師傅。

  而好事也果然不成雙，第五個老師傅又拒絕了他們。

  總算有一個，沒有徹底白忙活一場。胡楊對這個結果是基本滿意的，說不上好但至少不算最壞。關鍵是他很清楚的知道，果然價值觀的變化是有多麽迅速。

  隻需要幾年的時間，大家都會一切向錢看，甚至笑貧不笑g。

  胡楊突然想起，有個挺有才的人說過一個觀點很有意思。於是他對其他說“你們說，全世界最愛錢的是哪國人？”

  趙小白第一個搶答：“好像是猶太人。”

  項淩江則說道：“猶太人不是國家。我想是美國人，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

  胡楊問司機：“戚楊你覺得呢？”

  戚楊毫不猶豫的說道：“瑞士。”

  胡楊很意外：“這麽肯定？”

  戚楊酷酷的回答：“瞎猜。”

  胡楊差一點就直接宣布他贏了，真的就差一點。

  “公布答案，是中國人。”

  “為什麽？”

  胡楊說道：“全世界隻有中國人在過年的時候，才會那麽直白的說恭喜發財。”

  大家都覺得這是個笑話，但細品之後好像也許，有那麽一點意思。

  突然胡楊對戚楊說道，下一個路口停車。

  胡楊沒有做任何解釋，但戚楊依然毫不猶豫的照做。其他人也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車停下，胡楊立刻下車往回走。順著他前進的方向，其他人看到一個修車攤和一個正在忙活的男人。

  這個男人也有大約五十歲，正在修理一輛自行車。而胡楊的目光就是被他身後的一輛大二八吸引的。

  胡楊走向修車攤的時候，這個修車的師傅正在給另一輛車補胎。他轉身拿東西的時候，胡楊和其他人也都清楚的看到，那輛前後車胎都沒有氣的大二八。

  這輛大二八有這樣幾個特點。第一，前後車胎都是憋的；第二，沒有車梯子；第三，沒有任何其他支撐物；第四，這輛自行車沒有倒。

  也就是說，這輛大二八自行車是靠自身的平衡立在地上的。

  這才是高手！

  胡楊並沒有直接上前，而是等著這位師傅把手裏的活忙完，這才走過去。

  胡楊非常客氣的招呼道：“師傅您好，能問個事不？”

  老師傅抬起頭：“啥事兒啊？”

  胡楊指著那輛大二八：“這輛自行車是您的嗎？”

  老師傅點頭：“是啊，咋地了？”

  胡楊問道：“賣嗎？”

  老師傅為難的說道：“這個...真不能賣。”

  胡楊似乎並不死心：“多給您錢，一百五您看行嗎？”

  八幾年大二八飛鴿自行車應該是一百出頭，胡楊給一百五肯定是多的。

  老師傅說道：“這不值那麽多，也不是錢的事，賣給你了，我這一時半刻的也買不到第二輛。那我用啥啊。俺家可是住的挺遠的。”

  這說的也是實話。這年頭自行車可不個普通物件。這結婚必備的三轉一響的四大件中，三轉之一就是自行車。其他幾個是，手表，縫紉機和收音機。

  自行車是大件，不光要花掉一般人三四個月的工資，而且還是限量供應的。還真不是隨時想買就能買到的。

  胡楊依然沒有放棄，提出了另一個方案：“那要不這樣，我那有兩輛自行車，您受累過去幫我調一下。給您二十塊勞務。”

  老師傅急忙擺手：“不用那麽多，不用那麽多。五塊錢就夠。”

  胡楊說道：“那您看什麽時候有空，我們是蛤蟆塘那邊華夏農機廠的，我姓胡。”

  老師傅說道：“俺姓董，胡同誌你看明天行不，明兒一早我過去。”

  胡楊點頭：“行啊，這是十塊錢，算是定金。”

  老師傅趕緊說道：“這使不得，活還沒幹咋能收錢。”

  胡楊說道：“就是怕您不去，收了錢就您就肯定會來，對不？”

  老師傅點著頭說道：“那當然，那當然。”

  胡楊說道：“那董師傅咱可說好了，明兒一定來。”

  老師傅拍著胸脯：“好嘞，好嘞，肯定去。”

  一上車，胡楊就對項淩江說：“回去立刻買兩輛自行車，不要新的，但也別太久。”

  項淩江說道：“之前我買了一輛在廠裏。再弄一輛應該不難。你是看上這位老師傅的手藝了？”

  胡楊哈哈一笑：“當然，這一位可是老鉗工。”

  趙小白捅了捅項淩江：“怎麽感覺楊子比請到張振棠更高興啊。”

  胡楊笑著說道：“那當然，這位很可能是位八級鉗工。我肯定是要更高興的。”

  趙小白說道：“那張振棠還是八級焊工呢，不一樣嗎？”

  胡楊說道：“那當然那是不一樣的。車鉗鉚電焊，這五大工種裏，車鉚電焊都是專攻一門技術。而鉗工則是全能的綜合工種。機修車間全部工作都要會幹，還要精於機械安裝和修理。

  相比其他幾個工種，鉗工要學的東西更雜更多，所以高級的鉗工要少的多。能遇到這麽一位，咱們運氣還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