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四年，八月十四日晨，卯時初。

  隨著塔山的最後後續軍民撤回到寧遠城下，明軍之前開赴鬆錦前線、現在還能掌控的近十萬人，全都是撤回到了寧遠一線。

  當然，此時肯定還有不少潰兵、民夫殘留在北方戰區，但都已經與主力失去了聯絡，也不在計數中了。

  處理這些人手，洪承疇和邱民仰、張鬥、姚恭、王三禎等人比徐長青要有經驗的多。

  寧遠防線的構架要比鬆錦簡單太多了。

  這裏靠近關內，又近海，寧遠城本身防禦也是極強，沿著寧遠城池一路向東邊的海邊延伸便是。

  已經到了寧遠，基本大局已定，洪承疇這些大佬們肯定也不可能不看事兒，再讓徐長青承擔嚴重防務，寧遠城最東線海邊的區域，便成了徐長青的防區。

  到此時，徐長青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終於也有了可以真正放心休息的時間。

  包括吳三桂，曹變蛟，王樸一幫人，也都是可以真正的敞開了睡個大覺了。

  但徐長青他們這些功臣們可以睡大覺，洪承疇、邱民仰、張鬥這些大佬們，包括唐通、白廣恩、馬科、劉肇基、左光先等逃跑將軍們，可就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現在寧遠城的防務，都是壓在了他們身上。

  他們就算不爽，卻怎敢再忤逆時局，隻能領著他們的人拚命幹。

  …

  各項防務都走上軌道的時候，皇太極的屍身也被處理周全，在寧遠官廳門口的廣場上搭建了一個冰靈棚，皇太極的屍身被放在一座冰棺中，包括他的諸多隨身物品、大纛王旗，供寧遠城的百姓們來參觀。

  這也是徐長青之前給洪承疇的建議。

  先穩住大局，不著急給朝廷報功，穩住了再報功不遲。

  這一來，就算之後有人生變數，出幺蛾子，也有更好的應對餘地，有雄渾爆發之力。

  冰靈棚辰時初才將將搭建完成，這時，靈棚外，早已經聚集了無數得到了消息，要第一時間過來參觀的寧遠百姓。

  三個小廝打扮，卻依然遮掩不住窈窕的俏麗身影，也混在興奮的人群中。

  “小姐，咱們，咱們真要去看死人嗎？這，這一大早上的就去看死人，會不會不吉利呀。”

  說話的是小丫頭蕊兒。

  她比吳三妹還小一歲，今年隻有十二歲，不過，先天強大的基因，已經讓的她出落的亭亭玉立，肌膚如雪般白膩，遠未受到遼地風霜的打磨，反倒像是江南水鄉裏走出來的小家碧玉。

  此時小廝打扮的嬌俏與害怕之間，恍如像是隻靈動可愛的小兔兒。

  “切，蕊兒，你不會這麽膽小吧？早上看死人怎麽了？這可是奴酋皇太極呀。是徐爺親手斬殺的呢。”

  旁邊，另一個比蕊兒大些的小丫頭，頓時不屑的傲嬌道。

  她的模樣沒有蕊兒精致，身材卻更高大也更飽滿，隱隱還有著些許白種人血統，嬌俏的同時又有些灑脫，正是吳三妹的另一個貼身侍女阿朵。

  這兩個小侍女，自幼便是跟吳三妹一起長大，說是侍女，其實早已經情如姐妹，自然也是吳三妹的陪嫁，都要成為吳三妹未來丈夫的通房禁臠。

  吳三妹此時也有些緊張。

  一身小廝裝扮的她，比女裝還要更加俏麗動人。

  說實話，她自幼雖是在軍營裏長大，聽過很多殺頭、驗功、包括處決之類的事情，但是，她還真沒見過死人。

  今天早些時候，從她二哥吳三桂那邊得知徐長青已經回來的時候，吳三妹歡喜的幾乎要炸裂開來，就要去找徐長青。

  可二哥告訴她，大家現在都很累，必須要休息，到明天的時候，徐長青休息好了，再去見徐長青。

  這讓吳三妹有點不爽，但她也明白二哥說的是對的，隻能先壓抑住了心中對徐長青的思念，來這邊看看熱鬧。

  思慮一會兒，吳三妹終於鼓足了勇氣，低聲道：“怕什麽？不就是個死人嘛！這可是徐大哥的戰利品，不用怕。”

