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現實與非現實的“孤島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05 11:54      字數:4175
  被困在暴雨中的孤島上是什麽樣的一種感受?

  就是張茂現在的感受。

  夏天的暴雨十分氣勢洶洶,好像跟誰吵架的潑婦似的,從頭到腳都是一副“我最厲害!我想怎樣就怎樣!這世界沒了我就不行!你敢上前一步試試,看我不削死你!”的樣子,每一個水點都充滿著暴虐與張揚的力量,讓人不能不想到武俠故事裏的“暴雨梨花針”——這個名稱實在是太貼切,太傳神了。夏天的暴雨,發怒的潑婦,都是一樣一樣的,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把張茂困在房子裏出不去的,正是這樣的暴雨。

  這一天,從早上醒來時,就覺得光線不如往常那麽明亮。但是,風是悠哉的,花啊草啊沒有一點兒大難臨頭的緊張感,倒好像是張茂自己搞錯了時間,誤把五點當六點了似的。到了上午九點鍾從一陣緊湊的“噠噠”聲開始,暴雨突然降臨了,電閃雷鳴接踵而至。

  張茂非常慶幸,因為就在雨點開始掉下來的幾分鍾之前,他還在從超市返回的路上——他預感到要下大雨,決定緊急地囤一點食物。他一路狂奔,終於趕在雨點掉下來之前跑進了門。而手裏提著的沉甸甸的食材,又讓他覺得心裏有底,一點兒不慌。甚至,他想到了下雨時取井水不便,井水也有可能變渾濁,所以從廚房拿出了不少桶和盆放到外麵接雨水。他為此有點小小的得意,看著雨滴在那些小水麵敲出的胡亂、交疊的漣漪,聽著周圍紛亂的、分辨不出誰是誰的、滴滴答答咚咚的雨聲,他覺得心裏極痛快,倒像是前一天還籠罩著他的、由同學聚會帶來的烏雲都被化作雨水扔在地上砸碎了,又由細石子路的間隙滲了下去,在看不見地方被植物的根一把抓住,揉啊揉啊,揉碎了,長成了葉子,長成了枝條,再也不見了。

  在之後的好幾個小時裏,大雨一直宛如瓢潑一般,一刻也沒有停歇。透過玻璃門,張茂看到水泥簷廊外側雨水像簾子一樣朝花壇和石子路撲過去,他很擔心小院會變成“水漫金山”,還好,小院的排水比他預期得要好。

  他在屋子裏大致巡視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漏水的痕跡,這也令他很是欣慰。

  他自己在並不漫長的人生裏也算住過不少幾個地方,但都多多少少地麵臨著房屋漏雨或者滲水的問題。要麽是屋頂,滲下來的雨水使光潔的白牆壁長了黴斑,吊頂裏麵的抽油煙機也好,浴霸也好,吸頂燈也好,一概因為水的介入“啪啪”壞掉,甚至還會引發整棟樓的跳閘,要麽就是窗台,施工時不走心沒有留出坡度導致雨水倒滲,窗框也因此不堪重負而逐漸變形……

  人類建造房屋用於居住,除了為了安全及隱私以外,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在變化不定的自然天氣中隔絕出一小塊環境相對穩定可控的地方,而雨水,就是房屋最需要抵禦的敵人之一,可惜啊,直到文明已經高度發達的今天,世界上仍舊有那麽多在雨水麵前衣不蔽體、捉襟見肘的房子。

  他隱約中記得聽說過,小院和老房子都是由爺爺監造的。對於曾經一手締造了一個蔬菜帝國的、那位了不起的爺爺,張茂覺得十分信得過。老屋已經有好幾十年的曆史了,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是不害怕時間的呢?暴雨中無所畏懼的老屋,愈發加深了張茂對素未謀麵的爺爺的敬仰。

  因為被困在屋子裏,張茂隻好埋頭閱卷。爸爸的日記躺在它原來所在的位置,無時無刻不散發著魅惑的氣息。張茂一度想把閱卷的地點從堂屋搬到那個房間的書桌上去,卻發現那裏因為少了一盞台燈而光線過暗。不過,這樣也好,離爸爸的日記遠一點,可以使他少受一點誘惑。或者說,受到的誘惑也許是相同的,但離開堂屋、走進房間、拉開抽屜這一係列動作將打消他的(至少是)一部分衝動。

