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殿前歡      更新:2020-07-24 13:01      字數:4579
  第六章

  天難測,居然又開始下雨。

  帛錦冒雨而來,入了前廳隻將額前s-hi漉漉的發絲撥開,冰冷雨珠緩緩沿臉龐滑落,滲進他頸子裏。

  廳內,蠟燭平靜地燃著,焰芒火影偶然隨風,搖曳不定。帛錦低頭卻見燭光下,有影兩條。

  可惜來的不是阮寶玉,而是李延。

  他緩緩抬眼,冷冷掃過左右後才問,“阮寶玉呢?”

  “稟大人,他在連夜審案。”李延躬身作答,從從容容。

  “少年被殺取腦的案子又非小案,你們也不知會我一聲,就連夜一人獨審!是不是不想將我放在眼裏?”

  “侯爺言重,隻是李延好奇,大人怎麽斷定阮少卿此刻審的是這案子?”

  帛錦不怒反笑,“是與不是,咱們去看就知道了。”說著話,起身就想出門,卻被李延黑著臉上前橫攔。

  “讓開。”帛錦冷哼。

  李延抿唇,取出個錢袋,卯足了勁問道,“這錢袋,侯爺應該認得吧?”

  風將門猛然推開,冷氣入室亂竄,連呼氣都頓化成團團白霧。

  “我不明白李少卿的意思。”帛錦依舊麵如冷玉,眼睫半垂掩住眸裏的寒焰。

  “侯爺,我們提過上次設局,逃逸那人扔下銀袋作為暗器,而這個布袋就是用當晚那隻。阮少卿認得它是侯爺的。”李延將錢袋遞到帛錦眼前。

  帛錦沒接,轉身悠然地回坐到原先的位上,冷冷一笑,“你們這是在栽贓?”

  “阮少卿過目不忘,清楚記得那晚第一次遇見侯爺,他暈倒醒來,侯爺正彎腰看他,腰間垂著的這隻銀袋就恰巧在他眼前。”

  帛錦聽後,將身後靠,“這錢袋做工一般,用料也極其普通,京城店鋪到處能見。即使我有相同的,你怎麽保證別人必定沒有?李少卿,你這玩笑開得過頭了!”

  “這袋子是普通,可麵上滴著幾滴蠟油,蠟的顏色是紫的。如果我沒有記錯,紫蠟是皇上專門恩賜侯爺的,全京城也恐怕隻有侯爺才有。”

  “你把想說的話,都說了吧。”

  李延歎息,“侯爺,沈落犯案,你還想包庇他做什麽?都說侯爺已經浪子回頭,可這事,皇上知道,又該怎麽說?”

  “不用拿他來這嚇我!做大理寺卿是我,不是阮寶玉。今夜這案,我非要參與,你若不同意,大可攔我試試。”

  “官大一品果然壓死人,沒想到侯爺那麽想壓我?”前半句低沉,後半句驚人地高昂;通常這話由正常人來說,往往怒裏含威,可站在門前風口那主的語氣,卻載殷殷期待。

  帛錦不屑望去,緩吐三字,“阮寶玉。”

  “卑職在。”寶公子不顧李延打的眼色,積極奉送上了自己璀璨的花癡笑。

  “案子斷得如何,沈落呢?”

  “侯爺,我不覺得辛苦,如果侯爺實在過意不去,可以用力擁抱下下屬,全當鼓勵。”

  “我問沈落怎麽樣了?”

  “侯爺放心,這次現場緝凶,人贓並獲,他是翻不了案了。”

  “他……都招了?”帛錦、李延異口同聲。

  “侯爺請看供詞。”寶公子不理李延,一味地向帛錦靠近!

  帛錦擒笑,接過案卷,雙手用勁將紙卷從中撕裂;李延衝上前阻止,可惜太遲。隻見帛錦手在空中一揚,那碎裂的殘紙,一如片片枯葉飄零落地。

  “侯爺真神,怎麽做到的,能再來次嗎?”不知什麽時候,寶公子已站在帛錦跟前,懷抱一打厚厚的卷宗。

  李延氣悶,帛錦冷哼。

  寶公子終於瞥見李延的麵色,忙陪笑安慰,“沒關係,剛剛侯爺撕的是我手抄京城花榜美人的名單。”

  隨後,寶公子又瞧見帛錦極為y-in狠的眼神,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滾上胸口。

  他為難地垂頭,“隻是拿錯了唄,侯爺,不會扣我俸祿吧!”

