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義難全【58/100】
作者:驛路羈旅      更新:2020-09-01 11:22      字數:5373
  從青龍山到沂水,有三百裏遠,騎快馬日夜兼程,大概需要兩到三日。

  若有天榜高手提縱向前,則兩日之內必可到達。

  隻是仇不平此行前去,是要與天榜爭鋒。

  便要保存體力,來回大概需要五天多的時間。

  以是非寨中5000精銳,外加山下萬餘嘍囉,數處軍寨的防禦力度,那南朝軍便是再怎麽凶狠勇猛,也不可能在五天之內就破開寨子。

  這也是仇不平敢於在此時離開山寨,去援助小鐵的底氣所在。

  一日之後,是非寨中。

  劉俊山騎著馬,在三道山門巡視一周,眾頭目和戰兵們的情緒挺高,並沒有因為大戰將至就顯得憂心無比。

  是非寨立寨十四年,破過濟南府,打過北朝鐵騎,也數次痛宰過南朝軍隊。

  打那些鄉間土棍惡霸,更是土雞瓦狗一般。

  他們橫行齊魯,靠的也不是那胸中義氣,靠的便是這一支百戰精兵。

  當然,還有天下至強十二人之一的不平槍大當家在後壓陣。

  仇不平便是是非寨的主心骨,定海神針一樣的人物,隻要仇不平還在一天,是非寨就不可能被攻破!

  這不僅是是非寨人的想法,也是他們對手的看法。

  “都給我好生看顧著!”

  劉俊山騎著馬,越過最後一道山門,對高大山門兩側的頭目喊到

  “今晚上可有犒勞,上好的豚肉,白麵的饅頭隨便吃!但要是拉了胯,豚屎都別想吃!”

  山門兩側頓時響起一陣歡呼聲,還有些相熟的頭目打趣問到

  “二當家,咱們兄弟守山這般苦,搞些個娘們來犒勞一下唄?”

  “想要娘們,打完仗自去濟南瀟灑去。

  一概花費,由山寨糧台出,隻是小心你那活兒被賊兵砍了,到時候就隻能送去臨安掛擋子,給趙家人當奴才了。”

  劉俊山哈哈大笑,滿口葷話,一揚馬鞭,便在眾人的笑聲中進了山寨。

  寨子的氣勢不錯,人心也還齊整。

  這讓劉俊山心裏微微放心下來,他跳下馬,將韁繩丟給一個心腹嘍囉,走向聚義廳,打算吃點東西填填肚子。

  剛拿起筷子,便有頭目前來匯報。

  是個瘸子。

  呃,是錢拐子,也是一起廝殺十幾年的老兄弟了。

  “拐子,吃了沒?”

  這虯髯大漢在聚義廳偏廳捏著饅頭,就著鹹菜,一邊狼吐虎咽,一邊對眼前拄著長刀的錢拐子說

  “一起吃點?”

  “我吃過了,可比二當家吃的好多了,瞧咱肚子都起來了。”

  錢拐子嘿嘿一笑,他近日受了傷,吃的那是“病號餐”,頓頓有肉呢。

  當然,他也沒忘記正事,便對劉俊山說

  “二當家,今早有一隊二十裏外軍寨回來的人馬,約莫千人,要與山門守備換防,山下眾頭目也要換防了。

  這事是按照之前的規矩做,還是另有安排?”

  “這些事,你與我三弟說了便是。”

  劉俊山吃著東西,頭也不抬的說

  “咱老劉不懂這些軍法方略,以往也都是他管的,你為何與我來說這些事?”

  “這個嘛。”

  錢拐子有些猶豫,但還是直言說到

  “本來我也覺得沒什麽,但今早,郎木頭悄悄告訴我,這幾日的換防,有些太多太亂了。

  他擔心是不是三當家弄錯了一些事,還是大當家自有安排,便讓我來問問。”

  “啊?”

  劉俊山抬起頭,嘴邊還沾著鹹菜幫子,他說

  “竟有這事?

