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一夜問心
作者:驛路羈旅      更新:2020-10-20 16:05      字數:4770
  陸歸藏夜裏來給任豪上了幾柱香,便離開了。

  來的匆忙,去的匆忙。

  沈秋目送他離開,想到他和東方策的那破事,也是感慨一聲,這兩人倒是有情有義。

  可惜,生錯了時代。

  被陸歸藏這麽一打攪,沈秋也起了幾分心思。

  他回到正廳,拿起幾束香,在燭火邊點起,檀香味四散開來,沈秋將那香,插在棺木前方的香爐中,他自己也盤坐在香爐前。

  那爐子裏,已經積滿了厚厚的香灰。

  這就是人一生的重量。

  任豪活一輩子,死後還有武林正道前來吊唁,短短幾日,就積了如此沉重的香灰。

  證明任豪這一生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相當成功的。

  一個好盟主,江湖人人敬仰,一代宗師。

  沒白活一場。

  “任叔啊,你說我以後死了,會不會如你一樣,被這麽多人崇敬?”

  沈秋盤坐在蒲團上,看著眼前香燭燃燒。

  他看著那騰起的煙霧,似是從煙霧中看到了任豪還活著時候的樣子。

  又看到了任豪死去時的樣子。

  他是除了張莫邪外,唯一一個目送任豪離開的人。

  他知道,任叔也不是一直那麽不怒自威的。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任叔也露出了軟弱的心結,他與張莫邪之間的友情,正邪恨意的糾纏,實在是沉重的很。

  “我其實有好多話,憋在心裏,一直想對你說,但咱們兩爺們,卻很少有那麽平和談話的時候。

  連最後送你走,我也沒說出來。

  倒不是怕你生氣。”

  沈秋對著香爐和棺木,就像是在和任豪交談一樣。

  盟主已逝。

  這些話,便不用再藏著掖著了。

  “隻是我知道,你是個心如鐵石的男人,任我怎麽說,你也不會改自己的想法,說了也是白說。

  但那一日,在洛陽時,我見到你放任雷爺煽動江湖正邪對立

  我實在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他長出一口氣,氣息綿長,如風吹煙霧,讓聚在一起的煙霧散開來些。

  吹的香燭明滅一絲。

  沈秋閉上眼睛,繼續說到:

  “我一開始,就不覺得正邪之分有那麽重要,後來張莫邪告訴我實情,說這江湖時代本身,都是由蓬萊人一手策劃的。

  所謂正邪,隻是讓我們這些江湖人互相廝殺的一個借口罷了。

  練魔功,就一定是壞人嗎?

  練道法,就一定是好人?

  任叔,你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你說,你在為張莫邪收拾爛攤子,我信!

  但我想,也許更多的,是你心中那股不服氣,不想對張莫邪低頭,你和他打了七次!整整七次,最後雖然贏了,但你還是不服氣。

  而如此執拗於正邪之分,想必和這一分不服氣,也有些關聯。”

  說到這裏,沈秋笑了笑。

  他彈著手指說:

  “你別罵我啊,我不是故意說你的,這也不是什麽壞事嘛。

  咱們這些江湖人,不就是為了這一口意氣。

  隻是我想的更多些。

  他們尊你是武林盟主,讓你帶著他們與魔教對抗廝殺。

  這江湖存在幾百年,正邪之分早就是約定俗成的事了,就算沒有魔教之前,正派人和那些邪路宗門,還不是每天打來打去。

  互相廝殺,不問緣由,已成了習慣。

  任叔,我告訴你,習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已經延續了幾百年的習慣,讓你們這一代人,根本不去想正邪之分之下的真相秘密。

  張莫邪卻想到了,所以他棄了江湖,去這這個蛐蛐罐之外,去和那些幕後黑手鬥了。

  我覺得,你其實也想到了。

  但你沒隨他去。

  一方麵,那些黑手早就暗算了你,你去和他們打,沒有萬全準備,很難贏,還會成張莫邪的拖累。

  另一方麵,你其實也養成了習慣。

  你是正道人,是好人,魔教人,都是壞人。

  多麽簡單的分化?

  但若是否定了正邪之分,便是否定了你們自己。

  幾百年來,固執的認為自己是好人,做好事,那種發自心底的認同和驕傲,都會被一起否定掉。

  魔教那邊其實也一樣。

  大家拚命廝殺幾百年,一下子沒了意義,除了自己茫然瓦解之外,又怎麽對得起,以前那些死在正邪之爭中的英雄前輩?”

