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作者:匪我思存      更新:2020-03-10 05:51      字數:12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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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靜狠了狠心,一口氣把電話號碼撥出去,似乎擔心隻要自己稍微猶豫一下,這個電話她就再沒有勇氣打出。

  聶宇晟的手機號是已關機,她倒像鬆了口氣,不過手裏捏的那張紙上,還記著聶宇晟的辦公室電話,反正連手機都打過了,不如連同辦公室的電話,也打一次好了。

  是個陌生人接的電話,聽她說找聶醫生,十分幹脆地說:“你等一下。”然後她聽到電話裏那人在說,“聶醫生,是找你的。”

  心跳又怦怦地快起來,她有點像等待宣判的罪犯,隻怕聽見他的聲音。

  “你好,聶宇晟。”

  公用電話上的計時器一直在跳字,她也不能總拖延著一聲不吭,隻好說:“聶醫生,我是病人孫平的家長。”

  這樣疏遠、這樣客氣的一個詞,才能讓他們的交談,心平氣和一些吧。

  她一口氣說下去:“您發來的資料我看過了,可是有很多地方我不太懂,我想問一下,是不是方便到醫院,谘詢一下?”

  他似乎在翻閱什麽東西,沙沙作響,回答得心不在焉:“你要到醫院來?”

  “是的。”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梁,為了孩子,刀山火海她也願意去一趟,何況隻是麵對一個聶宇晟。

  “我這兩天沒時間,全部排滿了手術,你下周一來吧,下午四點,心外科病房。”

  “謝謝您!”

  他稍微頓了一下,才說:“不客氣。”

  把電話掛上,聶宇晟有點急躁地把病曆撂在了一旁,坐在他對麵的李醫生看了他一眼,問:“怎麽啦?”

  “沒什麽。”

  他深深呼了口氣,原本打算談靜看到手術風險後就知難而退,不同意這個手術方案,沒想到她反而更進了一步,要求和他麵談。作為病人家長,這要求當然是合情合理的,他是醫生,有責任有義務向她解釋清楚方案的細節。可是談靜,他實在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

  談靜聽到聶宇晟答應可以麵談,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的,比打電話更讓她覺得難應付的,就是見到聶宇晟本人。她是真正地怕了,尤其在醫院第一次遇到聶宇晟的時候,他那種輕蔑厭憎的語氣,至今仍讓她記憶猶新。可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為了孩子的病,哪怕他再當麵羞辱她,她也打算忍過去。

  談靜打完電話就去上班,同事交給她一個紙條,說:“有人找過你。”

  紙條上寫著一個電話號碼,值班經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去總公司報到,反而一直在店裏。談靜看到值班經理狠狠盯著自己,心裏不由一陣發虛,心想難道自己跟盛經理說的事,真的有了結果?不過值班經理如果去不成總公司,肯定會找各種理由來辭退自己。她一邊擔心一邊接過紙條,就去換衣服,等換了衣服出來,值班經理說:“每天不是派出所打電話來,就是醫院打電話來,你把店裏的工作電話當成什麽?公用電話?這又是誰打電話來找你?”

  談靜老老實實地答:“我不知道。”

  值班經理狠狠盯了她一眼,轉身走了。談靜剛跟上午班的收銀員辦完交接,又有店員叫:“談靜,電話,就是上午找你的那個人。”

  值班經理怒氣衝衝地說:“不準接!掛了!”

  店裏所有人看他大發雷霆,都不敢吱聲,談靜把圍裙解下來,說:“經理,今天下午算我請假,你可以扣我的工資,這電話我可以接嗎?”

  “扣你工資就可以接電話?”值班經理冷笑,“出去用公用電話!”

  談靜走到街口,掏出那張小紙條,找了個公用電話打回去。總機的聲音非常甜美:“歡迎致電聖美食品飲料有限公司,請撥分機號。”

  聖美?談靜怔了一下,這是總公司的名稱,她把分機號撥了,電話很快有人接。聽說她是談靜,立刻答道:“談小姐你好,是的,我剛剛給你打過電話。”

  “是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我負責通知您,明天下午三點,請到人力資源部來麵試。”

  “麵試?”

  “是的,盛方庭經理推薦您到企劃部行政助理這個職位,所以需要麵試。”

  談靜簡直想不到這樣的好運氣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人力資源部的人卻明顯不願意跟她多說什麽,隻提醒她準時去麵試。掛上電話之後,談靜第一個念頭是,總公司的職位薪水會高很多,自己可以攢錢給平平治病了。

  她回到店裏,查了一下第二天的排班,正好是下午班,於是去跟值班經理要求調班。值班經理本來就沒好氣,聽到她要求調班,更是繃著臉不答應,說:“整個店裏就你事多,不是要去醫院,就是要去派出所,成天要求換班,誰那麽有工夫跟你換?”

