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夜談(下)【69/100】
作者:驛路羈旅      更新:2020-09-01 12:30      字數:5225
  夜色之下,皎月高懸。

  院子裏,沈秋將自己的想法對仇不平和盤托出。

  “這是非寨之事,在沈某看來,寨主錯就錯在,你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砸碎了齊魯之地的舊規矩。

  但卻沒能親手建立出一個你想要的新規矩。

  是非寨的兩條口號確實響亮,但也隻限於山寨內部,沒能擴散到整個齊魯。”

  仇不平對此不置可否,他用眼神示意沈秋繼續說。

  既然已經打開了話匣子,沈秋也不藏著掖著,他直截了當的對仇不平說

  “這齊魯之地的舊規矩坍塌,新規矩卻難以出現。

  它被困在混沌的夾縫中,南朝羸弱,北朝蠻橫,外力不足以改變混沌現狀,但這天下諸事,內部運轉卻讓這齊魯越發錯綜複雜。

  江湖恩怨等等各種壓力加持,混亂的局麵隻能向內不斷扭曲,發展。

  沒有什麽良性競爭。

  隻有不斷的比拚誰更狠,誰更沒有底線。”

  沈秋聳了聳肩,他攤開手,說到

  “惡人才能在混亂中活得更好,而善良人隻能被欺壓,於是好人也變壞了,黑暗的,越發黑暗。

  光明的,也被染黑了。”

  這番話並沒有深入具體事情,沈秋隻是在大方向上評論了一番。

  因為沈秋覺得,是非寨的問題,不在具體執行層麵。

  而是決策路線的大方向出了問題。

  小鐵聽的雲裏霧裏,隻覺得這話有些道理,自己卻又無法理解透徹,但仇不平卻聽懂了。

  是非寨主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他看著沈秋。

  他說

  “那沈少俠,破局之法又在何處呢?”

  “仇寨主確實優柔寡斷,但沈某所說的優柔寡斷,卻不在是否解散是非寨上。”

  沈秋指了指天空,他對仇不平說

  “仇寨主缺乏膽量,沒有改天換地的決心和想法。

  這自古以來,王朝初定時期總是規矩執行最好的時候。

  因為一片白紙,才最好作畫。

  沈某覺得,是非寨唯一的破局方式,就是當初就該抓住機會,占據齊魯,分疆裂土。

  把那些舊的,礙眼的東西一掃而空!

  寨主以齊魯之地建國,自己做個大皇帝,讓二當家,三當家做小皇帝,這是非寨中人人都是開國元勳。

  隻有掃清了屋子,才好待客啊。”

  沈秋看著仇不平的表情,他說

  “我其實大概能理解仇寨主的糾結之處。

  匪永遠是匪,有些事,官府能做,但匪不能做。如果匪一定要做,那就首先把自己變成官府

  這是非寨走到現在這一步,皆是因仇寨主不敢再向前一步。

  不敢跨越那君臣之分,不敢坐在那個位置上,結果才斷了是非寨唯一的希望。”

  說到這裏,沈秋聳了聳肩,他總結到

  “仇寨主是不願為也好,是怕擔責任也好,是對那位置不屑一顧也好,總之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沈某說的再好,也不過是事後諸葛罷了。”

  在沈秋身邊的小鐵有些害怕,他以為自己父親聽到沈秋大哥這番大逆不道的話,會很生氣。

  畢竟父親前半生也是學聖人之學的,所謂天地君親師,那可不是一句戲言。

  但沒有。

  仇不平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拍著胸口,發出一陣爽朗笑聲。

  “哈哈哈哈”

  他在夜中暢快大笑,就好像是內心所有憂慮,都在這一刻盡數散去了一樣。

  皎月之下,這位大當家背負著雙手,語氣暢快的說

  “我以為這天下無人懂我,卻不知,一個江南來的18歲的黃口小兒,竟能猜出我之憂思。

  真乃我之知己也。”

  他伸手在小鐵肩膀上拍了拍。

  他說

  “我兒,你這沈秋大哥不是池中凡物。有這等見識,以後必有大作為,把你交給他,為父便放心了。”

  說完,他又看向沈秋,他認真的,嚴肅的說

  “沈秋,你說的不錯,我仇某確實從未想邁出那一步,老三也曾對我隱晦的建議過,但被我一口拒絕。

  我仇某一生不貪圖坐擁天下,我的誌向不在此。

  我的本心也不在此!”

  是非寨主長出一口氣,他對沈秋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我經曆自家慘事,本已生無可戀,之所以殘存至今,隻是希望這善惡平於在世間。

  公道自在人心,眼前能有乾坤朗朗罷了!”

  “那,若善惡不平,公道不在,乾坤暗淡呢?”

  沈秋問到。

  仇不平長笑一聲,他意味深長的說

  “那就要有人站出來,替老天開眼,斷盡人間不平,平去天下是非!隻是,那個人,肯定不是仇某就是了。”

  “好了,不說這個了。”

  仇不平擺了擺手,他對沈秋的答案很滿意,但他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了。

  他對沈秋說

  “沈少俠,我這一路觀你使刀,雖然還顯生澀,卻已然有了一絲刀術大家才有的韻味。

  想必你是機緣巧合之下,感悟到了某種長於廝殺的刀意,對吧?”

