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作者:黑糖話梅      更新:2020-07-24 10:01      字數:5904
  謝寧瞧著他挺直的背影,還有他露在風雪裏的雙腳。大雪茫茫盡數落在了他裸露的肌膚上,他卻仿若無知無覺一般。可他真的不會覺得冷麽?她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周顯恩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眼中的暴虐還是沒有平複,更多的卻是嘲諷。他現在隻是一個坐在輪椅上,連生活起居都要別人照顧的廢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這樣的他,在別人眼裏似乎是很可憐的。所以無論謝寧是之前在涼亭替他出手教訓人,還是現在為他穿鞋,都隻是在同情他,可憐他。可於他而言,這種可憐隻讓他厭惡。

  他正要伸手推輪椅,椅背就搭上了一隻纖細的手。鼻尖是淡淡的清香,帶著女兒家的繾綣。

  未等周顯恩開口譏諷,她便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鬥篷,小心翼翼地蓋到了他的膝上。又彎下腰,為他細心地捏了捏縫隙,觸碰到他的腳時,像是碰到了一塊寒冰,直凍得她鼻頭一酸。

  周顯恩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想去推開這個自作主張的人,可握著的手怎麽也抬不起來。

  她的動作很輕,低著頭,鬢發間簪著的翠色珠花跟著輕晃了幾下。

  “小時候,我也喜歡赤足踩雪玩,可就玩了一上午,不僅大病了一場,腳上還生了凍瘡,現在想想,都還覺得疼。”謝寧為他理了理衣擺,把積雪撣了下去。

  她母親早逝,父親忙於政事,郭氏根本不管她,丫鬟婆子也隻看郭氏的臉色行事。沒人告訴她,大雪天這樣光著腳踩雪容易生病。她發燒昏迷了整整一下午,還是她哥哥下學後發現了她,這才急忙喊了大夫來。若是再遲一些,怕是她就要去了半條命。

  她止住了思緒,抬眸望著周顯恩,笑了笑:“所以,將軍還是別同我一樣犯傻了。”

  周顯恩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她這樣的語氣,竟像哄小孩子一樣。良久,他嘲諷地開口:“冷與不冷,你覺得對我來說有區別麽?”

  他的腿是沒有知覺的,別說是踩在雪地上,便是用刀子紮得鮮血淋漓,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由始至終他都麵無表情,像是說著一個與他無關的事實。隻是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不自覺扣緊了輪椅。

  謝寧低垂了眉眼,隻是唇畔彎出一個有些無奈的弧度:“再怎麽樣,也還是會冷的啊。”她的聲音輕飄飄地,像是掬了水中月,一碰就會散。

  周顯恩微睜了眼,四下裏寒風裹挾著大雪而來,灌進他的袖袍、領口。隻要一抬眼,就會對上謝寧清亮的眸光。他的眼神飄忽了一瞬,旋即沉下臉冷冷道:“多此一舉。”

  他說完就推著輪椅自顧地回屋了。謝寧望著他的背影,也沒有再說什麽。她知道周顯恩待人冷淡,可他不是個惡人。他是天之驕子,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不喜歡她這樣平庸的女子也實屬正常,她倒不覺得有什麽失落的,隻要她盡了自己的責任就好了。

  她隻是個小女子,能做的不多,但是她會努力去學著適應他夫人的身份。也許,日後他還能將她視作朋友,和睦相處呢。思及此,她心頭的陰霾倒是衝淡了幾分。

  她在雪鬆下站了一會兒,又移步去將之前被周顯恩扔掉的鞋撿了回來,撣落了上麵的雪,才推門進屋了。屋子裏還亮堂堂地,他就臥在床榻上,不知睡著了沒有。

  她隻好輕手輕腳地合上了門,安靜地坐在了正中的四足圈椅上。她目光一轉看向了她放在暖爐旁烘幹的鞋,剛剛被周顯恩扔到了雪地裏,鞋麵上有些濕潤了,似乎也不大暖和。她想了想,便去翻出了陪嫁的針線盒。剛剛她大概比了一下周顯恩的鞋,心中也隱約知道尺寸,便拿著料子為他納鞋底。

  她挑了暗色的料子,用剪刀仔細地裁剪著,床榻內就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玩雪失敗,成功感冒。

  第8章 雪梨

  謝寧執著針線的手一頓,她往床榻處望了望,周顯恩似乎沒有起身,那咳嗽聲卻又響了起來。她急忙放下了布料,快步走到了床榻前,凝眉問了一聲:“將軍可是哪裏不舒服?”

