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失守的消息就像是瘟疫一般，迅速傳向八方。

  可還沒等人們反應過來，更加恐怖的噩耗又是襲來：流民軍主力袁宗第部連夜偷襲，僅用了一晚上，便攻克了順德府城，沿路縣城村寨，紛紛投降。

  或許是老天爺都感覺到這個延續了二百七十多載的龐大王朝的悲傷，一大早，京師城便是飄起了蕭瑟的秋雨。

  山雨欲來風滿樓，春江水暖鴨先知。

  到了這種時候，傻子都知道風向不穩了，之前一直在討論討伐徐長青擁兵自重的聲音，早已經消失不見。

  不論是前門的茶館，大柵欄的青樓，亦或是各處的酒肆、賭場，大家都是緊緊閉住嘴巴，就生怕惹禍上身。

  辰時末，沉重的早朝終於結束了，崇禎皇帝雙腿裏恍如灌了鉛，行屍走肉般艱難的回到東暖閣。

  這個年輕又年富力極強的皇帝，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果決與挺拔。

  不經意間，他的鬢角上，又多了不少華發，在打了數處補丁的龍袍映襯下，就恍如蕭瑟秋雨中的夜歸人，明明前方有路，卻是並不知道，這條路到底會通向何方……

  暖閣裏，火盆中的炭火燒的‘劈啪’作響，驅散了室外蕭瑟的秋霜，讓的室內溫暖如春。

  可崇禎皇帝此時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反而是如墜冰窟！

  到了此時，讓他心痛的，其實並不是西京失守，太原失守，順德失守，以及無數城池的失守……

  而是……

  流民軍帶起來的風浪，官軍綿軟無力的反抗，尤其是那些隨風而起的士紳豪強們！

  難道，他們不知道，到底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生活，誰保了他們這數代的榮華嗎？

  崇禎皇帝真想把這些二五仔全都抓起來，一個個遊街示眾，淩遲處死，然後扒皮填草，方才能解心頭之恨那！

  可惜，現在已經不現實……

  崇禎皇帝忽然很想哭，卻是發現，他根本就哭不出來，因為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是徒增別人笑料……

  “父皇，您，您喝點水吧……”

  這時，窈窕如青蔥的朱媺娖，有點害怕、卻是又強撐起勇氣，來到了崇禎皇帝身邊，雪白如玉的玉手上，捧著一杯溫水。

  “坤興，你，你怎麽在這裏？！”

  崇禎皇帝悲愴的目光，猛的又變的凜冽，恍如一頭瘦虎，淩厲的瞪向朱媺娖。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太祖爺的子孫，是天下無數人的君父，怎能讓女兒看到自己這狼狽的模樣？

  “父皇，兒臣，兒臣，啊呀……”

  朱媺娖正想解釋，卻是從沒見過父親這麽恐怖的模樣，一慌之下，手中杯子直接掉在地上，即便杯子中的水溫不熱，還是燙了她一下，更嚇了她一大跳，不由驚恐的嬌呼出聲。

  “廢物！”

  “這點事情都辦不好！給朕滾回去！”

  崇禎皇帝本就煩躁，宮女太監都不敢觸他的黴頭，他一直積攢的火氣，終於找到了宣泄口，沒來由就懟著朱媺娖噴過來。

  “是……”

  朱媺娖眼淚恍如湧泉，無聲的洶湧往外流淌，她很想說些什麽，告訴她的父親，她隻是擔心他，想幫他分憂，可在此時，她卻什麽都說不出，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巴巴的看著她的父親，小心告退。

  這些天，崇禎皇帝雖是切斷了宮內宮外的聯係，嚴防外麵的消息進入內宮，可，這種東西又怎麽能防得住？

  不論是周皇後還是朱媺娖，包括朱慈烺他們，早已經得到了消息……

  看著朱媺娖單薄的倩影有些踉蹌的出了殿內，崇禎皇帝心口沒來由狠狠一疼，旋即，他的眼淚也有些止不住的往外翻湧。

  好好的天下，好好的大明，怎麽，怎麽就變成了這模樣呢？

  難道，他朱由檢，真的是個昏庸無道、已經被萬民唾棄的昏君嗎？

  “不——”

  崇禎皇帝忽然忍不住長嘯一聲，麵容陡然變的無比猙獰！

  他不是昏君！

  他絕不是昏君！

  他朱由檢怎麽可能是昏君？

  分明是那幫不中用的臣子，一個個占據高位，銀子花了一堆又一堆，卻是什麽問題都解決不了！

  該死的是他們，怎麽可能是他這天子？

  發泄一通過後，崇禎皇帝也逐漸冷靜下來。

  眼下事情雖破敗，卻並沒有辦法解決，最起碼，徐長青還在，九邊最精銳的核心還在，他依然有著很大的機會，平定天下禍亂，中興大明，開萬世之太平！

  現在最主要的，是解決問題！

  “沒錯，現在不能慌，更不能亂，要先解決問題！”

  崇禎皇帝哆哆嗦嗦的喃喃自語，強迫自己繼續冷靜。

  今天的大朝，一眾臣子們哭哭啼啼的亂成一團，雖是沒解決什麽問題，但是也提出了一個最關鍵的核心要點！

  那便是，朝廷沒錢！

  沒錢怎麽辦？

  以往，沒錢就算是再難受，節衣縮食，崇禎皇帝也會自己撐著。

  但此時，他的心態已經變了，高傲的自尊心在這血淋淋的現實麵前，根本一文不值！

  崇禎皇帝也想起了之前的首輔薛國冠提出的那個建設性的想法：“跟民間借錢！”