  我一會去問問三弟,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問題,拐子,你且回去安心休養就是。”

  打發走了錢拐子,二當家卻越想越不對勁。

  他抓起手邊兩把手斧,插在腰間,尋了個嘍囉,去把三當家請來聚義廳。

  不多時,擺著白紙扇的吳世峰便鍍著四方步,在一眾心腹的簇擁下,慢悠悠的走入了廳中。

  “你等且去外麵等著。”

  鬼書生對身後人揮了揮手,他合起紙扇,說

  “我與二當家有要事商談,莫要讓人打擾。”

  一眾嘍囉便退了出去,還有人關上了廳門。

  屋子裏的光線一下子黯淡下來。

  “老三,我剛才吃飯前,去山下看了看。”

  劉俊山對坐在自己對麵的吳世峰說

  “防守什麽的,都一切安好,但惟獨這幾日的換防之事,卻是有些混亂,莫不是大哥離開山寨,使你心神不寧,弄錯了事?”

  “沒錯的。”

  鬼書生將折扇放在桌上,拿起了手邊茶杯,啜飲了一口茶水。

  他對劉俊山說

  “這山下防禦之事我細細思量,卻發現有幾處漏洞,這才使他們分開防守,二哥不用擔心。”

  “這樣嗎?”

  劉俊山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他還是覺得有些蹊蹺。

  就在他思索之間,吳世峰突然開口問到

  “二哥,這幾日,我心中一直在思索一事,左右卻是得不到答案,本想問問大哥,卻又突然有小鐵之事,便耽擱了。

  這會閑來無事,便問問二哥,興許能有個想法。”

  “哈哈,三弟,你這就說笑了。”

  劉俊山被三弟的話逗得前仰後合,這個莽漢揉著肚子,大聲說

  “咱老劉上陣廝殺,不懼他人,但論起這思慮之事,卻是不如你和大哥腦子好用。

  你這鬼書生都想不明白的事,我又豈能給你個想法?莫要說笑啦。”

  “哎呀,兄弟之間聊一聊嘛。”

  吳世峰笑眯眯的摸著自己的山羊胡,對劉俊山說

  “大家都說二哥魯莽,但在我看來,那是大智若愚罷了,若真是沒頭腦,也沒辦法隨大哥走到現在的。

  我當笑話講,二哥當閑話聽就是了。”

  “那你便說吧。”

  劉俊山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椅子上,看著自家三弟。

  而鬼書生則站起身來,拿著折扇,左右走了兩步,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幾息之後,他開口說

  “二哥,你從小和大哥一起長大,乃是大哥家中親隨,關係自然非同尋常。

  而我呢,我與大哥同在琅琊學宮求學,大哥乃是我學業長輩。

  大楚國滅,我和大哥又一起在臨安為官,他又是我頂頭上司,那趙虎行惡被天誅後,大哥便辭官歸鄉,我也隨著大哥一起辭官。

  後來,大哥遭遇慘事,落草為寇,你我二人也是在那時相識,雖一文一武,但也是相交莫逆。

  大夥隨著大哥篳路藍縷,這才建下了這是非寨一番基業。”

  “是啊。”

  聽老三突然說起過去的事,劉俊山眼中也是頗為懷念。

  他摸著大胡子,說

  “我起初是不喜你的,三弟,覺得你心眼太多。

  後來卻又覺得你頗通人心,又有本事,上得了陣,殺的了敵,便引你為義氣兄弟。”

  “是,我等二人一開始確實是互相瞧不上的。”

  鬼書生想起兩人最初時的齟齬,也是輕笑一聲,他複爾又問到

  “隻是這十四年一晃便過,不知二哥,可還記得,當初大哥在青龍山立寨時,說過的那句話?”

  “如何能忘?”

  劉俊山拍著桌子,朗聲說

  “天道不公,後土無情,天下紛亂,自生不平。今日,仇雲舒在此立下誓言,要替這煌煌天道張目開眼,要還這人間朗朗乾坤。

  自此之後,這是非寨立,仇不平出!

