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作者:黑糖話梅      更新:2020-07-24 10:01      字數:5408
  謝浦成麵色一僵,卻在周顯恩冷冷的目光中低下了頭,麵色漲紅:“下官有錯。”

  周顯恩冷笑了一聲:“你又不是冒犯了本將軍,對著我說這些話作甚?”

  謝浦成抬起眼,就見得周顯恩低著頭,把玩著自己的手指,也不再多說什麽了。

  一旁的郭氏眉尖緊蹙,實在忍不住開口:“周大將軍何必咄咄逼人,今日是家宴,還是該和氣些……”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得周顯恩揚了揚下巴:“原來這就是謝大人的家風,一個繼室,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本將軍指手畫腳了?”

  郭氏一愣,麵上又羞又憤。可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一旁的謝浦成身子一僵,急忙衝她大喝:“大將軍行事,也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能夠置喙的麽?”

  郭氏被他吼得呆住了,滿眼的不可置信,眼眶慢慢就紅了起來,瞧著是柔弱可憐。

  謝浦成見她如此神情,心頭又不由得生起一陣憐惜。可周顯恩還在一旁看著,這衝撞之罪,今日是怎麽也繞不過去的。

  他低著頭,腰身彎折,恭敬地道:“下官治內無方,讓您見笑了,實在慚愧。”

  周顯恩抬了抬手,不冷不淡地道:“謝大人所言有理,既然以往治內無方,那就現在好好教教你夫人規矩。”

  郭氏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周顯恩。他憑什麽罰她,這人還有沒有王法?

  可一旁的謝浦成沒有為她求情,隻是點頭稱是對於郭氏望向他的目光,也隻當看不見。周顯恩權勢滔天,性子乖戾。今日就算是王公貴胄衝撞了他,也得乖乖給他賠罪。

  他心中又有些煩悶,誰不知道周顯恩不能惹,偏偏郭氏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去頂撞他。看來他平日裏真是太過縱容她了,竟讓她如此失禮。

  他眉頭緊鎖,對著一旁的郭氏鐵青著臉道:“你今日如此有失婦德,還不快給我去祖宗祠堂好好思過,好好記住,日後謹言慎行。”

  “我……”郭氏氣結,她是在為他幫話,如今倒成了她的過錯了?她的女婿可是堂堂的信王殿下,她憑什麽領罰?

  見她沒動作,謝浦成眼中陰鬱更甚。平時見她聰明,今日怎生得如此蠢笨。

  郭氏瞧著他第一次對自己如此發狠,嚇得她身子一抖,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謝浦成一慌,按捺不住對她放緩了神色。

  “哭得難聽死了,再發出半點聲響,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周顯恩皺著眉,似乎有些不悅郭氏的哭聲。

  郭氏嚇得身子一抖,咬著下唇,不敢發出聲音了。因為哭得太狠,臉上的胭脂水粉都花了,乍一看跟個鬼一樣。

  周顯恩皺了皺眉,有些嫌惡地道:“滾遠點。”

  郭氏捂在胸口的手狠狠揪著衣服,最後還是低著頭應了。慢騰騰地去了祠堂領罰。隻是走之前,餘光恨恨地落在周顯恩身上,她過幾日就去告訴信王,讓他好好治治這個該死的病秧子。

  周顯恩沒心思再去搭理他們,淡淡地開口:“不是要備家宴麽?既是我夫人回門的好日子,您還待在這兒作甚?”

  周顯恩懶得看他在這兒裝腔作勢,奈何他是謝寧的父親,他才忍著沒對他動手。

  謝浦成愣了愣,隨即應道:“大將軍所言極是,下官這就去準備”說罷,他就如釋重負一般急忙走了,還抬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手腕上被周顯恩那顆青棗打中的地方已經是青紫一片了,隱隱作痛。他也顧不得那麽多,急忙就退下了

  花廳裏又安靜了下來,隻有風吹過縫隙的聲音,呼嘯而來。白茫茫一片裏,隻要相對而立的兩個人。周顯恩沉默了許久,衝謝寧揚了揚下巴,漫不經心地開口:“過來。”