  見他沒有應答,謝寧躊躇了一會兒,直到一道輕微的悶咳聲響起,明顯是在刻意壓抑。

  她擔心他是受涼了,急道:“我這就去尋大夫來。”

  床榻裏的咳嗽聲在一瞬間停了下來,周顯恩啞著嗓子開口:“不用管我,若是叫來大夫,我就將你也扔出去。”

  謝寧站在那兒猶豫了半晌,估摸著他是怕麻煩,所以不想請大夫。她垂眸想了想,便退了出去。

  幔帳內,周顯恩蒼白的手就搭在床沿。他側身躺著,自然也看到了謝寧離開,眼裏的陰霾不自覺加重了。他不過咳嗽幾聲,她便受不了出去了。

  他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這樣也好,她就一直安安靜靜地在他這兒當個擺設。別多管閑事,也別來煩他,這樣就行了。

  他將頭埋在絲衾下,悶咳聲時不時響起,緩緩闔上眼便準備休息了。屋裏又變成了一片寂靜,隻有隱隱被阻隔在窗外的風雪風呼嘯著。

  他輕咳了幾聲,手指擋在唇畔,隱約中就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像是踩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

  房門被推開,一個滿身是風雪寒氣的人就靠了過來,隻聽得她溫和的聲音:“將軍,我給你端了一碗雪梨粥,多少吃一些吧,可以潤喉的。”

  周顯恩的眼睫微顫了一下,他望著投在幔帳上的影子,半晌沒有說話。她竟然又倒回來了?

  他別過眼,冷冷地開口:“不必了。”

  “可我都端來了……將軍就吃幾口吧,幾口就好。我加了很多糖,味道可甜了。”謝寧也不氣餒,聲音放低了些,不知是不是雪梨粥的甜味勾在空氣中,連帶著她的聲音都讓人覺得發甜。

  周顯恩側了側身子,還是沉著臉開口:“我不喜甜食,這粥你自己喝吧。”

  謝寧笑了笑,順著他的話道:“嗯……若是將軍不喜甜食。我這兒還有一碗沒放糖的,沒什麽甜味,那將軍可以試試這一碗。”

  周顯恩身子一怔,扯了扯絲衾,有些氣悶,他都這般冷言冷語了,她怎麽還如此纏人?

  他隨意瞥了一眼,謝寧還站在床榻旁,很乖覺,也不催他。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她便是如此。從來不吵不鬧,讓他的脾氣盡數像打在了棉花上。他揉了揉眉心,頗有些無奈。他從未在誰麵前服過軟,卻是第一次麵對一個人覺得頭疼。他手一撐便坐起來,又撩開了幔帳,隻是對上謝寧時,他的麵上又掛起了寒霜。

  謝寧見他起身了,眸光一閃,浮現了些笑意。她手裏端著托盤,盤上擺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雪梨粥,白嫩嫩的果肉上還灑了幾顆紅棗。

  周顯恩就坐在床榻上,一手撐在身側,一手掩麵時不時輕咳著,身上搭著一件鬆鬆垮垮的外袍。他掀起眼皮看了謝寧一眼,又將目光落回了她手上端著的雪梨粥上,不冷不淡地開口:“喝了,你就別來吵我了。“

  見他肯喝粥,謝寧有些意外的欣喜,她急忙點了點頭,將左手邊的雪梨粥給他端了過去,白瓷調羹就擱在碗上。周顯恩隨手接過,便不緊不慢地用調羹舀了一勺放進了口中。他本來想隨便喝兩口,可雪梨粥入口時,他的身子僵了一下。他又低頭望了望碗裏的粥,不自覺用調羹舀了舀。

  這碗雪梨粥,竟然是甜的,而且應當是放了很多糖。

  他餘光掃向了謝寧,見她隻是安靜地坐在一旁。是她拿錯了麽,還是故意的?他淡淡地收回了目光,應當隻是誤打誤撞拿錯了。

  他的身子放鬆了些,很快,就將那碗雪梨粥喝完了。他將白瓷碗放到了旁邊的案幾上,也便靠在床榻上休息了。雪梨粥下腹,確實暖和了許多。

  謝寧起身,見他將雪梨粥喝完了,也不自覺彎了彎嘴角:“將軍喜歡喝雪梨粥麽?若是覺得味道還可以,以後每日我都給你盛一碗。多喝些,還能驅驅寒呢。”

  周顯恩意外地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才悶悶地應了一聲:“隨你。”