  自此之後,我等專斷人間是非,仇盡天下不平!”

  他說的是,十四年前,仇不平立是非寨時的話。

  哪怕已經過了十四年,那一日的場景,卻還深深刻在劉俊山心中,吳世峰也喟然長歎。

  他說

  “那時,木頭還是半大孩子,拐子的腿還沒瘸,我等兩人也不過二十來歲,大家聽聞大哥發下宏願,便義氣相隨,伏身便拜。”

  “那時我等,還真是小看了這天下是非”

  鬼書生搖了搖頭,他對二哥說

  “這便是我的疑惑了,二哥,十四年過去了,你覺得我等可做到當日的誓言?”

  “自然是做到了!”

  劉俊山一臉坦然的說

  “不管天下人如何看待我等,這是非寨十四年裏,可曾做過一起惡事?

  我們打殺的,都是身背冤魂的該殺之人,我等破了周圍城鎮,又可曾縱兵掠奪?

  我們也從未橫征暴斂,欺壓百姓。

  雖然是匪,但自認也要比那南北朝廷強太多了!

  看看我青龍山下,方圓數百裏,老鄉們安居樂業,再未有不平之事!

  就算是整個齊魯,那些惡人在行壞事前,也得好生思量一下,他們的脖頸,能不能硬過我是非寨的斷命刀槍!”

  這虯髯大漢臉上盡是驕傲,他對吳世峰說

  “如此這般,難道還不算盡了誓言?”

  “二哥說的是。”

  吳世峰打開折扇,他停了停,又說到

  “但二哥可曾想過,就拿那被我等破了兩次的濟南府說。

  我等殺了一個官,滿以為可以威懾住後來者,讓他們對百姓好點。

  但第二個官剛上任三月,便傳出欺壓良善,逼死十幾人的惡事,大哥聽聞此事,變帶著我等二破濟南。

  把那該殺的貪官吊死在城門樓子上,當火把燒。

  我等那時又以為,這連著殺了兩個官,總該有點效果了吧。

  結果呢?”

  鬼書生歎了口氣,說

  “第三個濟南府令倒是收斂了兩年,但第三年,還不是有私通北朝,賣流民與北朝為奴的髒事!

  我等當時義憤填膺,要再去殺了那髒官!

  二哥,你可記得大哥當時是怎麽說的?”

  聽到這問題,劉俊山的表情也變得有些不自在。

  他哼哧哼哧的揉著額頭,低聲說

  “大哥說,那官沒傷人害命,雖有貪腐,但也治理濟南,讓周圍鄉民日子過的好了些。

  至於賣流民之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流民在南朝活不下去,自去北朝尋個生路,雖然是與人為奴,但最少吃上飯了,也沒有妻離子散,更無性命之憂。”

  吳世峰點了點頭,他看著臉色難看的劉俊山。

  他說

  “你當時和大哥大吵了一架,但後來大家派了探馬,去北朝看了看。

  果然如大哥所說,那些流民在北朝過的也不是什麽好日子。但最少重新有了窩棚,還能每日兩食。

  若我等當時殺了那官,這些人怕是要餓死在齊魯的。”

  “你到底想說什麽?老三。”

  劉俊山感覺吳世峰的話中有話,他有些不耐煩,便直接了當的問到

  “咱們兄弟之間,有什麽不能說的?

  你直說便是!”

  “我想說的是,二哥。我們建是非寨出發點是好的,但這事,卻不如我等想的那麽簡單。”

  鬼書生合起扇子,對一臉不服氣的劉俊山說

  “你可曾想過,為何我等主持公道,將齊魯之地那些土棍惡霸殺了一茬又一茬,就跟割韭菜一樣。

  但為什麽還是年年都有新的冤情?

  若是屠殺就能嚇到那些惡人,那我等殺了十四年,卻為何就是平不了這齊魯慘事?”