  謝寧一直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才抬起了眼,正對上周顯恩的目光。他的袖袍被風吹得鼓起,雖麵若寒霜,眼神卻再無冰棱。

  她低下頭,慢吞吞地向他走了過去。淡紫色的袖袍下,被割傷的手指已經不再滲血了。她頷首立在輪椅旁,沒有說話。周顯恩伸出手,指尖就抵在她的麵頰上,冷得有些刺骨。謝寧一驚,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身子。眼睫微顫,淚珠就抖落下來。

  眼淚滴在他的食指上,有些灼人,他神色懨懨地開口嘲諷:”為了這麽些人哭,真是蠢。”

  謝寧低垂眼簾,沒有反駁。可抵在她臉上的手指複又往上移,輕輕地為她拭去了眼淚。他的指腹帶了薄繭,有些粗糙,動作卻出奇的溫柔,惹得她身子一僵。

  “記住,你是我周顯恩的妻。要哭,也隻能為我而哭。”

  沒等謝寧回味他話中的含義,停在她臉上的手就收回了。她抬起眼瞼,愣愣地看著周顯恩。四下的寒風裹挾冬雪而來,盡數灌進他的衣袍內。

  他隻是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臉不耐煩::“日後誰敢對你不敬,隻管還回去就是了。你就算是將天都捅出一個窟窿來,也有我給你補上,怕什麽?向來隻有我周顯恩踩別人的。你是我的人,以後少給我這麽窩囊,丟的是我的臉。”

  周家人也好,謝家人也罷,他的夫人就不是給別人低頭的。

  謝寧搖了搖頭,輕聲道:“將軍,我沒事。”

  她越是這樣,他心中的氣悶就更甚。他忽地伸出手,撫上她的左臉,上麵還留著清晰的指印。謝寧微睜了眼,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卻隻見他挑眼笑了笑,手指掐了掐她的臉:“這樣也沒事?”

  謝寧倒吸了一口涼氣,眼中的水霧越積越多,匯成一大片,卻被她強忍在眼眶裏。眼前的周顯恩越來越模糊,她沒忍住哽咽著開口:“疼。”

  周顯恩的手一鬆,他冷著臉開口:“疼就給我哭出來。”

  謝寧和他四目相對,手指握著的玉佩碎片紮進了掌心。她忽地低下頭,肩頭不住地顫抖。良久,久到耳畔隻剩下蕭瑟的風聲,眼淚才啪嗒啪嗒地落在雪地上。她很疼,臉上疼、心裏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厭惡她,因為她那張和她娘幾分相像的臉。她以為隻要她收斂性子,打斷爪牙,不爭不搶,父親總會喜歡她的。可她錯了,無論她怎樣小心翼翼,她始終是被厭棄的那一個人。

  她擋著臉,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從指縫滲出,哭到最後她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的事物了。隻隱約覺得一隻手輕輕放在了她的頭上,掌心蔓延開淺淺的暖意。她身子一僵,眼淚更加肆虐。

  風吹過一樹的繁花,雪凝子混著花瓣落下。周顯恩低垂眼簾瞧著她,謝寧低著頭,水漬凝在眼睫,因為哭得太凶而抽噎著。良久,她才握住了周顯恩的袖袍,嘶啞著嗓子開口:“將軍,我們回家吧。”

  謝家於她,除了她哥哥,已然不再有什麽牽掛了。謝浦成再如何,也是她的父親,今日算斷了最後一點念想。從此,她也不會再寄希望於他了。

  周顯恩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冷冷地道:“這樣就回去了?”

  謝寧輕笑了一聲,抬起頭,眼眶有些紅:“窗台上的梅花該換水了。”

  周顯恩的身子一僵,眼神也飄忽了一瞬。好半晌,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那就回去吧。”

  第27章 臘八

  兆京的街頭, 行人稀少,天空仿佛一個篩糠的漏網,輕輕一抖, 細雪就落滿了屋簷、枝頭。巷口拐角處, 慢慢顯出出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周顯恩自顧地推著輪椅往前走著。謝寧就跟在他旁邊,執傘而立。白雪落滿紅傘, 輕輕一抖, 就從傘骨尖兒上滑落。