  “我前天上了連班,按規定是可以換班休息的。”

  “那也不行。”值班經理冷笑,“你這個月請了三次事假了,要換班,除非你不幹了。”

  談靜看他這樣蠻不講理,不由得也生氣起來,說:“雖然我隻是收銀,但公司有規定,你也無權辭退我。你想逼著我辭職,我偏不。”她走過去就給店長打電話,店長倒是很快答應了,她很技巧地沒有提值班經理不讓自己換班的事,隻說,“要不您跟龐經理打個招呼?”

  “好,你叫他來接電話。”

  談靜把聽筒擱到一邊,叫值班經理聽電話,值班經理沒想到她會打給店長,無可奈何,聽完電話出來,隻是狠狠瞪了談靜一眼。談靜沒吭聲,低頭忙著自己的工作。

  下班的時候在更衣室,幾個女孩子都七嘴八舌地勸她:“何必要跟龐經理過不去,他是值班經理,給你小鞋穿,就吃不了兜著走。”“是啊,店長畢竟來店裏的時候少,一般的事都是值班經理說了算,你把他得罪了,將來怎麽辦?”“王雨玲走了,梁元安也走了,你一個人哪鬥得過龐經理……”

  那些女孩子都是好心,唧唧喳喳的,說個不停。談靜隻是悶不做聲,她並不是因為可以調到總公司去才做這樣的反擊,畢竟還沒有麵試,哪裏來的百分之百把握?她隻是忍無可忍,這個龐經理把功勞占為己有倒也罷了,還趕盡殺絕,一再想辭退她,處處都找碴,再好的脾氣,她也忍不住了。就算自己聘不上那個行政助理,她也打算辭職了。

  幸好她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麵試的過程非常順利,麵試她的是人力資源的總監,姓舒。看上去精明能幹,人卻非常和氣,問了她幾個問題,讓她用電腦打了封英文信,就算合格了。

  “好的,明天你就可以來上班,我會通知行政部給你做胸卡,明天早上九點你直接來人力資源部報到就可以了。門店那邊,我希望你簡單化處理,直接辭職,這樣會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談靜沒想到這麽簡單,連聲道謝。她笑起來眉眼彎彎,這才有點像是檔案上真實的年齡。舒琴不動聲色地想,一個已婚二十六歲的女人,丈夫是某公司的倉庫叉車工,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怎麽看怎麽都是一個普通的打工妹。除了在門店工作了六年沒有跳槽,除了英文水準稍好,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別。

  盛方庭大費周折非要把這個人弄去企劃部當助理,到底是什麽目的呢?談靜長得倒還挺漂亮,雖然生活的磨礪讓她看上去不像二十六歲,可是仍舊可以看出當年是個美人胚子,隻要養尊處優幾年,稍微打扮一下,肯定是個賞心悅目的美女——難道盛方庭竟然會看上她?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在心底否決掉了。

  舒琴把談靜的資料交給助理,吩咐她拿去備案,然後自己給盛方庭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談靜的事已經辦妥了。

  談靜回去的公交車上,是很興奮的,在來之前,她一直對自己說,不要報太大的希望,畢竟總公司的職位,要求都非常高。她習慣了失望,所以每次遇上任何事,總是讓自己把期望降到最低,這樣的話,等到失望的時候就不會太難受。

  可是沒想到事情會這麽簡單又這麽順利,那個舒經理人非常和氣,臨走時還問她:“在檔案裏你怎麽沒有手機號?”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沒有手機,舒經理就說:“還是去買一個吧,助理工作非常忙,手機是必需的通訊工具,而且你的職位,每個月有兩百元的通訊補貼。”

  上次她來總公司的時候,就覺得這裏華麗神聖得像一個殿堂,出入的男男女女,都是那樣衣冠楚楚,彬彬有禮,沒想到自己竟然也要成為其中的一員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舒經理告訴她,企劃部是非常重要的戰略部門,她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在給盛方庭寫信的時候,她想到的也隻是一個據理力爭,不願意讓自己受欺負。而爭出來這麽一個結果,真是讓她非常高興。不過她也沒有樂昏頭,首先去店裏辭職,大家都知道她昨天剛跟值班經理吵了一架,所以也算歪打正著,隻有店長聽說她不幹了,還有點惋惜。告別了同事們,她把活期存折裏一千多塊錢全都取出來,跑到營業廳去,先花了幾百塊錢買了一個手機,這個價位的手機當然不會太好,可是能用就行了。拿到新手機她第一個打給王雨玲,誰知道王雨玲劈頭就說:“我們門麵已經找著了你們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是我呀,談靜。”

  “哎呀談靜!我還以為又是那些中介。”

  “我買手機了,這是我的手機號。”

  “哎喲,你終於買手機了,你說這世上還有誰連手機都沒有啊!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談靜笑嘻嘻地問:“你們門麵已經找著了?在哪兒呢?”