  帛錦與李延雙雙麵如死灰,好似阮少卿剛剛講了個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侯爺,再撕一次吧。”寶公子又想起了什麽,拽拉李延出門。

  “你要做什麽?”李延皺眉。

  “我再單獨欣賞次上司的美貌,你就不必作陪了。”

  可憐的李延,還沒應時地展開任何痛心疾首表情,就已經被寶公子無情地拋在了門外。

  寶公子利索關門後,心虛地扭頭,卻發現帛錦在微笑,燭光下居然帶出絲許的溫潤,“你趕他走,究竟想對我說什麽?”

  寶公子轉回,雙手互藏袖中,低低起音,“兔子腦是巫醫針對孕婦難產用的土方,而少年腦仁卻是一味藥引,傳說腦仁攢到二十一個,加上秘方,可治男子無根。 ”寶公子說到這裏,恰當地一停,又繼續道,“所以,我開始以為,是宮裏宦官犯的案;而設計那夜,卻沒見主犯,反而節外生枝,來了個高手,脫身時扔銀袋做暗器,而我……恰好認出裝髒銀的袋子是侯爺的。”

  “繼續。”帛錦一手支頤,平靜地看著火燭。

  “就此,我認定線頭該在侯爺身上,所以我向李延打聽侯爺的過往。”

  “然後知道了沈落?”

  “是。我想沈落不肯讓侯爺受到半分委屈,所以才會動手害人;而侯爺可能也一時尋不到沈落,又不忍他一再涉險,在催我定案不成後,隻好以身犯險觸動機關,警示沈落。”

  阮寶玉說到這裏停下了。後麵的事情,無需多說。沈落還是執迷不悟,終是落網難逃,而錦衣侯還是為他而來。

  “聽阮少卿的意思,我為他他為我,我們還真是有情有義的一對。”

  過許久之後帛錦發了聲。

  寶公子連忙點頭,就差雙眼擒淚。

  “好故事,真真是個好故事!”

  又是一個微頓之後帛錦撫掌,姿勢倦怠,可這頓巴掌卻是拍了許久。

  “侯爺……”

  “李延知道多少?”

  寶公子微一猶疑,正色回複,“他就惱恨侯爺拋不下私情,一味包庇沈落。”

  帛錦滿不在乎地歎了口氣,“說了半日,我隻想問寶公子,我可否能單獨見我那苦命的沈落一麵?”

  寶公子側頭,寶光露齒一笑,“必須有我作陪。”

  並不激動也不恍如隔世,隻是感慨,這一段和他相關的人生終於可以作結。

  帛錦走到那人跟前坐下,眼神沒有波動,仍是那一味的意興闌珊。

  對麵,這位和他隻隔數尺的清秀男子,名字叫做沈落。

  愛穿素色,發起飆來一頓能吃半拉豬,可卻喜歡捧著胃裝弱受,這位沈落君煞是有趣。

  有他做伴,人生是理所當然的不會寂寞。

  所以那時新帝登基,大難臨頭,帛錦倒也坦蕩。

  了不得富貴榮華扔下,和這位偽弱受君遠走天涯,從此笑笑鬧鬧,不也就是一輩子。

  為這個他做了周全安排,先是自己金蟬脫殼,不動聲色地人間蒸發,其實就藏在京城。而後等風浪稍平,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走遠,放棄追逃,這才傳口信給沈落,要他和自己會合,從從容容地浪跡天涯去。

  那天是數九的最後一日,他記得自己坐在馬車,路上看風景,枯枝都抽出了新芽,那綠是這樣鮮活,仿佛帶著希望,正從他心頭萌出。

  到了約定的地方,沈落已經侯在那裏,手裏捧著包袱,習慣x_i,ng地咬著下嘴唇。

  以前也有過約會,這位沈落君無一例外都會遲到,然後眼睛閃著淚花花:“你不會怪我吧大哥……”

  帛錦拿他鬼辦法都沒有,是白白的顛倒眾生叱詫風雲,到頭來卻被一隻偽弱受騎在頭頂。

  而這一天的情況和以往有所不同,偽弱受君居然沒有遲到,早早的在巷口等他。

  帛錦下了馬車,走的近了,這才發覺他渾身顫抖,眼睛裏閃著淚花,渾身顫抖,見他後開口,說的居然還是那句。

  “你不會怪我吧大哥……”