  沈秋長出了一口氣。

  他停了停,繼續說到:

  “蓬萊老鬼們,真的是算準了人心。

  把你們當成蛐蛐在玩,偏偏殺紅眼了,眼中隻有對方,心裏隻想著把對方打垮。

  處於戰爭中的人,太需要力量了,所以他們,你們都看不到光。

  任叔,你們在那廝殺中尋找希望,卻看不到希望。

  你為了戰勝魔教,便將正派中人擰成一股繩,燃成一把火。

  隻看正邪,不分善惡。

  這無可厚非,要打仗,就要贏,我能理解。”

  沈秋低下頭,他說:

  “但現在魔教倒了,你留下的這把火,還燒的很旺。那一群跟在你身後,已經習慣了正邪之爭,似乎生來就為戰鬥而生的俠客。

  他們現在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但這種喜悅不會持續太久的。

  最恐怖的不是戰爭有多麽慘烈,而是明明已經脫離,他們卻仍希望自己還在其中。

  他們還要生活,他們心中還在渴望揚名立萬,渴望通過戰勝敵人來獲取名利,以手中刀劍來贏得尊重,再名揚天下。

  他們都是這麽想的,否則一紙江湖榜,也不可能鬧出這麽大聲勢。”

  沈秋站起身來。

  眼前香燭已經燃到盡頭,他翻身又取了幾炷香,重新點燃,似乎要在煙霧中,把這場對話講完到結束。

  他重新坐在蒲團上,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

  “但已經沒有敵人了,任叔。

  你們習慣了存在幾百年的魔教中人,如今已經潰散開,正道大勝,就像是光明戰勝了黑暗,經典的圓滿結局。

  但問題是,勝利之後,生活還要繼續。

  那些心中有名利的俠客,他們會願意解甲歸田嗎?

  我想他們是不願意的。

  他們見識了真正的大世麵,誰又願意回去做個普通農夫?把自己辛辛苦苦練的武藝,浪費在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枯燥生活中?”

  沈秋伸出一根指頭,在棺木上戳了戳,似乎是要把沉睡的任豪搖醒來。

  他說:

  “他們看不到敵人,便會自己去找。

  不會有什麽大勝之後,歸隱田園的美好舉動。你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任叔,我相信你的人品。

  但他們不會!

  他們會本能繼續尋找敵人,眼前找不到,就在身後找。

  他們會鎖定那些看不順眼的同道,給他們冠上其他名字,給他們身上潑上髒水,然後從黑暗裏遞出匕首,繼續廝殺。

  就如正邪之爭的翻版。

  武林中都是好鬥的狼群,除非它們死光了,或者遇到另一頭猛虎,它們是不會停下自相殘殺。

  那些聽命於蓬萊,借屍還魂的老鬼們,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但聽張莫邪的意思,那是個很可觀的數目。

  一群早就腐朽的老鬼們,就藏在那些被你帶領的江湖客中。

  我能分辨出它們。

  但我懶得去一個一個找了,時間這麽急,哪有空陪一群不願老實躺在墳墓裏的死人玩。”

  沈秋站起身來,意興闌珊的拍了拍棺木,他看著窗外黑夜。

  那夜黑的,根本看不到一絲光芒。

  他對棺木中的任豪說:

  “任叔,你用一切換來的,不是和平,隻是另一場戰爭開啟前的休戰,不會太久的。

  你點燃了這把火,卻沒能把它熄滅。

  那好鬥的火焰會越燒越旺,將所有人都卷進去。

  蓬萊老鬼們如此知曉人心,他們用一個個謊言,一句句挑撥,就能很輕鬆的,把江湖人再次玩弄於鼓掌之中。

  你所擔憂的江湖亂世,已近在眼前。”

  沈秋停下話頭。

  他舒展著身體,靠在棺木上,壓低聲音,撫摸著那棺木,就好像是在安慰任豪一樣,他說:

  “我要和江湖告別了,任叔。

  敵人就在人群裏,把所有人都當成敵人,雖然冷酷些,但最少不用擔心背後捅刀。

  但你別怕。

  我學了你的武功,受了你的衣缽,你留下這團火,就由我來幫你熄滅吧。

  就像是你一輩子辛苦,為張莫邪手勢爛攤子一樣。

  你留下的爛攤子,那些江湖影子中,散發著死人味道的垃圾們,由我來幫你收拾。

  你會看到的。

  蓬萊,江湖,天下。

  這些事,你會看到的,我會一件一件的解決他們。”

  沈秋眯起眼睛,說:

  “這一次,要用我的方式來。”