  鬼書生扣著折扇的手指緊了緊,他痛心疾首的對劉俊山說

  “那些土頑,二哥,我們去年殺得那蒙陰土頑,你可還記得?

  他分明就是五年前,被我們殺的那為非作歹的土財主家裏的貧農啊!

  一個貧農,五年之內,從一個善心人,變成了另一個為禍一方的土棍惡霸!

  當時把他絞死前,我還專門問他,為何要做這傷天害理之事?

  你猜他怎麽回答我的?”

  吳世峰扣著折扇的手指都勒出白印,聲音也變得越發冷冽。

  他指著心口說

  “他告訴我,是我等從那惡人手裏救了他,他便要學我等,去救更多的人!

  但他一個沒讀過書的鄉間農夫,既不辯善惡,又不能統禦下屬,結果變成了一夥真正的山匪惡霸!

  他縱容下屬殺了幾十個人。

  那是他的罪孽,死便死了,死不足惜。

  但是我等用手中刀槍,教會了他反抗,卻沒能教好他行善,使無辜者受苦。這便是我等的錯了。

  二哥,你再想想,是非寨剛立時,齊魯之地出名的山寨有幾個?

  十四年後,這聖人故裏,占山為王的匪徒又有多少?”

  鬼書生看著劉俊山的表情,他輕聲說

  “二哥想必不知,也不關心,便由我來告訴二哥吧。

  這地方,千人以上的寨子,齊魯之地有一十七個,五百人人以下的寨子,有三十三個。

  百人以下的小寨,更是不計其數。

  這確實是南北朝在齊魯交戰,讓民生敗壞,但這其中,又何嚐沒有咱們是非寨的推波助瀾?

  人人羨慕我等威風霸氣,但你覺得,隨便哪個山寨之主,都能如大哥那樣心懷正氣嗎?

  結果又如何呢?

  齊魯之地,天災,民不聊生,已成人間鬼蜮!

  這其中,便有咱們是非寨的一份‘功勞’!”

  “住嘴!”

  劉俊山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將那桌子整個拍散,木屑橫飛中,他起身,指著吳世峰,大喊到

  “三弟!我看你是喝多了湯,迷了心竅了!

  我等做的乃是正義之事!

  我等無愧於心!

  你莫要在此亂我軍心!

  否則我劉俊山定不饒你!”

  “嗬嗬,二哥訓斥的有理,以上的事,算是老三我胡思亂想。”

  吳世峰麵無表情的笑了一聲,他指向眼前那無人坐的椅子,他問道

  “但我最後再問二哥一事,請二哥教我。”

  “為何大哥在五年前便隱於幕後,再不幹涉是非寨內務?”

  “為何大哥這五年,幾乎不出聚義廳?”

  “為何大哥五年來,不喜聽和山寨有關的任何事情?”

  “為何這五年,大哥表現的就像是,和咱們是非寨毫無關係一樣!”

  鬼書生的聲音越來越大,說到最後,他幾乎是扯著嗓子大喊到

  “二哥!”

  “我今日所說之事,大哥在五年前阻我們殺那濟南府令時就看破了!

  他比我們所有人看得都遠,他在五年前就想對我們說這些!

  他知道這是非寨的傳揚故事,在五年前就該落幕了!

  他知道,是非寨也許根本就不該出現!

  他也知道,是他一手放出了這個攪亂齊魯的怪物!”

  吳世峰瞪大眼睛,咬著牙,站在這是非寨最為神聖的聚義廳中,就如站在修羅地獄一般,用沙啞聲音大喊到

  “但他不能說!”

  “他不能說!你可知為何?二哥,為何大哥不能說?

  就因他是是非寨的頂梁柱,是咱們的定海神針!

  他就是這是非寨的根!

  他一旦說了,他一旦倒了,我等潰散就在眼前,兩萬兄弟,頃刻間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你還不懂嗎?二哥!”

  吳世峰麵色猙獰,大喊到

  “大哥,他是在用他的後半輩子保你我的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