  “還沒有呢,別提了,你今天上上午班?”

  “不是,我辭職了。”

  “啊?”

  “我找了份好工作!”

  “什麽工作啊?”

  “行政助理,試用期都四千五呢!”

  “哎喲,談靜你可算是熬出頭了!快點來,咱們去慶祝慶祝!”

  談靜因為平常總是受她的接濟照顧,所以一口就答應了:“這次我請客!請你和梁元安!”

  誰知王雨玲歎了口氣:“別提那姓梁的了,掃興!”

  “怎麽啦?”

  “來了我再跟你說。你快去接平平,咱們一塊兒出去吃點好吃的。”

  談靜去接了孫平,這次她特意買了一大包零食,給陳婆婆的孫女玫玫。陳婆婆死活不肯收:“又花錢!太破費了!”

  “沒事,婆婆,我換了個工作,都是上白班,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五點,以後隻怕得天天麻煩您,不過以後有雙休了,雙休我可以把平平接回去,您也可以歇一歇。”

  “哎呀,朝九晚五!”玫玫在一邊插嘴,“談阿姨你是上班族呀!”

  “是啊,朝九晚五,這小機靈鬼!”談靜忍不住捏了捏玫玫的臉蛋,“啥都知道。”

  “我是看電視裏說的,說白領都是朝九晚五,談阿姨你是白領了呀!”

  “我媽媽的領子是紫色的。”孫平指著談靜的連衣裙,忽閃著大眼睛,不解地問,“玫玫姐,你為什麽說是白色的呀?”

  一時大家都笑起來,孫婆婆說:“聽你這麽一說,肯定是份好工作。”

  “嗯!”談靜在路上就盤算好了,“也說不定得加班,要是我來不及接平平,還得麻煩您照顧他。我每個月給您八百……”

  “不要不要!”陳婆婆頭搖得像撥浪鼓,“比以前時間少,怎麽還能要你加錢?再說平平這孩子太乖了,最讓人省心不過,天天在這裏,也是給我解悶。收你的錢,我已經挺不好意思了,再加我可翻臉了!”

  談靜再三解釋,仍舊沒能說服陳婆婆,最後老人氣鼓鼓的,談靜也隻好不提加錢的事了。好說歹說讓老人收下給玫玫的零食,把自己的新手機號也寫給陳婆婆,然後才抱著平平告辭。

  在路上,平平忍不住問:“媽媽,你真的換工作了?”

  “嗯!”

  “那真的可以都隻白天上班?”

  “對!”

  “那晚上都可以把我接回家?”

  “是啊!”

  平平歡呼了一聲,然後問:“媽媽你買手機了?能不能把手機給我看看?”

  “好。”談靜從包裏拿出新手機,孫平小心地捧在手裏,仔細地看了半晌,然後咧嘴笑了:“媽媽,以後我有事,可以給你打電話了?”

  “對!以後有事,可以給媽媽打電話了!”談靜摟著他,說,“媽媽漲工資了,等媽媽攢夠了錢,就可以給平平治病了!”

  “病好了我就可以去上學了。”

  “病好了平平就可以去上學了!”談靜在兒子臉上親了一下。日子,終於快熬出頭了。

  王雨玲站在樓下等他們,看到他們娘兒倆,就笑嘻嘻地走上來,先把孫平接過去抱著,問談靜:“咱們上哪兒吃去?”

  “梁元安呢?”談靜問,“你跟他吵架了?”