  當然這是個陷阱,陪沈落一起來的還有新登基的聖上,他骨血至親的十三叔。

  也就是這一天,他所擁有的一切都被徹底破碎。

  包括愛情,包括驕傲,還包括作為一個男人起碼的尊嚴。

  他記得很清楚,那日他們被雙雙拿下,然後又被運回宮中,一路上走了起碼一個時辰。

  這一路沈落都在顫抖,抖得像片風中殘葉。

  而他那時癡惘,到最後居然不忍,伸出一隻手來,去握住了他肩,一直握到目的地到達。

  目的地在皇宮,是一間y-in冷潮s-hi的黑屋,屋子最特別之處就是正中一張大台。

  這間屋子沒有匾牌,但宮裏人都知道它是什麽所在,給它起名,叫做淨身房。

  帛錦被捆住四肢,大字型開著,就這樣被綁在了那張冰涼的大台上。

  咫尺之外的聖上帶笑,笑的是這樣玩味。

  他說:“記得有人曾跟我提過,要毀掉一個驕傲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徹底碾碎他的尊嚴。”

  說完他便俯身,撩開帛錦衣擺,又親手替他褪下綢褲。

  那一刻帛錦就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麽。

  毀滅他的自尊,通過所愛之手,這法子的確高明至極。

  也就從那一刻起,時間永遠停頓。

  隻要一閉上眼,他就能清楚看見沈落,看見他手裏握著那把彎刀,眼淚縱橫流了一臉,一邊顫抖一邊向他兩腿間走來,嘴裏重複著這樣兩句。

  “我也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

  “你不要怪我大哥,真的不要怪我。”

  ……

  如果那日彎刀向上,眼前這人能夠顧念他一分,將刀c-h-a入他心髒,保全了他最最起碼的尊嚴,他都會如他所言,不去怨他恨他。

  可惜的是他沒有。

  為了保全自己,拿著一枚冷刀,親手將他淨身。

  這便是他計劃著要共渡一生的所謂愛人,阮少卿口中那有情有義的沈落君。

  故事大抵就是如此吧。

  這是個死局,那一刀割下,他心寒涼,可不能否認,揮刀的沈落也備受熬煎。

  事後他設法逃出宮去,失蹤三年,又冒大險取少年腦仁做藥,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說明他很愧疚,也撕心裂肺無處容身。

  所以,三年過去,兩人第一次重逢,帛錦聽見的還是這句。

  “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如果不那麽做,不止是我,我全家都會死得很慘!”

  和三年之前一模一樣。

  有所不同的是,現在的帛錦有了氣力,聽見這句,能夠牽起嘴角無聲的冷笑。

  無所謂恨也無所謂怨歎,心若涼了,怨恨感歎,都會覺得太費氣力。

  所以他隻是冷笑。

  而沈落的情緒則明顯激動得多,略頓片刻後人衝上來,俯在他腳下,一邊仰頭:“隻差三個人,我的藥就要配成,你弄我出去,到時候你那裏就可以重新長出來,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

  帛錦聞言又笑:“是誰告訴你這個方子,你就真的相信?”

  “我能配出來的。你莫忘了,我是舉國數一數二的方士,是先皇禦用的煉丹師!”

  帛錦不語,緩緩眨眼,睫毛隔斷光線,眼底沉沉,裏麵是世上至深的黑暗。

  “你以為,你親手割斷的我的男根,會因為你一顆仙丹,就重新生長出來?就好像你親手割斷的情分,會因為你這一場愧疚,就可以重新來過?”

  過了許久他才道,冷冷一句,無所謂怨恨感歎,隻是很單純的譏誚。

  一旁阮寶玉連退三步,差點因他這一句噴出血來。

  親手割斷。

  親手割斷!!

  這……,原來才是他一直想要揭開的真相。

  比所有猜測推斷都還要殘酷百倍的真相。

  “太天真了。這麽天真可不像你,我的沈落沈公子。”

  不遠處帛錦又說了一句。

  就這一句,已經明顯生出殺意。

  沒有絲毫遲疑,帛錦伸出了手,在沈落脖間使力一扭。

  沈落應聲癱軟,蒼白瘦削的臉前栽,埋在了帛錦雙膝間。

  阮寶玉沒來得及上前阻止,發覺自己雙腿灌鉛,居然是一步也不能進退。

  而帛錦這時起身,廣袖逆風,裏麵一把薄刀閃著光,很快就被他握在手心,架上了阮寶玉脖頸。

  “我沒有惻隱之心,也不怕死後被打入十八層地下。如你所見,現在的我,就已經身在煉獄。”

  幽閉的鬥室裏帛錦輕聲說了這麽一句,之後就再沒停頓,薄刀攜風,在阮寶玉頸間劃下一道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