  蕊兒和阿朵見自家小姐這麽驕傲的模樣，心中也是踏實了不少，忙是聚在一起繼續打氣。

  就在這三個小丫頭在這邊聊天的時候，她們不遠處，一個戴著鬥笠，把自己包裹的很嚴實的中年男人，正極為複雜的看向靈棚。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監軍大人張若麒！

  明天就是中秋了，遼地的秋老虎還是很毒辣的，可就算天很熱，張若麒包裹的也很嚴實，但他的周身，尤其是心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寒！

  從昨天得知到徐長青斬殺了皇太極的消息之後，張若麒便一直沒有合眼。

  他心中真的是百轉千回，肝腸寸斷，卻是一直沒有做出決斷。

  以張若麒的經驗，他自然是深深明白，徐長青立下了如此大功，真的可謂是一戰而定乾坤，哪怕徐長青不操作，圍繞在徐長青身邊的利益集團恐怕也已經成型了。

  而他張若麒，之前因為種種原因，選擇的錯誤，已然被排除在外。

  不過，他張若麒究竟還是監軍，就算此時已然一敗塗地，卻還是有著一部分可以回旋的餘地。

  所以，張若麒也是給自己下定了一個決斷，過來查驗下皇太極的屍體！

  縱然知道這種東西，不論是洪承疇、邱民仰，還是兵備道、亦或是徐長青眾將，肯定都不敢造假。

  但是，如果他能從這其中找到蛛絲馬跡呢？

  那，之前的政治錯誤，不就都可以忽略了？

  “辰時中刻到，奴酋屍身正式開放，請大家按照順序排隊參觀！”

  這時，靈棚前麵的一個千總軍官扯著嗓子大呼起來。

  周圍諸多士兵，也開始退往兩邊，把進入靈棚的通道讓了出來。

  “軍爺，我已經排隊好久了，讓我進去看看吧。”

  “我也排隊好久了，我也要看。”

  “還有我，還有我……”

  人群頓時一陣騷動。

  值守千總早已經得到了授意，笑道：“當然，馬上就開始了。不過，某家也在這裏提醒諸位一句，隻能看，不能摸！若敢亂摸，罰款十兩銀子！若是還不聽指揮，拉去軍中服役！”

  “啊？”

  “這麽狠？”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但，很快一個個都是老實下來。

  十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更不要提被拉入軍中服役了，那必定是苦力啊。

  大家隻是來看個新鮮的，又豈會給自己找不自在。

  不多時之後，靈棚終於放行，一眾人等忙也是按照順序，進入了其中。

  吳三妹她們三個小丫頭，還有張若麒和他的兩個隨從，都是第一批進入的。

  須知，特權這種東西，是無孔不入的。

  靈棚很大，得有幾百平方，裏麵擺滿了冰塊，非常寒冷，上百號值守的士兵，都是穿著棉襖。

  裏麵的擺設也非常古怪。

  周圍到處都是木頭搭建的階梯，最中間，有一座恍如小島般被隔離出來的平台，上麵，擺著一口大冰棺。

  站在吳三妹她們三個小丫頭的位置，可以隱隱看到，冰棺裏麵，趟著一個一身明黃色龍袍的身影，周身還有不少黑色的血跡。

  而在冰棺旁邊，則是數杆旌旗大纛，描龍畫鳳，端的是一個威嚴。

  三個小丫頭順著古怪的階梯，很快來到了高處，終於是居高臨下的看清楚了棺材內的存在。

  這是個巍峨的中年胖子，臉色慘白，閉著眼睛，雖是被做了精心的斂容，但是，勃頸處的猙獰，依稀還可以看到。

  哪怕他已經死了，可他那種威勢，卻仿若還活著一般，讓人不敢直麵。

  三個小丫頭本來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可此時，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是手牽手，想趕緊走完這階梯，離開這裏。