  王雨玲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火氣,忍不住嘰裏呱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倒出來給談靜聽。原來這陣子她和梁元安都忙著找合適的門店,不過看來看去,好一點的門店都貴,而便宜的門店,都太偏僻。

  “你說蛋糕店,當然要開在人流量大的地方,不然誰來買你的蛋糕啊!可是梁元安那個人,總是嫌租金太貴,你說不貴的地方,冷清得鳥不生蛋,哪有人來買?我就說,咱們先借點錢,把門店的租金給付了,其他的再慢慢想辦法。他就翻臉說沒處借錢,怕我讓他問家裏要錢。”

  說來說去,原來是為了這事鬧翻的。王雨玲一肚子委屈:“我出來打工這麽多年,就攢了四萬多塊錢,我都全拿出來了,他倒好,手頭一共才一萬多塊錢,去年他回家的時候,給了三萬給家裏,前年據說也給了兩萬,現在都火燒眉毛了,他還不肯問家裏要。如果再找不到門店,一拖這夏天就過去了,還要裝修,等這蛋糕店開起來,早就過了春節那旺季了。談靜,他這個人真不是能同甘共苦的,一點責任也不肯擔。”

  談靜溫言細語地安慰她:“事情也沒你想得那麽壞,再說去年他妹妹剛剛結婚,或許錢都花完了也不一定,你逼著他借錢,也不是回事。這樣,我們先把他叫出來吃飯,大家吃飯的時候,想想辦法。”

  “我才不給他打電話,要打你打。”

  “好,我打。”

  王雨玲又白了她一眼:“買了新手機,顯擺!”

  談靜知道她惱羞成怒,也不跟她計較,隻是笑著給梁元安打電話,叫他出來吃飯。

  梁元安本來也在出租屋裏生悶氣,接到談靜的電話,就趕過來了。王雨玲見了他仍舊是氣鼓鼓的,倒是談靜笑著跟他打招呼,梁元安訕訕地,去抱孫平,王雨玲卻抱著孩子一側身,說:“平平要王阿姨抱,不要別人抱。”

  孫平黑溜溜的眼睛打量了垂頭喪氣的梁元安一眼,卻說:“梁叔叔抱!”

  “小叛徒!”王雨玲喃喃地說,可是孫平朝著梁元安伸出雙手,她也隻好把孩子交給梁元安。梁元安很高興地將孫平舉起來頂在頭上,孫平高興得咯咯笑。王雨玲說:“你瘋了,平平心髒不好,快放他下來!”

  梁元安連聲答應著,把孫平重新抱在懷裏,可是這樣一來,兩個人因為孩子又重新搭上話了,王雨玲也不好意思再板著臉了,隻是拉著談靜走在前頭。

  到了餐廳裏,聽說是談靜請客,梁元安死活不讓,硬是說這頓他請。談靜說:“我換了工作漲了工資,這頓就我來吧。你要負荊請罪,等下次吧。”

  “什麽負荊請罪?”王雨玲忍不住又瞪了談靜一眼,“誰要他負荊請罪了?”

  “負荊請罪我知道!那天玫玫姐的媽媽給她講故事,我也聽到了!就是春秋戰國時期,有個大將軍叫廉頗,他總是不服氣藺相如官比他大,所以總找藺相如的麻煩,但藺相如從來不跟他計較,還對別人說,敵人不敢來攻打我們國家,是因為有我和廉頗將軍在,如果我跟廉頗將軍鬧矛盾,那麽敵人就會趁機來打我們,所以我處處讓著廉頗將軍。廉頗將軍聽到藺相如這樣說,覺得很慚愧,所以就光著膀子,背著荊條,去向藺相如賠禮道歉,這就是負荊請罪。”孫平口齒清楚,一口氣把整個故事講完,語氣起伏,朗朗動聽,倒把三個大人都給聽怔在了那裏。孫平看三個大人都看著自己,不由膽怯,扯了扯談靜的衣角,怯生生問:“媽媽,我講錯了嗎?”

  “沒有沒有!”談靜十分高興,連忙摟著他,“你講得太對了!媽媽是聽得入了迷!平平真厲害!”

  “是啊!”王雨玲也笑著說,“我都聽入神了,這麽拗口的名字,難為他記得下來,我反正是不知道負荊請罪是誰向誰請,就隻知道有這個詞兒。哎,平平,你將來肯定要考個狀元!”

  孫平非常開心,笑得眼睛彎彎像月牙兒:“媽媽說她漲工資了,馬上就有錢給我治病了,等我病好了,就可以去上學了。”

  “對了,”王雨玲想起來,“還沒問你呢,你到底換了一個什麽工作?”

  談靜一五一十,就將自己去麵試的事講給王雨玲聽了,王雨玲聽得簡直要跳起來:“哇!談靜你真厲害!”聽到值班經理為難談靜,不給她調班,王雨玲又氣得沒有辦法,“這種小人,虧你還幫他寫英文信!真是恩將仇報!”