  沈秋點了點頭。

  這種事不需要隱瞞,也瞞不過一位天榜高手。

  “那正好。”

  大當家活動了一下手指,對沈秋說

  “我過幾日,要去沂水阻攔北朝精騎,你與我一通前往,如何?”

  “父親,沈秋大哥已經決定和我一起幫你了。”

  小鐵立刻開口說

  “他說這一趟,是要還你恩情的。”

  “恩情什麽的,剛才那番話已經還了。”

  仇不平搖了搖頭,他解釋到

  “我隻是見沈秋少俠與我兒關係非同一般,便想要借此機會,助你掌控那凶戾刀意罷了。

  若真要感激我,以後便好生教教我這魯莽的兒子。

  他若有你五分見識,我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沈秋點了點頭。

  仇不平前走幾步,突然並指為劍,向前空砍一記。

  在銳利破空聲中,他說

  “這武學之道上的‘意’之境,本不是你們這等武藝能接觸到的,但既然今夜聊到這個,我便將我的經驗說上一說。

  何為意呢?

  我覺得,便是真髓二字。”

  仇不平看著頭頂皎月,他對沈秋和小鐵侃侃而談的說

  “你等兩人行走武道,若到某一日,對於自己武藝有了獨特的了解與運用之後,就不再拘泥於一招一式。

  所謂落日海潮皆為風景,花木草石皆可為劍,絕技妙招更是信手拈來。”

  仇不平的手指輕輕一擺,便有氣勁衝來,銳利無比,就如長槍穿刺,沈秋忍不住仰起頭。

  而小鐵則下意識的後退兩步。

  但那手指,明明距離兩人還有數丈之遠。

  “上麵那些話,都是一位故人說給我聽的。”

  仇不平輕笑了一聲,收回手指,背在身後,對沈秋和折鐵說

  “而對於‘武意’,我也有自己的理解。

  當我對自己的槍術了解已到最深處時,我對於戰機的把握便越發完美,在那槍術招式揮舞的基礎之上。

  我再近一步,便有了獨屬於自己的‘武意’。”

  “沈秋,你可看好了。”

  仇不平朝著沈秋走出一步,身上殺氣聚散而出,就像是某種無形之物,將沈秋拉入特殊感官之中。

  他身邊的小鐵卻毫無察覺。

  在沈秋眼中,眼前慢步走來的仇不平,就像是化身為一把破天長槍。

  每走一步,銳利氣機便膨脹一分。

  三步之後,沈秋的額頭滲出點點冷汗。

  他感覺眼前有隻亮銀槍已經鎖定了他,就如鷂鷹鎖定了獵物,猛虎即將探爪。

  不管他往哪裏走,不管怎麽格擋,不管他怎麽閃避,都會被那致命一槍刺穿心髒。

  “凡有武意者,與之比鬥。

  就如羚羊掛角,月映深潭,又如落入棋盤,淪入泥潭。

  一開始便會落入對方的‘意’中,一切反擊對抗都被對手掌握,縱使你有千般妙法,也難以突圍。”

  仇不平的聲音在沈秋耳中響起。

  一起出現的,還有兩根探來的手指。

  沈秋也舉起手掌,如握長刀,真氣爆發之間,朝著仇不平砍出一刀,想要把眼前這杆“槍”擊退。

  “啪”

  手刀砍出,卻被那手指輕易撥開。

  兩根手指就如長槍出手,速度很慢,卻無法抵擋,最終輕輕點在了沈秋心口。

  所有的奇異感官,那股衝天殺氣,那股被鎖定的危機感,都在這一刻消失不見。

  沈秋的呼吸急促,他看著心口的手指,便後退了一步。

  他對仇不平俯身鞠躬,說

  “感謝仇寨主授道。”

  仇不平坦然接受了這一躬,他對沈秋說

  “我的槍意,乃是自百鳥朝鳳槍中悟出。

  隻要被槍意鎖定,敵人便無處可逃。而你的刀意是什麽,隻有你自己才能理解,才能知道。

  刀意誕生,本該是先將刀術練到無法突破的瓶頸才行。

  但你既然得了奇遇,就要好生把握。一旦悟的武學真意,其武功招式,也要比單純用‘技’的武者更可怕。”

  他在沈秋肩膀上拍了拍,說

  “我不會用刀,自然無法教你。

  但我想,既然你的刀意如此凶戾,那麽上幾次戰場,多與人廝殺,於你的武道而言,便是大有好處的。

  夜已深了,你兩人去休息吧。

  過幾日,隨我一起上陣殺敵!”