  謝寧笑了笑,隻當他是答應了。看來她沒有猜錯,他是喜歡吃甜食的。用膳時他每次都胃口缺缺,那碗甜湯卻總是要小酌幾口。雖然他說自己不喜甜食,依她看,多半是口是心非。不過這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她也不再去多想。她將空碗收拾好後,又側耳聽了聽。他雖然還是會時不時咳嗽一下,卻比之前緩和了很多。

  她又走到了床榻前,隔著幔帳將手裏的湯婆子遞了進去:“將軍,用這個暖暖身子,就不會著涼了。”

  周顯恩一愣,下意識地想拒絕她,話都到了嘴邊,鬼使神差地,他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將軍記得要放遠一些,可別貼著身子,小心燙。”謝寧不放心,又叮囑了一番。

  “囉嗦。”他將湯婆子隨意地塞到一旁,別過眼不去看她。

  謝寧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他一些事,絮絮叨叨了好一會兒。周顯恩沒理她。隻是覺得有些好氣又好笑,她是將自己當作小孩子在哄麽?若是以前,誰這樣對他,他定然不悅,況且也沒人敢將他當作小孩子哄。他往那兒一站,旁人就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可謝寧不僅不怕他,還敢在他耳邊聒噪不停。他低垂了眉眼,忽地有些自嘲,也是,他已經不是從前的周顯恩了,又有誰會怕他呢?

  床榻外是忙碌的腳步聲,他將頭枕在手臂上,透過幔帳望著謝寧的身影。她的身子有些單薄,無端端讓他想起了漠北的細雨。

  這屋子自從兩年前就日複一日的死寂,白晝、黑夜交替,他沒覺得有什麽不好的。自從謝寧來了,卻多了些煙火氣。他的心頭忽地湧動出一絲說不出的感覺,讓他有些不適應,卻似乎又不覺得討厭。

  他抬手擋在臉上,皺了皺眉頭。他沒事看她做什麽?他心頭又有些煩躁了。放在一旁的湯婆子漸漸將被窩暖了起來,他翻身對著牆壁,不再去理會她。

  反正她早晚也是要走的,等她醒悟過來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她絕不會留下來的。這種短暫的關心,他不需要去在意。

  他麵色如常地闔著眼,隻是放在絲衾上的手指不自覺收攏了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有點短小。

  明天開始就正常3000+了(◆—◆)

  第9章 暗疾

  入夜,謝寧躺在軟榻上睡得正沉,忽地耳畔像是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咳嗽。她皺了皺眉,可那咳嗽聲不僅沒有停,反而越來越清晰。

  她心頭一驚,這分明是周顯恩的聲音,頓時沒了睡意,連外衣都沒有顧得披上,就跑去了床榻旁。

  “將軍……將軍?”她接連喚了幾聲,回應她的隻有時斷時續的咳嗽聲。她再也顧不得其他,伸手便掀開了幔帳。

  周顯恩臥在床榻上,咳得身子都在顫抖。借著月光謝寧才看到他慘白的臉,額頭全是細密的汗珠,似乎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將軍,你怎麽樣了?”謝寧慌亂地伸出手,她不懂醫理,便不敢碰他。

  正在她不知所措時,周顯恩艱難地睜開了眼,見到她的一瞬間眼神有些慌亂,隨即將頭埋得更深了。他壓著悶哼開口:“誰讓你過來的,回去睡你的覺。”

  謝寧哪裏聽得進去他的話,滿腦子隻有他痛苦的神色,她喉頭一動,急忙道:“將軍,我這就去尋大夫來,你且忍一會兒。”她說罷就轉身要走,手腕卻猝不及防被人握住了。

  “站住!”周顯恩剛剛說完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握著她的手也沒有多大的力氣。她正要掙脫他的手去找大夫,鉗製在她腕上的力道卻忽地一鬆。

  周顯恩翻過身趴在床沿,肩頭不住地聳動,還沒等謝寧挪動步子,便聽得他悶哼一聲,生生嘔出了一口血。鮮血就順著床沿淌下,落在地上怵目驚心。

  “將軍!”謝寧低呼出聲,見他疼成這樣,鼻頭一酸,連聲音都帶了一絲顫抖,“我……我現在就去給你找大夫。”

  周顯恩喉頭微動,壓著將要冒出的血沫子。他虛弱地抬起眼簾地看向謝寧,聲音也沒了平時的寒意:“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隻當沒有看見。”