  “我這工作,也多虧了那兩封英文信,也多虧了你。”談靜將菜單遞給王雨玲,笑吟吟地說,“來,點菜,咱們好好吃一頓。”

  吃完飯之後,孫平拉了拉談靜的衣角,小聲說:“媽媽,我還想去小公園玩。”談靜還沒說什麽,梁元安已經爽快地答應了:“走,梁叔叔帶你去!”

  孫平歡呼了一聲,談靜看著梁元安抱著他快步走到街角的小公園去,不由得一陣心酸。王雨玲笑著說:“這兩個人,倒挺有緣的。”

  談靜說:“喜歡孩子的人,心壞不到哪裏去。梁元安其實人挺好的,你就別總是跟他吵架了。”

  小公園裏有免費的健身器材什麽的,孫平不能做劇烈的運動,梁元安把他放在長椅上,自己去爬器材給他看,逗得孩子咯咯笑,拍巴掌叫好。談靜跟王雨玲也坐下來說話,王雨玲似乎有很多煩惱,一股腦兒地講給談靜聽。主要還是愁錢,她看中了一個店麵,就在很大一個居民小區的外頭,人流量什麽的都沒問題,而且整個小區都還沒有蛋糕店,按理說在那裏開店再合適不過了,可是他們手頭的錢付完租金,就沒錢買烤箱了,沒有烤箱,怎麽開得了店?好的店麵租不到,開店的事情就是遙遙無期。她和梁元安都已經辭職了,每天的房租水電吃飯,都是坐吃山空。憑他們各自的那一點積蓄,耽擱不起太長時間。

  談靜問:“那還差多少錢?”

  “差一萬多呢。”王雨玲苦笑,“老話說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我可算明白了。”

  “要不我那個活期存折上有一萬多塊,先借給你們用吧。”

  王雨玲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那可不行,那是留給平平治病的。”

  “那錢是別人借給我的,我用了一半,還有這一半,到時候再還給他。平平治病我有錢,這錢你先拿去用。”

  “別說了,我才不會要你的錢。”

  “我又不是借給你,我是入股。等你們掙到錢了,給我按比例分紅不就得了。這是投資。我現在工資雖然漲了點,可是要攢到平平的手術費,還早著呢。現在利息這麽低,不如把這一萬多塊錢放在你們店裏投資,說不定兩年時間,連本帶利你們就替我掙回來了。”

  王雨玲聽見這話,猶豫了一會兒,說:“那要是虧了呢?”

  “你看梁元安那手藝,能虧麽?”

  王雨玲說:“做生意的事情,怎麽說得準呢?”

  談靜知道她已經動搖了,於是說:“我就算不相信他,也會相信你啊!有你在,生意虧不了!”

  王雨玲還在猶豫不決,談靜又說:“其實這錢,是個挺討厭的人借我的,我不想把它花在平平身上,你就先拿去用吧。”

  剛到店裏打工的時候,談靜年輕,長得又好看,總有人借著買蛋糕來店裏看她,還給她起了個綽號叫“蛋糕西施”。有個人就仗著自己有幾個錢,在店裏買了幾千塊錢的蛋糕,然後點名讓談靜去送貨,當時鬧得談靜差點被迫辭職,後來店長幫忙,想辦法給她調到了另一家店上班,事情才平息下去。所以王雨玲一聽到她這樣說,立刻緊張起來:“啊?那個混蛋又找上你了?”

  “沒有沒有,好幾年前的事了,人家早把我忘了,怎麽會還找上我。”談靜說,“錢是一個熟人借我的,這熟人原來欠我一個人情,可是我不想用他的錢,就先投資在你們店裏吧。”

  王雨玲還是猶豫:“可是……”

  “別可是了,就這麽說定了。蛋糕店算我入股,你們給我分紅就行了。虧了我也不找你們,反正這錢我壓根就不想要。”

  “那好吧。”王雨玲暗暗下了決心,掙著錢了一定給談靜大大一筆分紅,萬一真的虧了,自己就算把壓箱底的嫁妝錢拿出來,也會將這一萬多還給談靜的。因為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著實太難太難了。

  “我明天要上班,反正存折在你那裏,我把密碼告訴你,你直接去銀行取出來,快點把店麵的事定下來,快點開業,快點掙錢。”

  王雨玲感激得不知說什麽才好:“談靜,我該怎麽謝你?”

  “你們趕緊把店開了,好好掙錢給我分紅,不就謝謝我了?”

  王雨玲豪氣地說:“放心吧,我一定在年內就替你掙到大大的分紅!”