  “不會再有什麽正邪了,我也玩膩這大俠遊戲了,我算是看開了,你知道吧,任叔,當初青青丫頭,差一點就看穿了我的跟腳。

  那時候,我對她說,要她幫我個忙,若是我太過沉浸在某些事物裏,她要負責提醒我。”

  “我不是你們,我和你們不一樣,外表一樣,但心不一樣,從來都沒有一樣過,我其實,從來都沒有適應過這個江湖的約定俗成。

  以前啊,我總會想我來的那個地方,現在我不想了。

  現在我知道了。

  我往哪去。

  要比我從哪來更重要。”

  他輕聲說了一句,閉上眼睛,猶如沉睡的夢囈一般,伸出五指,在手中輕輕扣起,

  屋子裏一片死寂。

  安靜到,沈秋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他抬起頭,在那些飄散的檀香味煙霧中,他似乎能看到任豪在對他點頭,但也許也是煙霧太濃的幻覺。

  沈秋輕笑了一聲。

  他拿起最後一支香,在香爐中點燃。

  他對任豪拱手下拜。

  說:

  “靈氣不存已經一千年,但那些老鬼們,在他們敗亡前,就已經布置好了一切。

  他們依然期待自己能坐在雲端,俯視眾生。

  就如玩弄你們一千年一樣,再用手段,玩弄世間一千年,一萬年。

  我跨越時空而來,不是來守江湖規矩的,而是要來毀掉那些老鬼的,不毀掉它們,你們所鍾愛的,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這個世界。

  這片江湖,永遠不可能有安寧。

  我已知曉我該做什麽。

  做一把掃帚。

  掃清舊時代的殘餘,留下一個清白人間。

  做一把鑰匙。

  清白之後,為那些善人們,推開新時代的門。

  做一把刀。

  割斷曆史陰影下的惡藤,給所有人真正的自由,改天,換地。

  這就是,我的武道。

  我一直缺失的那個東西,我找到了。”

  沈秋直起身體,他麵色疲倦的說:

  “今晚說了太多了。任叔以後,不要再說我尋不得道路,我已經對你明明白白的說了。

  就這樣吧。

  這柱香,為任叔送別。

  這柱香,也為大俠沈秋送別。

  我以後不做大俠了。

  大俠總是有極限的,大俠也有做不到的事,如任叔你這樣的大俠,救得了人,救不了這個世道的。

  該重新啟程,踏上屬於我自己的路了。

  他年再來拜會,一定會為你,帶來好消息的。

  再見了。

  感謝你教我功夫。

  我會用你教的拳,狠狠揍那些敢玩弄你們的惡人的,我會打爆他們的狗頭。

  任叔,祝福我吧。”

  沈秋的話說完了。

  心中最後的一縷迷霧也被就此撥開,他站起身來,伸出手指,撫摸頭發,似乎想要做些什麽,但卻停了下來。

  還不是時候。

  而在他身後,也有響動聲。

  “喂,沈秋,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人?”

  神出鬼沒的張嵐靠在門外,手裏抓著半個蘋果,他說:

  “你剛才絮絮叨叨的說話,我可都聽到了,什麽似我非我之類的,你是吸多了香氣,腦子不清楚了嗎?”

  “張嵐,我問你,這世界上,最讓人看不清的是什麽?”

  沈秋答非所問的問了一句。

  張嵐皺著眉頭想了想,說:

  “躲在黑暗裏的人影?藏在迷霧裏的刺客?你到底想說什麽?”

  “不,不是的。”

  沈秋搖了搖頭。

  他說:

  “最看不清的,是強光中的輪廓,神話中的仙人。

  你想看清他們,就得先滅了燈,熄了光,更重要的是,你得好好躲在他們看不到的黑暗裏。免得被他們發現,再輕鬆捏死。”

  “唰”

  一樣東西被丟給張嵐,沈秋回身整了整衣服。

  他背負著雙手,對張嵐說:

  “收拾一下,把山鬼,搬山都找來,再把耶律婉送下山去,藏在搖光衛裏。”

  張嵐看著手中那散發著青色光芒的玩意,他看著沈秋,眼中盡是愕然,他感覺今晚的沈秋,有些神神叨叨的。

  他說:

  “這危險東西,要是玩不好,咱們可就都完蛋了。你到底要做甚?”

  “張嵐,我想啊,這人間的大俠,肯定是殺不了仙人的。”

  沈秋抬起手指,指向頭頂的月亮。

  他看著那皎月當空,輕聲說:

  “所以,就讓拘魂的惡鬼,來代勞吧,我要送任叔離世間,順別,再給自己辦個歡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