  而等她們好不容易圍繞著冰棺轉了一圈，就要下去的時候。

  “呀———”

  蕊兒忍不住一聲嬌呼，旋即猛的下意識捂住了小嘴。

  吳三妹和阿朵這時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頓時，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若不是這三個小丫頭緊緊貼在一塊，彼此相依，支撐著，恐怕，要直接摔跤了。

  隻見，在那些值守的士兵身後的冰堆上，擺放著無數的死人頭。

  這些死人頭幾乎都是一個模樣，半個腦袋光著，留著金錢鼠辮，一個比一個猙獰，有些還睜著眼睛，活脫脫厲鬼模樣。

  三個小丫頭再也不敢在這邊停留，趕忙急急離開，好不容易從另一側的出口出了靈棚，這才是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太可怕了，這簡直跟陰曹地府一個模樣了。

  今晚上恐怕她們都要做噩夢了。

  而在三個小丫頭身後，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張若麒就要淡然多了。

  他一進門便是看到了這些猶如京觀般擺放著的首級，眉頭頓時一皺。

  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這個門道，其心可誅啊！

  下意識的，張若麒便是想起了徐長青那年輕英武的臉。

  除了徐長青，張若麒實在是想不到，古板的洪承疇、邱民仰等人會使出這種手段。

  而隨著迷宮般的階梯彎彎繞繞，上到最高點，看清皇太極的屍體，張若麒的老眼不由用力眯起來，仔細查看。

  皇太極的玉扳指，皇太極的七星偃月刀，皇太極的大纛……

  一個一個檢查過來，張若麒心中已經一片冰涼。

  這，這#￥%，居然都是真的……

  縱然沒有親眼見過皇太極，可張若麒卻是看過皇太極的畫像，更是認識這些寶貝的價值。

  不是皇太極，不是天家，誰又敢用這種東西？

  徐長青那個小子，真的，真的是陣斬了奴酋皇太極啊……

  這讓的張若麒籌謀了一夜的反攻之策，瞬時便是土崩瓦解，全身的力氣都要被抽幹了……

  這種血淋淋的現實擺在眼前，若他還要睜著眼說瞎話，就算滿清方麵否認了，他又怎能討的了好？

  被斬首恐怕都是輕的，說不定要淩遲，乃至誅九族……

  這種代價可絕不是張若麒能承受的。

  就算不爽，就算百般、萬般不願，可張若麒發現，擺在他麵前的，已經隻有一條路，那便是……隻能先去對洪承疇、邱民仰他們認慫了……

  …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參觀了徐長青精心構架的冰靈棚，整個寧遠城再次陷入了一股高漲的燥熱與騷動。

  剛進入冰靈棚，各人的第一感覺都是害怕。

  但等出來之後，稍微冷靜一下，便是無法言說的狂暴般興奮！

  皇太極和真滿洲就算牛匹又怎樣？現在不照樣被徐爺斬了首級，擺在這寧遠城裏？

  大明主力就算是突圍，可，絕對也是國朝開國以來排的上號的超級大勝啊！

  “爽，太爽了，哈哈，真想不到，俺老劉這輩子，居然也能看到奴酋的屍身啊。徐爺真威武啊！”

  “哈哈，我還以為那皇太極三頭六臂呢，想不到，也跟咱們差不多嘛。不過，這人倒是真凶，也隻有徐爺那種蓋世英雄才鎮得住他呀。”

  “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啊。今日當浮一大白。”

  “……”

  各種興奮之聲，很快便是密布在冰靈棚展館之外。

  但是，人群也並非隻有歡快。

  有幾個看著忠厚老實的身影，從冰靈棚中一出來，便是猶如死了爹娘，恍如天都塌下來了，一言不發。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皇上他，竟然真的被那個徐長青給……

  蒼天不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