  第一天到總公司上班,談靜心情是很激動的。她早就留意到總公司的人都不穿製服,所以第一天上班的時候,特意把平時不舍得穿的一套套裙換上,又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才趕公交車去上班。到人力資源部報到之後,同事就領著她去行政部取了胸卡,還有一些辦公用品,然後帶她去企劃部。穿過大片的開放式辦公區,跟上次談靜來的時候不一樣,現在這些空位上已經坐滿了人,每個格子間的電腦後邊,都有人忙碌著。

  盛方庭正在忙著講電話,見到人力資源的同事領著談靜進來,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人力資源的同事就先走了,談靜一個人留在盛方庭的辦公室裏,還是有點心慌的。盛方庭接完電話,才笑著對她說:“不好意思,剛才是個很重要的電話,不方便掛斷再跟你打招呼。”

  談靜很拘謹:“沒關係,盛經理。”

  “來,我們出去,我向同事介紹一下你。”

  談靜又跟著盛方庭走到外邊的開放式辦公區,盛方庭拍了拍手掌,所有人都抬起頭來,於是盛方庭介紹了談靜的名字和職位,大家都鼓掌表示歡迎。談靜沒有經曆過這種場麵,於是鞠躬說:“以後請大家多多關照。”盛方庭又指了指一個格子間,對談靜說:“這是你的位置。”

  談靜心裏是非常忐忑的,雖然同事們都看上去很和氣,可是馬上就開始做自己手頭的事情,再沒人抬頭多看她一眼,這樣忙碌的氣氛讓她有點緊張,而那個格子間裏幹幹淨淨,除了一台電腦,其他什麽東西都沒有,因為整潔,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盛方庭是很細心的人,知道她不太熟悉這種環境,於是說:“明天你可以帶一些個人用品到這裏來,比如杯子什麽的……”談靜發現前後左右的格子間裏,桌子上都零散放著一些東西。除了水杯,還有小盆的盆栽、文件夾、筆筒、即時貼……看來這一個格子,就是每個人的獨立空間。

  盛方庭叫過一位同事:“Lily,你過來一下。”

  那個Lily就像電視中的白領精英,穿著合身的套裙,化著精致的淡妝,長發披肩,一絲不亂,笑容和藹:“盛經理。”

  “新來的行政助理談靜,這是我們部門的秘書Lily,她會帶你熟悉工作。”

  談靜連忙伸出手去:“你好!”

  “你好。”Lily隻握了握她的指尖,可是笑容看不出任何怠慢痕跡。

  盛方庭非常忙,將她交給Lily後就回自己辦公室去了,Lily讓談靜打開電腦,注冊一個內部郵箱,告訴她說:“大部分工作都會通過內部郵件來溝通,你給自己取一個英文名字吧,然後直接用作郵箱的前綴。”談靜沒有英文名字,Lily直接替她取了個叫Helen,說這樣方便好記。

  談靜於是成為了企劃部的Helen,在整個聖美中國公司,就有六個Helen。聖美公司在美國、日本、加拿大等國家還有分部,加起來的Helen就更多了。談靜上班的第一天是在混亂中過去的,公司有一套獨立的辦公係統,而且談靜上學那會兒還是office97,現在都已經是office2010了。好在談靜是個很刻苦的人,Lily似乎很忙的樣子,她不敢經常去打擾,就把所有問題記在一張紙上。中午吃過飯,又拿去請教Lily。Lily見她很多常識都不懂,心中除了好笑又是吃驚,心想眼高於頂的盛經理怎麽允許人力資源部弄來這樣一個寶貝,不過礙於麵子,她還是犧牲咖啡時間耐心地教了談靜。

  到了下午的時候,整個公司抄送的郵件裏麵,就已經有了企劃部Helen的郵件。談靜收到郵件還是挺興奮的,打開來見是市場部最後確認的大中華區促銷計劃,光附件中的電子表格就是二十多個,談靜看得頭暈眼花,也沒看懂那些表格是什麽意思。好在也沒有人來問她關於這封郵件的事情,談靜覺得自己還沒有做什麽工作,就已經到下班時間了。

  同事們紛紛離開辦公室,她還有幾個軟件上的問題沒弄明白,於是坐在那裏苦苦地鑽研,不知什麽時候,辦公室裏的人早就已經走光了,也沒有人開燈,就是麵前顯示器的白光,照在她臉上。

  盛方庭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黑暗的開放式辦公區裏,一點白光映著談靜的臉龐,她的表情虔誠而認真,仿佛麵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液晶顯示器,而是一尊佛龕似的。一天下來,她被橡皮筋綁住的頭發有點蓬鬆了,在那白光裏顯得毛茸茸的,倒顯得模樣比平常要稚氣一些。她全神貫注地盯著顯示器,似乎一點也沒有發覺其他人早就走光了。盛方庭不知不覺走過去,問:“怎麽還不下班?”

