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7      字數:4057
  瑤英看著他,和他相識的種種一一在腦海裏閃現,他像天神一樣出現在沙丘上,從海都阿陵手裏救下她,他彌留之際,仍在為王庭的長治久安謀劃,他一個人孤獨地忍受病痛,他坐在書案前研讀佛經,她在一旁好奇地扯他的袖子,他千裏奔襲來救自己,又獨自離開,他仰躺在地上,狀若瘋癲,問她是不是要走了……

  最後一次見麵,他語氣溫和,答應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分別以來堆積在心頭的擔憂、氣憤、惱恨、思念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她鼻尖一陣發酸,眼眶濕熱,朝他笑了笑,手指在他掌心撓了幾下。

  曇摩羅伽身上忽地僵直繃緊,眸色加深,緊緊握住她的手指。

  他走進議事廳,推開裏邊一間屋子的門,拉著她進去。

  瑤英環顧一圈,房中沒有高廣大床,隻設了案幾蒲團和長榻,案幾上堆滿輿圖和文書,幹淨整潔,一股淡淡的沉水香味,一看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讓她在榻上坐著,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侍從送來吃的,她吃了些東西,洗了個澡,長發拿了根發帶鬆鬆挽著,換上幹淨衣裳,躺倒在榻上。

  幾日策馬疾馳,她像是被碾過一樣,渾身骨頭酸軟,大腿疼得厲害。

  她昏昏欲睡,半夢半醒中,感覺到一道身影坐在榻邊,睜開眼睛。

  曇摩羅伽靠坐在榻沿邊,低頭看她,眼圈青黑。

  瑤英睡意朦朧,側過身往裏麵挪了挪,拍了拍長榻:“法師,上來睡。”

  她剛剛沐浴,膚光勝雪,麵頰暈紅,側臥長榻,豐豔烏發披散下來,身上隻穿了一件貼身的淺色長衫,線條玲瓏起伏,衣襟鬆散,依稀能看見裏麵柔和起伏的暗影,紅唇微微張著,雙眸濕漉漉的。

  似雨後含苞帶露的花枝。

  空氣裏一縷甜甜的幽香浮動,如馥鬱花香。

  曇摩羅伽俯身,扯起錦被裹住瑤英,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這才躺了下去。

  城外有十萬如狼似虎的北戎聯軍,糧食吃光了,武器耗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

  他有很多事情要思考。

  可是她來了,冒著烽火來到他身邊,躺在他的榻上,這一瞬,他什麽都不想考慮,心裏隻有她。

  第175章 明月奴

  寒風凜冽, 嗚嗚吹著,軍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瑤英睡得迷迷糊糊的, 夢中掙開了錦被, 覺得有點冷了,伸出雙臂, 翻個身,指尖夠到什麽東西,身旁溫暖堅實。

  熟悉的味道讓她覺得很安心, 她一把抱住他,往他懷裏拱了拱,發頂在他胸膛蹭了蹭。

  身邊的人微微發僵,輕輕拉開她的手,扯起錦被籠住她的肩膀, 壓了壓。

  瑤英無意識地嘟囔了幾聲, 語氣凶巴巴的。

  那個人不動了。

  耳畔一聲低沉的, 若有若無的淺笑,像月夜下平靜的湖麵蕩開一圈圈水波,聽不見聲響, 隻能看到粼粼閃動的銀光。

  瑤英抬起腿,啪的一聲, 一腳搭在他身上, 又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榻邊點了一盞燈, 一室柔和的光暈瀲灩浮動。

  眼前一張輪廓鮮明的麵孔,清臒消瘦,五官深刻,似墨筆勾勒,眉宇間隱隱帶了一層陰冷青氣,碧綠色的眼眸微微低垂,睫尖上有淡金色燭光輕輕閃顫,呼吸間,溫熱的鼻息灑在她頸側。

  他俯身看著她,兩人中間隔著的錦被淩亂地堆在榻角,她身上涼颼颼的,目光睃巡一圈,發現自己衣衫半褪,腿和手都露在外麵,襪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脫了,他身上倒是衣衫齊整,還穿著袈裟,手指拂過她的衣袖,慢慢坐起身,另一隻手往下,掀開她的紗裙。

