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3647
  瑤英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是不是因為近來王庭軍隊和北戎百姓衝突的事?”

  曇摩羅伽很清楚王庭內憂外患,必須先以雷霆手段震懾世家,削弱北戎,再逐步解決內部積弊,為下一代君王掃清障礙,而不是直接吞並北戎,那樣的話隻會把王庭拖入泥潭,但是北戎如今四分五裂,王庭上到世家豪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沉浸在大敗瓦罕可汗的狂熱之中,認為北戎的領地已經成為王庭的盤中餐,不容他人染指。

  他們叫囂著直接派兵接管北戎的所有部落,讓北戎人為奴。這段時日,王庭軍隊在追擊北戎殘部時屢次和當地部落爆發衝突。

  在王庭人看來,他們隻是用當初北戎的手段來對付北戎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經地義。

  殊不知這樣隻會導致北戎人更加激烈地反抗,而且原來有很多依附北戎的部落沒有參戰,正在觀望戰況,準備投降,現在王庭軍隊報複北戎人,曾經攻打過王庭的他們大為憂慮,唯恐王庭世家和北戎貴族一樣奴役他們,幹脆幫北戎殘部抵抗王庭軍隊。

  曇摩羅伽對北戎諸部的寬和,被他的臣民當成是婦人之仁,他們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赦免北戎人。

  瑤英緩緩地念出曾背誦過的文章:“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權出於戰,不出於中人。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法師沒有做錯。”

  書上說得簡單,但是治國何其複雜,每一道政令,每一個舉措,都將影響到千千萬萬百姓的命運。

  曇摩羅伽在平衡各方利益、權衡利弊得失後做出的決定,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的目的是製止戰爭,然而人的欲望是無窮的,現在王庭豪族蠢蠢欲動,民意沸騰,他在短短幾天內連續頒布幾道政令,仍然不能遏製王庭世家豪族的野心。

  曇摩羅伽微微怔忪,目光落定在瑤英臉上,和她對望良久,臉上神情觸動,眸中仿佛有電光瑩瑩閃動,亮得驚人。

  “多謝公主寬解安慰。”

  瑤英知道他信念堅定,不會被世人所擾,但是看著他心力交瘁還不被人理解,還是為他感到沉痛。

  她想了想,問:“法師,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一處淨土,沒有戰火,沒有貴賤尊卑等級?不論是哪國人都能和睦相處?”

  曇摩羅伽頷首。

  瑤英失笑,他是修習之人,自然會信這個,傳說中的西方極樂淨土世界不就是一片樂土嗎?經書上說,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

  “法師,我曾過做一個夢,在一個國度生活。”她語氣真摯,慢慢地道,“我夢中的國度,不像極樂世界那樣金沙鋪地,處處仙樂,但是百姓沒有貴賤之分,人人安居樂業,雖然世間仍有戰火,仍然有各種不公,但更多的人堅持正義,靠自己的雙手拚搏,所有部族的百姓像朋友般相處……不會動不動互相殘殺……”

  這些話她從沒和其他人提起過,但是此刻麵對曇摩羅伽,她都說了出來。

  曇摩羅伽看著娓娓講述的瑤英,碧眸在黯淡的燭火映襯下亮如星辰。

  瑤英說完,笑了笑:“法師相信我嗎?”

  曇摩羅伽一眨不眨地凝眸注視她,“我信。”

  山海相隔,遙遙萬裏,在他垂危之際,她來到他的身邊……就算她說她是佛陀派來考驗他的神女,他也信。

  他的眸光太過深沉,瑤英心不禁微微一跳。

  “法師,我夢中的世界在一千年以後。”

  曇摩羅伽手握持珠:“佛陀度化眾生,可用數萬年光陰,千年不過須臾。”

  那樣的世界必將到來,雖然他看不到,也不會讓他意誌受挫。

  瑤英心中感慨,繼而愈發疑惑。

  從剛才的交談來看,曇摩羅伽並不是在為臣民的不理解而愁悶。

  和國事無關……那這世上還有什麽事,能讓身為佛子的他為之悶悶不樂?

  畢娑為什麽請她來勸解曇摩羅伽?

  她心裏冒起一個猜測,但是這個猜測實在太過驚人,她想都不敢想。

  “法師。”瑤英掀開薄毯一角,一邊檢查曇摩羅伽腿上的藥包,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我和阿兄團聚,以後不再是摩登伽女了……法師這一年多來對我的照顧,我銘感在心。”

  曇摩羅伽眸中的亮光閃爍了兩下,黯淡下來,垂眸,“公主亦對我多有照顧。”

  瑤英唇角輕翹,“法師,這些天事多,我還沒和你說過我以後的打算,現在各地局勢混亂,尉遲國主那邊忙不過來,我和阿兄過幾天就去高昌……”

  她眼眸抬起,悄悄看一眼曇摩羅伽的臉色。

  曇摩羅伽神情平靜:“我讓畢娑護送公主去高昌。”

  瑤英笑了笑,搖搖頭:“阿史那將軍是法師的近衛,不必麻煩他,會有人來接應我。”

  屋中安靜下來,唯有燭火靜靜燃燒的聲音。

  瑤英掩唇打了個哈欠。

  曇摩羅伽立即道:“我好多了,公主去安置罷。”

  瑤英淚花閃爍,睡意朦朧,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抱著薄毯走到一旁,鋪好毯子,就地躺下:“畢娑明早送我出寺……我就在這裏睡,法師要什麽東西或是身上難受了,一定要叫我起來。”