  不過此時跟民間借錢有點行不通，民心已經亂了，再這樣，隻會更亂下去，得不償失。

  更好的選擇，是朝中的這幫大臣們，這些大明的勳貴們。

  這麽多年積累下來，他們哪家哪戶，不是家大業大，良田美宅美妾？

  但今時不比往日，朝廷早已經不再是他剛登基時，那無比強勢的時候了，借錢，肯定是得放低身段，更要講究辦法。

  民間的老百姓們借錢，都要買點東西，好生的討巧著，他即便是天子，可此時畢竟有點落難的意思了，肯定是要好好想想辦法的。

  崇禎皇帝畢竟幹了這麽多年皇帝，想了不多時，他便是找到了人選：便是周皇後的親爹，國舅爺周奎！

  周皇後從他還是信王時便跟了他，從登基開始，幾乎每次逢年過節，他都會重重賞賜周奎，再加之這些年，周奎借著他這天子的名聲，也沒少巧取豪奪，日子過的很是奢靡。

  此時，自己這個天子女婿落難了，這當老泰山的，難道還能不好好幫襯幫襯？

  對了，還有田弘遇他們。

  田貴妃雖然已經病逝，可這幾年為了補償田家，賞賜他同樣沒少過，以後，等什麽時候平定了禍亂，大明中興了，再補給他們就是了。

  他堂堂天子，難道還能失信於人不成？

  越想，崇禎皇帝便越是振奮！

  隻要有銀子，甚至可以不用那些驕縱的九邊大兵，單單是京營這十數萬人，便可擁有不弱戰鬥力。

  別忘了，當初他們可是打退了清軍主力的攻勢。

  難道，流賊再強，還能比韃子更強？

  一想到他馬上就借到了大量的銀子，京營重整旗鼓，無數將士盡心效命，不僅橫掃流民軍，更是迅速橫掃大清國，天下肅靜，宇內太平，崇禎皇帝心裏就如同吃了蜜一般的甜。

  招小太監打來些水，洗了把臉，整了整儀容，崇禎皇帝本想派人去把周皇後叫過來，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好，忙是帶人直接擺駕坤寧宮。

  “跟，跟家裏借錢？”

  坤寧宮內，周皇後見到崇禎皇帝第一次這麽早過來，本來還欣喜呢，可一聽崇禎皇帝開口，俏臉便是為之一變。

  “怎麽？皇後，有難處嗎？”

  崇禎皇帝語氣雖是還強自保持著溫潤，可那種不愉，已經是清晰可見。

  “這，這倒不是不行，隻是皇上，臣妾父親的性子，恐怕，恐怕……”

  “皇後，咱們這麽多年夫妻，你還信不過朕嗎？朕是借，不是跟他要，等朕平定了流賊禍患，中興我大明，肯定會十倍百倍的補償國爺的，現在，隻是讓國爺幫朕渡過眼前這個小難關而已！”

  麵對自己的老婆，崇禎皇帝還是保持著足夠的強勢。

  “這個，這個……”

  周皇後用力咬著紅唇，糾結好一會兒，這才道：“皇上，臣妾，臣妾去試試吧……”

  “好。皇後，朕就知道你對朕最好了，那朕就在這恭候你的佳音！”

  ……

  頂著蕭瑟的秋雨，周皇後百般複雜的來到了周國爺府。

  一看到這個天氣，皇後居然過來了，周奎本來還挺高興的，忙讓人去準備酒宴。

  可當聽到女兒無比糾結的說出了來意，周奎的麵色瞬時便是變了，無賴般苦著臉道：“女兒啊，咱家裏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看著這些年是賺了些銀子，可咱家裏人口也多啊。上回老大娶媳婦，咱家就花了三萬多兩，你二舅家的小二子納妾，咱家又花了……”

  周奎就像是天橋茶館的說書的一樣，不多時，便是將他們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點名了上百個，而每說一個，周皇後的麵色便是變上一分。

  他們周家雖是小門小戶，可奈何周皇後命中有鳳相，是天生的貴人命，跟了崇禎皇帝以後，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她雖然也略有來往，但那些時候都是高高在上，隨便給點賞賜就打發了。

  此時聽老父親周奎這麽說出來，她也明白，這些年，周奎也不容易。

  “爹，這，皇上已經開口了，你，你多少出兩個嘛。沒有皇上，又哪有咱們現在的家業？你也不能讓女兒難做啊……”

  到最後，周皇後實在有些扛不住了，索性一甩冷臉，說出了她的要求。

  “這……”

  本來周奎一個大子兒也不想出，可看到女兒已經開始甩臉子，也知道不出點錢是過不去了，隻能咬著牙泣著血道：“好好好，不就是銀子嘛，這銀子，爹出了！不過，女兒啊，咱們府上現在也不寬裕啊，這樣，你看，一千兩行不行？”

  “一，一千兩？”

  周皇後精致的下巴瞬間都要掉在地上，打發要飯的也沒有這樣的啊，更何況，還是直麵天子……

  ……

  等周皇後幾乎是哆哆嗦嗦的拿著兩千兩銀票，回到坤寧宮的時候，崇禎皇帝也懵了。

  本來，在他的幻想中，周奎就算拿不出太多，十幾二十萬兩肯定是有的，有他這個表率，接下來他的工作肯定會好開展不少。

  誰曾想，周皇後磨磨唧唧去了大半天，居然隻帶回來兩千兩銀子？

  可崇禎皇帝不知道的是，即便是這兩千兩，其中一千兩還是周皇後的私房錢，周奎那邊，完全就是一隻鐵公雞，一毛都不想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