  談靜被嚇了一大跳,待看清楚是盛方庭,才訥訥地說:“有幾個郵件沒看懂,我就忘了。”

  盛方庭看了看郵件後麵一長串CC名單,說道:“這個看看就行了,這一封你要回複一下,這一封不用。”他飛快地指點著談靜,不一會兒就把郵箱裏的郵件全都清理了。談靜對辦公係統不熟悉,他又解答了幾個談靜記在紙上的問題,然後對她說:“今天就到這裏吧。”

  “謝謝盛經理。”談靜心中十分感激,一天的相處,她早就看出來Lily對自己隻是表麵客氣,她不好意思總去麻煩她,而其他同事,都更加不熟了。雖然盛方庭沒有回答完她的全部問題,但工作中她主要的不懂的幾點已經指點明白了。

  “你住哪裏,我可以順便捎你回家。”

  談靜猶豫了半秒鍾,盛方庭說:“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知道。所以我捎你一段,順便替你解答。”

  談靜於是請他把自己帶到五號線的地鐵站,早上來的時候她就發現,坐公交沒有坐地鐵劃算,因為公交要換好幾趟車。她跟著盛方庭到地下車庫的時候,正巧遇到舒琴。她高跟鞋嘚嘚的聲音在地下車庫裏回蕩著,十分響亮。她的車就停在盛方庭車邊,當看到盛方庭和談靜的時候,舒琴很自然地打了個招呼:“盛經理!”

  “舒經理,下班了?”

  “是啊,明天見。”

  “明天見。”

  舒琴開一部紅色的車子,她把包包扔進副駕駛座,就直接啟動車子,發動機發出轟鳴聲,她倒出車位,揚長而去。談靜隻覺得她這一係列動作流利帥氣,真是像電視裏的女主角一樣,卻沒有想太多。盛方庭卻在想著,剛剛舒琴笑容中的那一抹意味深長。本來自己把談靜調到公司來,可能就已經引起了她的誤會,現在又讓她看到自己和談靜一起下班,她這次肯定會想多了。不過,他決定暫時把這事拋在腦後。

  在車上,盛方庭向談靜簡略地描述了一下企劃部助理的工作內容,告訴她哪些事情首先要保證完成,哪些郵件不必回複,哪些工作可以延後處理。談靜非常感激,說:“我什麽也不懂,給您添了很多麻煩。”

  “其實所有應屆生都是這樣的,我想Lily一定以為你是應屆生,她應該能理解。”

  談靜沒有做聲,這個工作環境是全新的,每個人都彬彬有禮,她不僅是換了一個工作,而且是換了一個階層,而這個階層的人,雖然很有禮貌很客氣,但其實都挺疏遠的。她想起剛剛遇見的那個舒經理,她才像是真正應該待在這裏的人,一眼看上去就精明能幹。

  不過,自己會努力的,因為她需要這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她要給平平治病。想到平平的病,她又想起下周一約了聶宇晟。那正是上班時間,原來自己可以調班,現在自己朝九晚五,沒辦法調班了,難道剛上幾天班就得請假?自己還在試用期,同事們會怎麽樣看呢?而且去見聶宇晟,對她而言,真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任務。

  不過隻一會兒她就不讓自己想了,所有的困難都會過去的,現在她要去接平平回家,然後做飯給孩子吃。不管怎麽樣,生活剛剛有了一線曙光,她樂觀地想,比原來總是好多了。

  接完孩子之後她帶著孩子去買菜,在路上孩子就餓了,她在菜場裏買了兩塊錢的雞蛋餅給孩子吃,她知道孫平吃完雞蛋餅就差不多飽了,所以隻買了兩樣小菜。這個時間菜場裏賣的小菜都蔫了,所以也便宜。反正大人吃的菜,粗糙點也沒有關係。

  孫平不能爬樓,她背著孩子拎著東西上樓,氣喘籲籲剛剛站穩,就聽到背上的孫平說:“爸爸在家!”