  曇摩羅伽張了張嘴,看著她的背影,最終隻是輕輕地嗯一聲。

  瑤英合眼睡去,夢中想起曇摩羅伽,猛地驚醒,回頭看一眼長榻,他依舊坐著,雙目緊閉,手指轉動佛珠,像是在禪定。

  她舒口氣,接著睡。

  過了一會兒,燭火滅了,屋中陷入幽暗。

  一道暗影從長榻挪了下來,步履放得很輕很輕,在側身而睡的瑤英背後停了一會兒,繼續往前,黑影將她整個籠住。

  瑤英聞到一股藥包的刺鼻藥味,似有所覺,眼睛悄悄睜開一條縫。

  暗影在她身後站了很久。

  忽然,一陣衣袍窸窸窣窣響動,他抬起手,手掌越過她的肩膀,伸向她的衣襟。

  瑤英一動不敢動,心裏砰砰直跳。

  那隻手探過她的衣襟,拉起滑落的薄毯,蓋住她露在外麵的肩膀,手指輕輕壓了壓。

  瑤英心口一鬆。

  就在她以為暗影要離去的時候,替她蓋被的手忽地往上,停在她的臉頰邊,一動不動。

  瑤英身上微微冒汗。

  許久後,那隻手終究沒有撫她的發鬢,慢慢收了回去。

  瑤英屏住呼吸,等了很久,翻了個身,麵對著長榻,睜開眼睛。

  曇摩羅伽已經悄無聲息地躺下了。

  空氣裏,藥香嫋嫋浮動。

  ……

  次日早上,曇摩羅伽醒來的時候,長榻邊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榻沿薄毯堆疊整齊,沒有被人用過的痕跡。

  好似昨晚發生的一切,隻是他的夢境。

  曇摩羅伽坐起身,碰到枕邊的帕子,一捧泛著琥珀光澤的刺蜜露了出來,灑了些許在外麵。

  他包好帕子。

  腳步踏響由遠及近,畢娑端著藥碗進屋。

  曇摩羅伽問:“文昭公主呢?”

  畢娑道:“我剛才送文昭公主出去了,天亮了,會有人過來,公主不便留下。”

  “怎麽沒叫醒我?”

  “公主說王這些天勞累過度,應該好好休養,囑咐我別吵醒了您。”

  曇摩羅伽沒說話,把疊好的帕子放在枕畔。

  ……

  瑤英離開王寺,回到住的綢緞鋪子。

  李仲虔大馬金刀地坐在大堂裏,臉色陰沉:“你昨晚去哪了?怎麽一夜不歸?”

  昨晚親兵告訴他瑤英跟著阿史那將軍離開了,留話給他叫他不必擔心,他一直等到現在。

  瑤英心事重重,拉著他上樓,小聲說:“阿兄,我昨晚在王寺。”

  李仲虔眉頭緊皺,掃一眼她身上的衣裳:“在王寺幹什麽?”

  瑤英目光睃巡一圈,壓低聲音:“這事我隻告訴阿兄,阿兄千萬別透露出去,我去見佛子了。”

  李仲虔臉色愈加難看。

  “為什麽不能白天見他?”

  “人多口雜,夜裏不會被人發現。”

  李仲虔盯著瑤英看了一會兒:“你一個人不安全,以後阿兄陪你去。”

  瑤英嗯一聲,心不在焉。

  “阿兄,我昨晚沒睡好,先去睡一會兒。”

  李仲虔送瑤英回房,看著她睡下,下樓,叫來兩個親兵:“給那個阿史那將軍送信,我要見佛子。”

  吩咐完,又叮囑一句,“這事先別告訴七娘。”

  親兵應是。

  信很快送到畢娑手中,他看了信,眼睛瞪大,呆了一呆,拿不定主意,請示曇摩羅伽。

  “王,文昭公主的兄長說想見您……他想和您談談文昭公主的事。”

  曇摩羅伽抬眸,點點頭。

  半個時辰後,頭裹巾幘、身穿錦袍,腰佩長劍的李仲虔在畢娑的引領下來到王寺的一處偏殿。

  烈日高懸,殿前氈簾高掛,走進內殿,頓感幽涼。

  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等他,一身雪白金紋露肩袈裟,五官輪廓鮮明,氣度翩然出塵。

  李仲虔見過不少文武雙全、氣度不凡的世家兒郎,也不由得在心裏感歎曇摩羅伽風姿出眾,不過他一想起昨天曇摩羅伽在大殿上凝視瑤英的眼神,那點好感頓時蕩然無存,隻剩下警惕和防備。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到李玄貞了,李玄貞看著瑤英時,眼裏有痛恨、仇視,還有種壓抑的東西。後來兩人身陷北戎,李玄貞聽塔麗提起瑤英的遭遇,那些痛恨和仇視早就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痛不欲生和更深沉的壓抑。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時,也在壓抑,眼神分外克製,神情平靜淡然,以至於看著好像沒什麽異樣。

  他為什麽要克製?

  李仲虔隻能想到一個可能——因為佛子知道自己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他原本想直接帶著瑤英離開,可是她昨晚的徹夜不歸讓他意識到他必須來見佛子。

  待李仲虔坐定,曇摩羅伽眼神示意近衛退出去。

  等殿中隻剩下兩人,李仲虔開門見山:“我有一事不明,請法師為我解惑,若有冒犯之處,請法師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