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憑空出現的“她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04 13:39      字數:5094
  這是注定不能平靜度過的一天。

  一大早,張茂就從爸爸的日記裏讀到了一些奇怪的感覺,一開始隻是出現了一個“她”——上下文根本沒有解釋清楚,隻有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個字。原文是這樣的,“在小吃店裏又遇到了她,獨自坐著。”

  原本隻是在清晨舒服的空氣裏懶洋洋地隨意翻看的張茂,在看到這句話的一瞬間被喚醒了,大腦裏的天線像接收到了異常信號一樣,一下子豎了起來。

  這個“她”是誰呢?是媽媽嗎?怎麽想都覺得不是。爸爸的日記裏很少提到媽媽,就算提到了用的也是非常公事公辦的稱謂“妻”——也隻有一個字。

  爸爸提到媽媽的句子,也很簡短。比如

  “與妻爭吵了,不應該的。”

  或者

  “怒中頂撞了妻,摔門而出之後又覺得過意不去。但終究已經出門了,就此回去麵子上掛不住,隻好百無聊賴地閑逛。”

  類似的句子很多,使張茂了解到了一種全新的角度,即爸爸並不想主動挑起與媽媽的爭執,他甚至刻意避免著,直到自己也控製不了才“火山爆發”的。爭吵讓他也很不好受,可是,張茂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還要繼續在一起湊合過日子呢?

  也是從爸爸的日記裏麵,張茂了解到媽媽年輕的時候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似乎身體狀況不怎麽好,因為爸爸時常用到“吃藥”這個詞——

  “妻又不肯吃藥了,哎!”

  或者

  “妻的藥吃完了,囑我去買,我卻忘了。為此,又被罵了一頓。”

  或者

  “眼見著妻將藥倒進了馬桶衝走了,想發火,到底還是摔門而出了。”

  這些都是在張茂出生之後發生的事情,在此之前,爸爸的日記裏雖然也提到過“妻”,但一次也沒提到過“吃藥”。(以張茂的性格來說)很自然地,他的頭腦裏浮現了一個猜想:難道媽媽是因為生他才有了健康方麵的問題嗎?長年累月的習慣性的自我批評的思維使他總是往自己的身上“攬問題”——再讀了許多心理學的書籍之後,他對此已經有了知覺,而開始有意識地訓練自己不要這麽想。所以,當這個猜想湧現出來的時候,他立刻大力地搖起了頭。

  光搖頭是不夠的,就算再大力地搖頭,搖到頭頸都折斷了,產生的離心力未必足以把想法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從腦袋裏麵甩出去。況且,想法本身是什麽形態的呢?恐怕沒有形態,總不能把產生了這想法的那部分腦找出來切掉。

  該去找點別的、需要用腦子的事情做,來分散注意力。一旦產生了不愉快的想法,引發了不愉快的情緒,迎難而上是沒有用的,隻會使這些不愉快仿佛受到了陽光雨露的滋潤一般更加茁壯起來。最好的辦法是冷卻、置之不理——等到忙完了其他的事情再回來看看吧,那些煩心事都變成無足掛齒的小事兒啦。當然,用來分散注意力的事情,本身必須是很耗費腦力的,要不然,換成一個機械性的工作,讓大腦閑著,它隻會把剛才的事情拿起來反複琢磨,越想越覺得鬱悶、越想越覺得委屈。

  張茂曾經,想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把他的這種從書本中得來、又經由自己驗證了確實屢試不爽的好方法告訴給他的媽媽,因為在他看來,再沒有誰比他媽媽更需要這解決不良情緒的方法了。當然,他總是失敗的,作為媽媽的諫臣他就幾乎沒有獲得過任何成功。

  就在張茂考慮該換個什麽事情來做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雖然是熟悉的鈴聲,但是突然大作的聲音還是嚇了張茂一跳。

  來電顯示是他的一個老同學金鵬,他接了,聽筒裏那並不陌生的、熱情洋溢的聲音一下子就朝張茂的耳朵奔湧而來了。

  “張茂啊!我聽說你回來了!怎麽樣?有時間一起吃個飯不?”

  “金鵬,你好呀!行啊,你在家裏嗎?”說來奇怪,說這些話的時候,張茂的腦海裏卻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女性形象,獨自坐在小吃店的桌椅前。

  “是啊!我在家呐!哎呀,今年這夏天真熱,老在外跑可真受不了。還是在家裏舒服啊,至少涼快!三餐也按時按量!哎,老在外跑,飯也不能好好吃,還總是熱的要死,我也吃不消了,老咯!”這是玩笑話,金鵬的職業是長途貨車司機,常年開著大卡車走南闖北。在張茂的許多同學當中,成績頂不好的金鵬和成績頂好的張茂看上去最不可能成為朋友,實際上,金鵬卻是唯一與他還有聯係的老同學了。這些,大約都得益於金鵬開朗的性格和“自來熟”的秉性。早些年,金鵬所在的車隊還曾經和張茂家的蔬菜公司有過合作,不過這層關係好像他們兩個都不怎麽在意似的。一來,金鵬沒給張茂家運過蔬菜,二來,張茂也沒接管蔬菜公司的生意。所以,他們倆說起來,還隻有純潔的老同學關係,並沒有任何利益上的往來。