  “可你這樣不讓大夫來怎麽行?再硬撐下去會出事的。”謝寧眉尖緊蹙,連聲音都帶了幾分急切。

  “我說了,不用你管,你也別去找什麽大夫。”他剛剛說完便弓起身子咳了起來。他咳得厲害,像是要喘不過氣一般。

  謝寧急忙為他拍背順氣,心頭一陣慌亂,他這樣必須得找大夫來看看,可他卻一再攔著不讓她出去叫人。她拿不定主意,直得定定地看著他:“將軍,就算你不讓我找大夫,可你總得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才能幫你啊。”

  周顯恩一直低著頭,意識漸漸模糊,連她的聲音都聽不清了。鮮血從緊咬的牙關滲出,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了床尾的輪椅:“藥在暗格裏,別讓任何人進來。”

  他每說一個字都像是扯著五髒六腑一並疼,聲音已經輕得快要聽不清了。

  謝寧慌亂地應了一聲,急忙起身去了輪椅處,因為走著太急,差點被桌椅絆倒。她顧不得小腿被桌腿撞得生疼,隻是顫抖著手在輪椅上摸索著,終於在扶手裏側摸到了一個格子。

  她將格子內的藥瓶拿出,取了藥丸就急忙遞到了周顯恩的唇邊喂他服下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她不知這一顆小小的藥丸是否真的這樣有效,可她又怕開口吵到他,直到看到他緊蹙的眉頭鬆開了一些,她一直提著的一顆心才終於落下了。

  身上如同刀割般的痛楚慢慢淡去,他的意識也越來越混沌。眼前謝寧的身影模糊成了無數的虛影,隻能見得她臉上焦急的神色。他皺了皺眉,她不是應該害怕才對麽?

  最後意識快要渙散的時候,輕輕推了推她的手:“去睡吧……瞎擔心什麽,我又不會死。”

  隻是活著的每一日都生不如死罷了。

  他忽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終是闔上了眼,仰麵向前倒去。謝寧急忙伸手扶住了他,他的下巴就擱在她的肩頭,似乎是睡著了。

  屋內早已是一片漆黑,安靜得隻剩下他輕微的喘息聲。謝寧輕輕將他的身子放到了床榻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入手滾燙。急忙起身去取了一盆涼水。用手帕蘸了些涼水,給他敷在了額頭上。又小心翼翼地擦去了他嘴角的血漬。

  他雖然睡著卻眉頭緊蹙。清冷的月色潑灑在他的臉上,映出一片蒼白,連唇瓣都失了血色,隻有胸膛因為痛苦而劇烈起伏著。

  謝寧眸光一黯,給他捏了捏被角,便端過水盆,用帕子將仔仔細細地將地上的血跡都清理幹淨。做完了一切,也不敢合眼,生怕她一睡著,周顯恩就出了什麽事。

  濃重的血腥味漸漸散去,周顯恩的神色也緩和了很多。她不知道他這樣的病狀是何緣由,可他不想讓旁人知道,甚至連大夫都不願去請,一定有他的原由。她也隻能聽他的話,安靜地守著他。

  烏雲蔽月,連半點星子都沒露出來。院牆外更夫一聲一聲地敲著梆子,哐哐作響,漸行漸遠。

  第二日,周顯恩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曦光就透過窗戶灑在他身上,有些刺眼。他抬起手指擋在眼前,卻觸到了一塊還有些濕潤的帕子。

  他有些疑惑地將那塊帕子取了下來,轉過頭。謝寧就用胳膊撐在床榻上,許是因為撐在手上睡覺,她的頭不住地往下滑。

  周顯恩眼神微動,本想直接推醒她,下意識地卻是伸手想去扶穩她的身子。可她頭一滑,打了個擺子,頓時驚醒了。

  他別過眼,伸到一半的手就收回來,假裝掩麵咳了咳。

  謝寧晃了晃有些發脹的腦袋,視線完全清醒時,就看到周顯恩坐在榻上,她焦急地開口問道:“將軍,你可還好?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周顯恩低垂著眼瞼,本想隨意應一聲。餘光對上了她的眼睛時,微愣了一瞬。她眼下青黑,一雙眼裏全是紅血絲。他的目光一瞬間有些複雜,難道她昨晚守了他一整夜?

  謝寧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的病還未好。急忙將身子湊近了些,仔細地望著他,眼裏盛滿了擔憂。

  猝不及防對上她清亮的眸光時,周顯恩眼瞼跳了跳,原本隨意撐在榻上的手也在一瞬間收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