  沈秋對仇不平抱拳告辭,小鐵又和父親說了幾句話,便跟著沈秋一起離開。

  沈秋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廂房,但想了想,又走到隔壁。

  他沒有敲門,就那麽推門走了進去。

  房中墊著兩根火燭,在搖曳的光中,山鬼正坐在椅子上,手裏握著一卷書,在用心看。

  他沒戴麵具,也不理會走進房子的沈秋,似乎所有精力,都放在手中書裏。

  這種認真的姿態,讓沈秋自愧不如。

  他坐在山鬼對麵,對自家大哥說

  “別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看書,對眼睛不好。”

  山鬼看也不看他,而是翻過了一頁書。

  這本書是從仇不平那裏拿來的,真正的聖人學問,雖然含義晦澀,山鬼有些看不太懂。

  不過仇不平乃是一代飽學之士,在每句話後都有自己的注釋。

  這樣有注釋的書,是山鬼最喜歡的。

  “我方才和仇寨主說了,過幾日,要與他一起去阻攔軍隊,為是非寨的傷兵和婦孺轉移贏得時間。”

  沈秋看著山鬼,他說

  “兄長,你隨我一起去唄?”

  “不去。”

  山鬼那雙刀眉挑了挑,他看著書,語氣平靜的說

  “要回太行,耽擱太久了。仇不平贈了很多書,也要回去看看。”

  “你回太行也是獵殺北朝人。”

  沈秋說

  “這次仇寨主要去殺的,可是北朝真正的精銳,還有個北朝大將呢。”

  “嗯?”

  山鬼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

  他看著沈秋,他說

  “是北朝人?”

  “對!”

  沈秋點了點頭,山鬼毫無猶豫,也點了點頭,重新拿起書,對沈秋說

  “那便算我一個。”

  這態度的突然轉變,讓沈秋都有些促不及手。

  自家這位大哥天性恬淡,除了練習劍術和學習之外,對任何事情都興趣缺缺。

  惟獨對這北朝人…

  真是“愛”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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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小鐵和沈秋走後,仇不平依然獨自站在月色之下。

  他撫摸著自己的胡須,在思考沈秋那一番話,一炷香之後,在夜空之上傳來的微微鷹唳聲中,他突然回頭。

  便看到身後屋簷上,在一輪皎月之下,正坐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艾兄,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仇不平看著屋簷上的人,他說

  “你為我兒來到齊魯,勢要取我兒筋骨做你的機關人偶。

  我知你心中有心結,我也不想解開你的心結。

  但我不會把我兒交給你!”

  仇不平縱身而起,落在屋簷上。

  他看著眼前躲在那裏,不發一言的艾大差。

  這青陽魔君還是穿著那身鸚鵡綠袍,打扮的和唱戲的一樣,臉上滿臉橫肉,隻是有幾道傷痕。

  頭頂上的散亂頭發也被削掉一些,看上去頗為古怪。

  但最古怪的,是他的左臂。

  那手臂明明已經被仇不平砍下來,但現在,在那衣袖裏,卻又有一隻完好無損的手。

  隻是在皎月之下,艾大差的左手皮膚上,泛著一絲陰寒的光。

  仇不平看著他,艾大差也抬起頭,看著仇不平,大小眼裏盡是仇恨惡毒的光,但卻沒有主動動手。

  仇寨主背負著雙手,他俯下身,語氣平靜的對艾大差說

  “但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如這樣。我給你換一個人做人偶材料,如何?”

  “呸!”

  青陽魔君啐了口口水,他對仇不平說

  “你家兒子,乃是天縱奇才,那等神異筋骨,於老子這樣的機關術大師來說,乃是世間難尋!

  你這小老兒,又要從何處拿來一個能讓老子看上眼的材料?”

  “用我。”

  仇不平指了指自己的心頭,對艾大差說

  “用我換我兒,我這天榜高手第七,總還能入你的眼吧?”

  艾大差的大小眼猛的瞪圓。

  他上下審視著仇不平,用右手摩挲著下巴,思索片刻之後,他說

  “老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仇不平開始練武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多歲了,前半生是個酸書生,先天之炁早已流失完畢。

  按道理說,你根本不可能成為天榜高手的,但你卻打破了這個江湖規矩。”

  魔君眯起眼睛,他說

  “張大哥曾對我說,你乃是有大奇遇之人。

  天生‘七殺’命相,注定天煞孤星,又有龍蛇起陸之兆,隻是心思難解,不得超脫。

  你老實告訴我,仇不平。

  你是不是曾得了大奇遇,洗精伐髓,重喚了先天之炁?”

  “是。”

  仇不平坦然說

  “自然是有大奇遇的,這柄百鳥朝鳳槍,也是自那奇遇之地尋來。”

  “好,老子換了!”

  魔君一拍膝蓋,便應了下來。

  他隨手拿出一把刀,就要捅進仇不平心口,卻被仇不平一把打開。

  大當家伸出手指,對艾大差說

  “別急,我還想告訴你,我那大奇遇的秘密,我也能如數告知於你,那秘密和仙人相關。

  這世上,可隻有我和張莫邪兩個人知道!你想知道嗎?艾兄。”

  “想知道的話,就先幫我做件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