  “那你定個時間,我去鎮上找你。”張茂隻想速戰速決,他深知金鵬是那種就一個話題都能喋喋不休翻來倒去說上半個小時的囉嗦性格,在以往,他自己的生活宛如一攤死水的時候,他並不排斥聽金鵬說東道西。可是,眼下,他的麵前正擺著爸爸可能曾經有婚外情的證據,他沒什麽心思管別的了。

  “要不就今天?從早上開始我兒子就纏著要吃燒烤,要不咱就去燒烤夜啤酒?這小子,成績不咋樣,享受倒是挺在行的,也不知道是隨了誰?!嘿嘿嘿……”即便心不在焉,張茂也還是感受到了金鵬語氣裏洋洋得意的成分——除了隨了他這個當爸爸的,還能是隨了誰呢?金鵬的兒子他是見過的,不過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不過也差不多是在電話裏老友的轉述中見證了他的成長。張茂其實不能理解,為什麽兒子在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像自己,對於男人來說是件值得得意的事情呢?有一半的基因在那裏,又有每天日常生活的耳聞目濡,相像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要是不像那才是麻煩了呢!

  張茂決定盡快解決麻煩,所以沒有接金鵬的話茬:“我都行,你決定就好。那我們傍晚還是在老地方見麵?”

  “行行行,七八點鍾的樣子吧?我再叫上幾個老同學?”他繼而數出了幾個名字,都是張茂稍微有些印象,而有不怎麽深入了解的。張茂猜想,金鵬肯定是會帶著孩子一起去的,那麽,他的老同學們,多半也要帶上孩子。這就把一場老同學聚會,變成了“爸爸幫”聚會,還挺逗的。

  “行,我都行,那晚上見。”在暢想著“爸爸幫”聚會的搞笑場景時,張茂沒忘記趕快說出了結束語,然後他很快掛斷了電話。

  像這樣的電話,平均下來,每個月總能有一次。倒不是全都是為了聚會,其實聚會是很少的,尤其是在大家有了各自的生活之後。不過,金鵬倒真是時不時給張茂打個電話,為這這那那的小事也愛打電話來谘詢張茂的意見——自己腦子不怎麽好使,要問問聰明人的看法——他是這麽解釋的,張茂倒不為他這種有“拍馬屁”嫌疑的說辭沾沾自喜,不過人對於誇獎自己的話總是不至於反感的,所以也就樂得給他出出主意。張茂自覺是有責任心的,不會因為不是自己的事情就亂出主意,花費些時間也不在乎,願意幫他把事情捋捋順。也不光是有事情要出主意的時候才找張茂,就連有些大的、小的喜事也要告訴張茂,分享他的喜悅。這麽說,很久以前為了能對他現在的妻子、他兒子的媽媽一親芳澤,他還專程開著車來找張茂喝過酒呢!這兩個人的關係,說起來算是好的了,要不是金鵬這麽熱情,估計也不會這樣。從張茂的角度來看,他沒有其他的朋友了,但人是需要朋友的,所以他也對金鵬交心。但是,更多的,像是一個人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也是一種趣味。

  放下電話的時候,日記裏的那個“她”帶給張茂的震撼,已然平息了。

  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自從幾天前嚐試了番茄炒雞蛋之後(將番茄倒進熱油鍋裏時,他被燙到了,油點落在手臂上的地方,第二天出現了一塊灰色的痕跡),張茂不斷地做出了許多新的嚐試。多虧毛伯伯家的IFI,他想要什麽食譜都能輕鬆找到,有許多還是細致入微的視頻教程。

  據不完全統計,他已經成功地烹飪了以下菜品啦:虎皮青椒、絲瓜雞蛋湯、涼拌折耳根、陽春麵……這其中,有做得好的,他甚至覺得與他在別處吃的沒什麽分別,也有做得不好的,他承認自己的廚藝確實還有很大的提高空間。

  他的食材,一開始是毛伯伯拿給他的,後來,他學會了從超市的貨架上選擇自己需要的。說句實在話,在學做飯這方麵,他似乎不亦樂乎。

  中午過後,他一邊吃著自己煮的豌豆飯,一邊仍舊坐在桌前如饑似渴地讀著爸爸的日記。以下這段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使他驚訝得幾乎忘了往嘴裏送吃的。

  “她問我為什麽不離婚,我簡單地把妻的病講給她聽。她似乎能理解我的感受,不住地點頭。然後,我問她是否快樂,她並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向我要了一支煙。我為她點著煙,看著她猶如表演一般將煙圈一個個吐出。如果這時我的靈魂出竅,肯定看到目瞪口呆的像個傻子一樣的自己。”

  這段話裏,隱藏著太多讓張茂大驚失色的信息。爸爸和“她”已經親近到這種程度了嗎?居然可以坐在一起討論各自的婚姻與快樂與否?在前麵的日記裏,爸爸雖然有幾次提到她,但都不如這一次這樣地突兀。無外乎是

  “在小吃店裏又遇到了她,獨自坐著。”(這個“又”之前的一次是什麽時候在哪裏呢?)