  一陣異樣的帶著熱流的觸感在瑤英的腿上遊走,長有薄繭的指腹擦過她腿上嬌嫩的肌膚,她身上滾過細細的寒栗,周身冰冷,唯有他的手指碰過的地方火燒一樣發燙,渾身直顫,腳指頭都繃直了。

  瑤英呆了一呆,一聲難受的輕吟溢出齒間。

  身上的人動作停了下來,氣息變得沉重,手收了回去。

  瑤英意識昏昏沉沉,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抬起手勾住他的脖頸往下壓,柔軟的唇印在他微皺的眉心上,雙手撫過他的頸側,摸索著捧住他的臉。

  “法師,我好想你。”

  她柔聲呢喃,似在夢中。

  曇摩羅伽身上緊繃,凝眸望著睡意朦朧的瑤英,平時總是無悲無喜的雙眸暗流洶湧,眸光比屋外的夜色還要深沉,整個人朝她壓了下來。

  瑤英臉上浮起潮紅之色。

  溫軟的唇落在她額頭上,慢慢往下,在她鼻尖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吻住她的唇,溫柔纏綿,清冷的沉水香氣侵入她的齒頰,克製而又貪婪地索取,唇舌交纏,像是嚐不夠似的,含著吸吮。

  一汪春水盈盈流動,水聲潺潺。

  瑤英暈乎乎的,抬手抱住曇摩羅伽的肩膀,衣領滑落,胸前半邊都敞開了。

  燭光下,雪白柔滑,蕊紅初綻,花枝迎風輕顫,嬌豔欲滴。

  曇摩羅伽整個人僵了片刻,倏地放開瑤英,扯過錦被蓋在她身上,起身下榻,背對著她。

  瑤英這下徹底回過神來,坐起身,揉了揉頭發,鮮潤的唇泛著濕光,看一眼曇摩羅伽,再看一眼自己腿上卷起小半邊的裙角,雙眸慢慢瞪大,呆住了。

  法師居然趁她睡著的時候……

  正驚呆著,曇摩羅伽轉過身,坐回榻邊,手蓋在她光著的小腿上,手指輕輕揉了幾下。

  一陣酸痛襲來,瑤英疼得直皺眉頭。

  曇摩羅伽抬眸看她,眸光已經恢複平時的沉靜淡然,“還有哪裏疼?”

  瑤英一愣,聞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嗅了嗅,發現是從自己身上傳出來的,低頭一看,自己腿上他手指剛剛碰過的地方抹了一層淡青色的藥膏,胳膊上也有。

  原來曇摩羅伽剛才是在給她塗藥……她想多了。

  瑤英發了一會兒怔,嘴角輕翹,抱著錦被笑了笑:“法師怎麽知道我腿疼?”

  曇摩羅伽看著她,雙眉輕皺:“你夢裏說身上疼。”

  她疲憊不堪,躺下沒一會兒就睡著了,他舍不得睡,靜靜地擁著她,聽屋外風聲狂嘯。半夜時,她忽然不安地翻身,把錦被踢開了,他幫她蓋好被子,碰到她的胳膊,她立馬皺眉。

  “我疼。”

  曇摩羅伽心尖輕輕顫動了一下:“哪裏疼?”

  “腿疼,腰疼,背上疼……渾身疼……”

  她在夢裏抱著他,軟語撒嬌。

  那一刻,再堅硬的金剛心也變得柔軟,他拂開她的衣袖和裙角,她胳膊和腿上好幾處青腫紅痕,還有幾道結痂的傷口。

  她看上去很累,他不想吵醒她,點了燈,為她擦藥,幫她按揉傷處。

  他問過她的部曲了,他們這一路為了避開北戎聯軍的斥候,走了一條隻有牧民知道的山路,她得和親兵一樣跋山涉水,攀爬山丘,這幾天更是幾天幾夜幾乎沒下馬,身上到處是傷,得好好按一按,不然接下來半個月都得嚷疼。

  瑤英不記得自己睡夢中說過什麽,試著動了動胳膊,道:“也不是很疼,休息一晚,明天就好了。”

  曇摩羅伽沒作聲,給她塗好了藥,穿上襪子,撫平衫裙,隔著裙子繼續按揉她的小腿。

  瑤英睜著一雙明眸,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

  曇摩羅伽輕聲道:“好了,接著睡罷。”