  爸爸的日記,被張茂設置成了一種“獎勵機製”,每當他完成了,比方說20篇作文的閱卷之後,他獎勵自己讀5頁日記。說起來奇怪,日記的絕大多數內容並不比學生們的作文生動有趣,但是,因為隱約的、想要看到“她”字的心情,日記就比作文顯得有吸引力多了。

  “與妻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奪門而出。夜已深了,遊蕩在街上不想回家。妻與小茂,想必都已經睡了。索性開車來了老房子,到了才發現沒拿鑰匙,隻好坐在屋簷走廊下麵看了一夜的星星。清晨在公雞高昂的打鳴中醒過來,原來是不知不覺中靠在牆上睡著了。起身之後渾身酸痛,還要開車趕回公司。”

  爸爸的這段話很平鋪直敘,但卻讓張茂很受觸動。他看了看日期,是他3歲的那一年,難怪對此事他毫無記憶。他把爸爸的記錄又讀了一遍,感覺那遊蕩在夜晚的街上的、坐在冰冷的屋簷走廊下麵的,不是爸爸,而好像是他自己。有了妻子與孩子,明明有家卻不想回去的,可憐的中年男子。他突然,很想去摸一摸爸爸曾經坐過一整夜的屋簷走廊,雖然他知道那裏早已經沒有了爸爸的氣息。很唯心的,他想,他多麽希望能穿越時空,出現在32年前那晚爸爸的身邊,握一握他的手,抱一抱他,和他說說話。

  滴滴答答的雨聲像是在對他進行催眠,他仿佛真的以35歲的自己坐在了33歲的爸爸身邊。他會對爸爸說些什麽?他該對爸爸說些什麽?他有勇氣勸自己的爸爸拋棄妻子嗎?他敢不敢問自己的爸爸“幸福嗎?”“快樂嗎?”

  就在他這樣胡思亂想著的時候,耳朵裏闖進來了敲門的聲音,這種時候會是誰呢?

  “我怕你沒得東西吃,給你送點菜來。”毛伯伯一看到他就趕緊招呼他,他看到一籃子五顏六色的蔬菜正擺在門口。

  “您來得太是時候啦!我正愁著這雨怎麽老不停呢!”張茂的回答,完全是下意識的,從小到大他早就習慣了迎合對方。在這種場合下,他是絕對不可能說出他早上剛買了菜的事實來打擊對方的積極性的。

  “嘿嘿,沒得事,我要是不過來,你直接去我家也行。”受到了肯定的毛伯伯興致很高。

  “快進來坐呀!”張茂很禮貌地招呼“雪中送炭”的老者。

  “不咯,不咯,我身上濕了,怕把你屋頭弄濕咯。我還是趕緊回家換了濕衣服,免得著涼。”他這樣說了,張茂不好再客氣,應和了幾句。

  但說要走的老者又似乎不急著走,一手仍舉著傘,另一隻手拿著拐杖在地上這裏敲敲、那裏敲敲,順便把些村裏哪哪積水了,哪哪不通車了的消息講給張茂聽——這些消息,他覺得對張茂是有用的。末了,他又一邊嘟囔著,一邊朝院門走過去。站在石子路與水泥相交的地方,他大聲地,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跟張茂說似的,說了一句“這院子的排水做得真好啊!”

  待毛伯伯走後,張茂就用他送來的蔬菜為自己做了午飯。吃完午飯之後,又回到了他的閱卷與閱讀之中。

  下午的工作狀態不好,究其原因,是張茂的腦子裏總在想別的事情。他思考的主題是,吵架。

  他的爸爸媽媽為什麽總是吵架呢?那孩子的爸爸媽媽為什麽總是吵架呢?開朗率真的毛伯伯與賢惠的毛大媽是否也有吵架的時候呢?他自己有限的幾次與前妻的爭執又是因何而起、怎麽收尾的呢?