  或者

  “進城辦事,看到她在路邊等車所以捎上了她,她很自然地坐在了後座上。”(就是“後座”這兩個字迷惑了張茂,使他覺得爸爸與“她”的關係其實很疏遠。在張茂還是已婚男子的時候,他車上的副駕駛座位是妻子的專屬座位。倘若有哪位女同事要搭他的車,他都會主動建議對方坐後座。)

  抑或是

  “看老電影,突然注意到她竟然是其中一位伴舞,這才意識到片名似乎從前聽她提起過。”(沒想到“她”竟然曾經上過大熒幕,沒準還是一個演員呢,這真讓張茂驚訝)

  總而言之,在這之前,雖然爸爸的筆下時常出現“她”,但他們仿佛真的一點兒也不親密。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的話,倒好像是爸爸的單相思。然而,猛不丁的,“她”突然問了爸爸那個張茂一直都想知道答案卻又不敢問的、非常私密的問題,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現在,張茂的猜想——因為媽媽的病情——得到證實了,他的心情無比複雜)。

  在緊接著的片段裏,爸爸(此前從未有過的)密集地透露了許多關於“她”的訊息。“她”以前是一個舞蹈演員,現在是一個舞蹈教師。“她”似乎一直未婚,已經獨自生活了很多年。“她”似乎很享受現在的、無拘無束的生活。

  “不需要對誰負責任,不需要強顏歡笑來安撫誰,不需要對未來充滿焦慮”——爸爸在日記裏引用了“她”的原話。

  “自由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是想不做什麽就不做什麽”——“她”似乎還做出了這樣的解釋。

  張茂腦海裏那個模糊的形象,逐漸變得有棱有角起來。他對他自己虛構出的這個形象,似乎充滿了向往。這向往的感情傾向,也許是爸爸的語言文字暗示給他的——作為一個語文老師這麽多年了,張茂對於這種語言潛移默化的暗示力量之強大,心裏是有數的。張茂從自己的向往裏,感受到了爸爸的向往。毫無疑問,麵對著實在的,而非虛構的形象,爸爸的向往隻會更強烈。

  再往後,張茂又讀到了許多關於“她”的內容。(到這個階段,“她”出現的頻率,已經遠遠超出了“妻”。)爸爸作為家長(張茂的爸爸!)去觀看小學校的校慶文藝表演,舞蹈的演出者中有“她”的學生,爸爸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了舞台附近;爸爸和生意夥伴一起吃飯喝酒,滿身酒氣從酒店出來的時候,剛好遇到散步的“她”,爸爸同她打招呼,卻被酒友們拿來打趣;爸爸前往出了問題的專櫃解決麻煩,被經理數落的時候,瞥到了“她”正在不遠處挑挑揀揀,鬱悶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晴朗了……

  就是這其中的最後一個小故事,讓張茂很是動容。他自己,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感受,即便正在焦頭爛額之中,隻要看見前妻(哎!前妻!)的身影,馬上就像打了一針強心針,像是電量告急時一下子充滿了電,又有麵對困難、解決困難的力量了。想把所有的麻煩都漂漂亮亮地解決掉,在她麵前,永遠想要保持帥帥的樣子——那個時候,大概潛意識裏總有這樣的想法,當然,這些都是婚前,尚在熱戀中時的事情了。

  沒想到,欠缺溝通的父子倆,在異性關係上的表現居然如此相似。

  傍晚時分,日暮已經開始西垂。雖然念念不舍,但張茂還是放下了爸爸那些“情意綿綿”的小記錄。他自己也很驚訝於自己的表現,作為兒子,閱讀爸爸在婚外戀情中的記錄,他竟然絲毫沒有憤怒的成分。恰恰相反,他的心情隨著爸爸的心情而悸動著,宛如情竇初開的少年。

  他覺得爸爸描寫的那些小小的片段美好得不可理喻,因而顯得很不真實(他甚至懷疑這個“她”是爸爸出於來自失敗婚姻的孤獨而捏造的角色。)他覺得深陷其中、信以為真的自己也很不可理喻。

  所以,當時針指向7的時候,他離開了家門,在到達葫蘆村的第五天,他第一次離開這裏駕車往鎮上去了。

  然而,即使是之後坐在熱鬧的“爸爸幫”聚會現場的時候,即使在許多紛繁複雜的信息朝他撲麵而來的時候,爸爸所展示的小曖昧也隻是淡去了,並未完全從他腦海裏消失。他甚至,有點想要知道爸爸遇到“她”的小吃店是哪一家呢?如今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