  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周顯恩冷峻的側臉,還有肩頭上繡著的遊雲雙鶴,再往下, 是扣著玉帶的腰身,和兜了些細雪的衣擺。從謝府出來後,誰都沒有再開口。雲裳被他下令先回府了, 卻獨留謝寧陪他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散心。

  她不知道周顯恩要散心到何時,不過在這樣大雪茫茫的街道上安靜地走著,心頭的壓抑感似乎也鬆動了不少。

  “停下。”周顯恩冷淡的聲音傳來, 將謝寧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她停下了動作,立在那裏,如雲的鬢發被細雪打濕。

  他垂首眯了眯眼,細碎的雪花就滑過他的麵頰,目光卻是放在謝寧握著玉佩的手上。那玉佩已經碎成了兩半,還染了些血漬。色澤不錯, 雖名貴卻並非是什麽罕見的東西。

  他抬起袖袍,握住了她的手。謝寧眼瞼微跳,卻還是安靜地任他擺弄。他將她的手腕掰開,待看清她的手掌時,不自覺地收了收力度,眼中閃過一片陰霾。玉佩碎片紮進了她的指間,在尖端染了些許的血。

  他沉聲道:“就為這麽一塊玉佩,你蠢麽?”

  謝寧動了動手指,目光落在玉佩碎片上,卻沒有應答,眼底反而染上一抹哀色。周顯恩皺了皺眉,伸手將玉佩碎片從她掌心取了下來。他一臉不耐,可下手卻很輕。

  “也許將軍覺得這塊玉佩再尋常不過,可對我來說卻很重要。”謝寧忽地開口,聲音帶了幾分懷念,目光也悠遠了起來。

  周顯恩冷笑了一聲,將碎片挑了出來。一手握著她,手指撚著一塊玉佩碎片:“不過就是一件死物,也當個寶貝。”

  那玉佩攤在他手裏,正成了一塊白玉蝴蝶狀。話雖如此,他將目光轉向她的臉上,淡淡地開口,“前麵有家玉器鋪,自己拿去補一下吧。”

  謝寧低頭瞧了瞧四分五裂的玉佩,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無奈的弧度:“已經碎了,再修補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

  更何況今日碎掉的又豈止是這一塊玉佩?

  周顯恩本想說些什麽,卻意外地沉默了一會兒,他忽地低下頭,沉聲道:“我餓了,去買些糕點回來。”

  謝寧一聽他餓了,抿了抿唇,有些自責。因著她的事,他好像是從早上到現在也未曾進食。她想了想,道:“將軍,隻食糕點也不大好,附近應當有酒樓,我們正可去用午膳。”

  他抬了抬眼,有些冷意:“我讓你去便去,囉嗦什麽?”

  見他態度堅決,謝寧也不好再多言。她應了:“那將軍且稍等,我去買些糕點回來。”

  她望了望四周,這裏是玄武街,糕點鋪子還得走一段路。她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番,這才移步去買糕點了。

  四周風雪茫茫,直到謝寧的背影漸漸模糊,周顯恩才推著輪椅到了一處院牆下,他低著頭,神色莫名。垂散在身側的墨發遮住了眸光,隻有肩頭因為痛苦而顫抖著。

  垂在輪椅旁的手被掩在寬大的袖袍下,露出蒼白的指尖。殷紅的血珠順著指縫滲出,匯成細小的紅線,落到了白茫茫的雪地上。像風卷紅梅,簌簌落下。手腕上那道寸餘長的疤痕,已經變作了猩紅色,裂開的口子裏就滲出鮮血。

  周顯恩眸光一沉,顫抖著手摸索到扶手的暗格。手指忽地一僵,隨後又緩緩放下。藥已經用完了。

  他收回手,慵懶地躺在輪椅上,頭頂是琉璃瓦房,微微勾起的飛簷和枝繁葉茂的雪鬆分割出了一個三角空隙。風一吹,還有細雪漏下。

  指縫間的血還在滴,很快就將那片白茫茫的雪地染成殷紅色。周顯恩忽地垂了垂眼簾,呼吸粗重了些。

  她再晚點回來就行了。

  他動了動喉頭,四周風聲正盛。恍惚間一陣腳步聲傳來,混著環佩碰撞的悅耳聲音。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了下來,破空之聲響起,一條銀絲以極快地速度向他襲來,卻是直接勾纏到了他的手腕上。