  他的大腦仿佛並不受他的控製,自顧自地尋找著這些問題的答案。

  吵架的原因,或者說導火索,有許多事後想想根本無關緊要,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無足輕重。可是在當時,又仿佛十分性命攸關似的,不能不據理力爭,一丁點兒也不能讓步似的。大腦裏仿佛坐著一位別的指揮官,在那個時間段裏,全權接管了你的這具身體,說什麽、做什麽全不能自己做主了,自己倒成了一個多餘的東西。但是自己事後回想起來,又覺得不可思議:“這話是我說的嗎?如果不是我,是誰呢?我怎麽全都記得呢?我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情呢?天哪!難道我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嗎?……”

  世界上果真存在著能用吵架解決的問題嗎?吵輸了的一方,是真的心服口服嗎?(張茂想到了他爸爸,坐在老屋簷廊下幾乎“無家可歸”的爸爸,毫無疑問是吵輸了的那一方。)用吵架的方式“解決”了的問題,難道不會埋下無窮無盡的後顧之憂嗎?

  如果可以,最好永遠不要發生爭執。

  即便是自認為非常理性的張茂,也有與前妻發生爭執的時候。導火索都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他能體會當時那種血液全都往頭上湧的感覺,他的身體,他的手腳與嘴巴好像不再是他自己的東西,他仿佛失去了對它們的控製權。這很詭異,因為事後當他冷靜下來的時候,沒有一次不為他盛怒之下說出的話後悔。然而,他清晰地記得他說過的那些話,他甚至能回憶起當時的身體語言,但是,彼時究竟是誰在指揮著這具身體呢?

  理性,在我們最需要它的時候,為什麽選擇退位讓賢了呢?有多少本來不需要發生的爭執,以及由此引申而來的悲劇是由理性的缺席而產生的呢?

  張茂自認為,自己有著相當不錯的自控力。可就是他自己也有不少次,當時頭腦發熱,事後無比後悔的經曆。況且,世界上還有許多自控力不如他的人呢?比方說,張茂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媽媽。那位情緒極易波動,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讓她經曆心情過山車的瘦小的老太太——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她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幹癟下去的。

  如果我們都能多一點理性,而在必要的時候,不讓感情出來指手畫腳,生活本可以輕鬆很多很多。

  在過去的許多年裏,尤其是在與父母相處的歲月裏,張茂慢慢地成了冷眼旁觀的那一個。

  如果設置了“某某對我有意見”這樣的預設念頭,解讀某某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能發現暗懷著的不軌之心。這是他冷眼旁觀媽媽很多年之後得出的結論——他從心裏覺得,這位老太太的多疑才是唯一叫她與所有親朋疏離的根本原因——是她自己選擇離開的,並不是別人拋棄了她。

  拜這些觀察結果所賜,張茂成了一個很理性的成年人。也是因為這些,他沒有對愛情以及婚姻失望,而是在愛情來臨時勇敢地抓住了它(雖然後來它又溜走了)。可以說,張茂的所有看似幸福的生活都是建立在他理性的冷淡基礎之上的。

  熱烈的、全身心的投入,沒有什麽好處,它雖然放大了喜悅,但也製造了許多無端的痛楚——張茂覺得媽媽的一生都在告訴他這個道理。

  隨著時間的發展,爸爸日記裏與媽媽“熱戰”的記錄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戰”。張茂能感覺到,爸爸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公司的運營之中,他好像想要從他的家庭中抽離出來。爸爸正在逐漸變成張茂熟悉的那個爸爸,不是一個三十來歲、年輕氣盛、動不動就與妻子大吵大鬧的年輕男人,而是在身心俱疲的應酬之後,坐在車裏抽上一支煙,隻為了晚點回到家裏麵對妻兒的中年男子。

  與此同時,“她”也幾乎消失了。

  “她”離開了嗎?還是,他們仍然有接觸,隻是爸爸不再記錄這些?

  張茂隻能焦急地一頁一頁地讀下去。

  外麵的雨一直沒有停,張茂被困在名副其實的“孤島”上。而在他看來,三十多歲的爸爸(幾乎與現在的他自己同齡),似乎也困在另一座精神的“孤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