  果然家裏是有人,因為防盜門沒關,木門也虛掩著。談靜心裏怦怦跳,一半是因為剛剛才爬完樓梯,一半則是因為上次孫誌軍走的時候,說的那番話。她很擔心他當著孩子的麵跟自己吵起來,而且又口無遮攔。現在隻希望孫誌軍喝醉了,這樣倒還好點,起碼不會跟她吵架。

  她推開虛掩的門,然後彎下腰,孫平從她背上溜下來,說:“爸爸喝醉了。”

  果然,孫誌軍睡在沙發上,人事不省,還好沒有吐。談靜對孩子搖了搖手,孩子就乖順地回到臥室裏去了,她打開窗子通風,才發現窗台上擱的那碟豆芽,已經蔫了。這幾天太忙,沒有顧得上澆水,所以豆芽也枯死了。她把那碟豆芽倒進垃圾桶裏,把盤子洗出來,走出來看到孫誌軍酒氣熏天的樣子,知道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所以自顧自又進廚房做飯去了。

  淘米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放了兩盒米,就算孫誌軍不吃,明天她熱熱也可以吃。把飯燉上,然後開始洗菜炒菜,等吃上晚飯已經是八點多鍾,再給平平洗澡,又把碗洗出來,平平已經睡著了。

  她實在是困倦了,洗完澡也睡了,迷糊了沒多大一會兒,突然聽到客廳裏有動靜。上次孫誌軍喝醉了,從沙發上摔下來,所以她擔心地爬起來,打開門一看,孫誌軍正坐在桌邊吃飯,他用湯泡了一碗飯,正吃得稀裏呼嚕的,談靜正打算回去睡覺,突然聽到他頭也沒抬,說:“你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談靜怕吵醒孩子,想了想掩上了房門,走到桌邊,問:“什麽事?”

  “這回進派出所,我把工作也丟了,賭債也沒還上,說不定過兩天人家就會找到家裏來,你帶孫平躲躲。”

  談靜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愣了一下才問:“你到底欠人家多少錢?為什麽人家要找到家裏來?”

  “不是跟你說了嗎?兩萬!”孫誌軍咧了咧嘴,“那幫孫子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沒準會往咱家門上潑紅油漆,反正你到時候別嚇著就行。”

  談靜忍氣吞聲:“你到底在外麵惹了什麽麻煩?不賭錢不行嗎?萬一人家真找到家裏來,左鄰右舍會怎麽說?房東會怎麽說?這房子又便宜又好,房東要是怕惹事不租給我們了,你讓我上哪兒找房子去?”

  孫誌軍哼了一聲,把碗一放:“那你給錢我還債!”

  “我沒有兩萬塊錢。”

  “那不就結了,你帶孩子躲兩天,那些人找不著我,自然就消停了。”

  談靜一時氣結,坐在桌邊,一語不發。

  “後悔啦?你老公就是這德性,誰叫你嫁了我!”孫誌軍又盛了一碗飯,把剩菜一股腦兒倒進碗裏,攪了攪又吃起來,“你現在去找那姓聶的,也還不晚。”

  “我跟聶宇晟沒什麽了,你為什麽要天天提他?”

  “你那不是天天想著他,卻不準我提他?”

  “誰天天想著他了?”

  “喲,不承認?不承認我也知道你天天想著他。要不你找他要兩萬塊錢,替我把賬了了,我保證以後在你麵前不提他了。”

  談靜說:“我不會去找聶宇晟要錢的。”

  “你當然不會去,也不看看你現在這德性,姓聶的還看得上你?”

  談靜站起來,疲憊而沉默地朝著臥室走去,孫誌軍還在她身後冷笑:“你不去,我去。”

  談靜驀然轉過身來,睜大眼睛看著他:“你想幹什麽?”

  “也不幹什麽,姓聶的那麽有錢,找他要兩萬花花,應該挺容易吧?”

  “你憑什麽去找聶宇晟要錢?”

  “那你管不著。”

  談靜終於低下了頭:“求你了。”

  “求我啊?我考慮考慮。不過這賭債我還不上,也沒辦法啊!”

  談靜忍氣吞聲:“賭債的事,我再想想辦法。”

  “行,那我等著你的信。不管你找不找姓聶的,隻要你給我兩萬塊還債,我保證不幹讓你不高興的事。”

  談靜回到臥室之後,看著沉沉熟睡的孫平,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她不知道孫誌軍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可是他在外頭欠人家錢,也不是第一次了。最開始她還替他還過幾次賭債,後來她知道那是一個無底洞,就再也不肯給他錢了。可是現在他似乎越來越得寸進尺,甚至開始拿聶宇晟來要挾她。

  無論如何,她不肯再向聶宇晟開口要錢了。她也沒有任何資格,再問他要錢。

  兩萬……她上哪裏去弄兩萬塊錢……雖然存折上有這麽多,但是那是替孫平攢下的手術費,她怎麽能拿這錢去填賭債那個無底洞?

  她在矛盾和焦慮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