  良久,隻聽得一個帶了幾分嘲諷的聲音:“周顯恩,不要命了就直說,我親自送你上路。”

  周顯恩低著頭,細密的汗珠凝在眼睫上,眼底浮現出一絲不耐煩。手腕還被銀絲纏著,冷冷地道:“那正好。”

  四周風雪茫茫,雪鬆下立著一個執傘的男子,傘麵朝上,繡著月隱烏雲。肩披織錦灰鼠毛大氅,隻見得傘柄上骨節分明的手指,以及垂在地上的蒼青色衣擺。

  “再有下次,這蠶絲勾的就是你的命。”

  那男子說罷,便執傘離去,唯有腰間配著的一塊白玉平安扣輕晃,依稀刻著一個“沈”字。

  周顯恩嗤笑了一聲,額頭的冷汗已經慢慢散去,隻有眼底還帶著化不開的涼意。

  ……

  新年將至,喜色鋪天蓋地卷來。雲裳特意起了個大早,手裏提著紅綢、燈籠,在院子裏忙裏忙外地貼著。

  秦風打院外路過,眼尖的雲裳站在凳子上立馬向他招了招手:“秦大哥,這個燈籠你能幫我掛一下麽?太高啦,我夠不著。”

  秦風一回頭,就見著一個懸在半空的大紅燈籠,其後還有一隻胳膊在衝他亂晃。他將手裏提著的水桶放在一旁,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他平時話不多,做事卻是任勞任怨。接過燈籠,腳下一點,就將它穩穩地掛在了屋簷下。

  雲裳見他連凳子都不用踩,直接躍了起來,當即就驚訝得睜大了眼,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輕功。她拍了拍手掌:“秦大哥,沒想到你跛著腳,功夫都還能這麽厲害。”

  秦風點了點頭,瞧了她一眼,徑直去提回水桶了。還未走出院子,就正好撞見迎麵而來的謝寧。他低著頭,恭敬地行了個禮:“夫人安好。”

  謝寧手裏正端著幾碗瓷盅,穿著緋色襖裙,見著秦風笑了笑:“今日是臘八,我備了些粥食,平日裏多虧你接送我出府,你也拿一盅嚐嚐,隻是不知味道如何。”

  秦風連忙搖了搖頭:“夫人,秦風隻是個下人,做的事都是應當的,您不必在意。”

  謝寧瞧著他不過十五六歲,同她四弟一般大小。複又往前了幾步,將手裏的托盤往他麵前放了放。秦風本還欲拒絕,可實在推辭不過便接過了一盅。

  他低著頭,有些緊張地握緊了盅子,囁嚅著:“多,多謝夫人。”

  謝寧衝他點了點頭,便徑直回屋了。秦風站在原地,瞧著手裏的盅子好半晌。

  屋內,周顯恩靠坐在炭爐旁,見著謝寧回來,眼瞼微不可見地抬了抬。空氣中,粥點的香甜味也撲了過來。

  “將軍,天寒,喝些粥食暖暖身子吧。”她將托盤放在桌上,彎腰收拾著一旁的雜物。

  周顯恩淡淡地“哦”了一聲,便推著輪椅過去了,目光隨意地落在盅子上,揭開蓋子便嚐了嚐。他挑了挑眉,甜倒是挺甜的。

  謝寧本坐在他對麵,忽地像是想起了什麽,轉身拿出了軟榻床頭的一個梨花木盒子,她將盒子打開,便是一雙男子的鞋,暗色打底,隱隱繡了幾朵雲紋。

  “前幾日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給您。今日是臘八,也便是圖個彩頭,您待會兒要不要試試合不合腳?”

  還在喝粥的周顯恩撩了撩眼皮,目光隨意地掃過那雙鞋子,複又收了回去。低著頭,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似乎完全不感興趣。

  謝寧頗有些尷尬,她瞧了瞧盒子裏的鞋,應當是不醜的才對。可瞧著周顯恩像是不喜歡的樣子,她複又道:“將軍若是不喜歡,我再給您重做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