  瑤英嗯一聲,躺下去,側身麵對著他,合上眼睛,感覺他指腹按壓的地方又酸又麻,力道適中,很舒服。

  她想和他說說話,不想睡,又睜開眼睛,直直地撞進他溫和的視線裏。

  他一直看著她。

  “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見她不肯睡,曇摩羅伽問。

  瑤英在枕上搖搖頭,輕描淡寫地說:“翻山的時候有點辛苦。”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

  親兵告訴他,王庭軍隊偷襲西軍,搶了好幾個部落和莊園,高昌的世家豪族頗為震怒,而她在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他出事了。

  “佛子在位一天,王庭絕不會背棄盟約、偷襲我們,一定是他出了什麽事,王庭邊城的駐軍已經不受控製。”

  瑤英心焦如焚,短短數日間,安撫西軍將領,集結人馬,籌措糧草,調兵遣將。

  人人都知道海都阿陵的十萬大軍朝著聖城來了,隻要有軍隊靠近就會被聯軍攻打,西軍被攔在東麵,無法靠近,她當機立斷,讓大軍繼續等待時機,自己帶著幾百部曲匆匆趕來聖城。

  這些天她和西軍將領據理力爭,和李仲虔爭執,調動所有能調動的兵馬,冒著風雪趕這麽多天的路,在十萬大軍的眼皮子底下聲東擊西……

  怎麽可能隻是有點辛苦?

  曇摩羅伽閉目了片刻,道:“海都阿陵明天會收攏潰兵,重新集結。他的人馬守住了所有要道,一旦有大部援兵趕來,會被他分兵圍剿,援兵進不來,他以逸待勞,聖城的箭用光了,這樣下去城門遲早會被攻破……明天,趁著他來不及反應,你和親兵帶著所有人突圍出去。”

  瑤英一愣,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那你呢?”

  曇摩羅伽淡淡地說:“我拖住海都阿陵,隻要我留在聖城,他就不敢親自帶兵去追擊你們,你們直接往東走,路上不要停留,和李仲虔他們匯合。”

  瑤英臉色微沉:“然後呢?你讓守軍和我突圍,城裏豈不是不剩幾個人了?”

  曇摩羅伽眼眸低垂:“聖城易守難攻,還能支撐一段時日。我已經吩咐下去,你們突圍後,和李仲虔的大軍匯合,再想辦法掉頭襲擾北戎聯軍。”

  瑤英怔怔地看著他,眉眼間的繾綣笑意一點一點褪去。

  “羅伽,你又要讓我走?”

  曇摩羅伽沉默,側臉上燭光氤氳,麵容清冷,像一尊佛。

  瑤英看著他,神色越來越冷。

  他已經安排好了……她沐浴用飯的時候,他消失了一段時間,就是去和部署突圍的事。她才剛剛到聖城,他就在打算送她走了。他在千軍萬馬前吻她,在信眾的注視中毫不避諱地拉著她,其實心裏在考慮怎麽送她離開聖城!

  就像上一次,她滿心歡喜,以為蒙達提婆能治好他,其實一切都是他的謊言!

  他吩咐蒙達提婆和醫官哄騙她,不讓她摘下蒙眼的布條,讓她以為他在好轉。

  他暗地裏和李仲虔坦白身份,激怒李仲虔,李仲虔迫不及待催促她離開聖城。

  他還讓緣覺給她寫了那麽多“諸事順利”的信,把她蒙在鼓裏。

  自那一晚他深夜追出聖城,從李德的人手中救下她開始,她沒有再懷疑他,她天真地以為所有事情都在變好,處理好西軍的事,還興致勃勃地去逛了部落間的集會,買了很多東西,想要送給他。

  這段時日的惱恨、無奈呼啦啦一下翻騰上來,山呼海嘯,一浪蓋過一浪。

  瑤英氣得咬牙切齒,又覺得酸楚,眼睛酸痛,淚水一下子盈滿眼眶。

  “羅伽,你知不知道,當我興衝衝收拾好箱籠、準備回來看你的時候,卻聽說你出事了……我趕來找你,王庭的人說你眾叛親離,不知所蹤,很可能死在世家引起的動亂之中……”

  那天,大雪紛飛,她站在沙城外的大道上,心如刀絞。

  他一個人孤獨地離開了,她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