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4554
  遠處山崗上,一隻蒼鷹俯衝而下,停在曇摩羅伽的肩頭上,鳥喙啄了啄翅膀。

  他身旁的畢娑驅馬上前幾步,以便細看戰場上的情形,眼看莫毗多果然率士兵追擊北戎騎兵,神色凝重。

  五十步……一百步……

  隨著他緊張的喘息聲,前方傳來一陣古怪的嘯叫,後撤的北戎騎兵早已熟練地換了戰馬,齊齊調轉馬頭,朝緊追其後的莫毗多撲了上來,數百人迅速分成一支支小隊,相互之間配合默契,很快將戰場分割成一塊塊,莫毗多部的戰馬已經有些脫力,整齊的戰陣瞬間被切割,雙方艱難絞殺。

  山崗上的畢娑歎息一聲,“北戎人果然佯退。”

  他看了一會兒,手心都是汗水,問曇摩羅伽:“要不要派援兵?”

  曇摩羅伽搖搖頭,麵罩下,一雙幽深的碧眸無悲無喜。

  畢娑不再請示。

  平原上,莫毗多漸漸落入下風,隊伍每次想要重新結陣都會被北戎騎兵截斷,狂風呼嘯而過,沙塵中裹挾著濃厚的血腥味,他吐出一口沙子,拉住韁繩,率領緊跟在身邊的部下衝出北戎人的包圍。

  “撤!”

  士兵吹響撤兵的號角聲,一行人狼狽撤退,北戎人緊追不舍,一直殺到狹窄的山穀處,北戎人才收兵。

  莫毗多衝回藏在峽穀另一頭的大營,渾身浴血,跪地請罪,滿麵羞慚。

  出發前,攝政王告訴他這一戰隻是試探北戎,不需要深入敵陣,他在第一次打退北戎後應該謹慎行事,而不是頭腦發熱繼續挺進,乃至於幾千人像一群牛羊一樣被北戎弓騎兵在後追趕。

  曇摩羅伽示意他起身,緩緩地道:“一支軍隊,有勇猛者,也有怯懦者,不論勇猛還是怯懦,都是忠於王庭的士兵。”

  他抬起眼簾,環顧一圈,目光從帳中每一個將領臉上掃過。

  “麵對北戎騎兵,勇猛者會勇敢地向前衝鋒,衝鋒就有陷入合圍的危險。至於怯懦者,他們會喪失士氣退縮在後。”

  帳中落針可聞。

  曇摩羅伽徐徐地道:“指揮陣型,安排戰術,讓勇猛的人和怯懦的人互相配合,勇猛者衝鋒而不至於陷入重圍、怯懦者堅守而不拖累全軍的戰陣,是將領的責任。”

  他的目光轉回莫毗多臉上。

  “勇猛者是士氣所在,王子就是勇猛者。”

  聽了他的話,眾將領沉默了半晌,似有所悟。莫毗多皺眉思考,抹去臉頰邊的血跡,褐色眸子重新燃起鬥誌。

  第一天,北戎小勝了一場,各貴族首領紛紛請戰,催促瓦罕可汗直接率大軍長驅直入。

  瓦罕可汗堅定地否決眾人的建議,貴族首領們紛紛抱怨,有人編了一首歌謠,取笑他懼怕佛子,不敢踏入王庭一步,士兵紛紛傳唱。

  幾位王子怒不可遏,殺了幾個傳唱歌謠的說唱人,請求瓦罕可汗集中兵力攻打王庭。

  瓦罕可汗不為所動,第二天,仍然隻派出小股部隊。

  麵對北戎的一次次挑釁,王庭陸續派出幾支部落騎兵迎擊,王庭中軍主力始終按兵不動,北戎人愈發確認王庭準備倉促,他們已經肅清周圍的部落,幾乎可以說是堅壁清野,完全可以直接兵臨城下。

  “可汗到底在怕什麽?神狼怎麽能因為畏懼王庭佛子就停步不前?”

  瓦罕可汗一再被貴族首領和兒子頂撞,一刀砍翻麵前的書案,怒道:“王庭擅長守城,我們不擅長攻城,他們城堅牆固,武器、糧草充足,我們遠道而來,如果長期圍城,隻會像上次那樣,堅持不了幾個月,因為飲水、糧草不足黯然退兵,我們必須把王庭主力引到撒姆穀來!”

  大王子疑惑地問:“佛子真的會集中兵力攻打撒姆穀?”

  瓦罕可汗收起刀,喘了幾口氣,“他會。”

  佛子和他一樣,都麵臨內部的重重壓力,必須解決外患,而且佛子十三歲時就有率軍和他對敵的膽氣,既然收攏兵權,必然想趁勢和北戎決戰,他倆對峙多年,佛子了解他,他也了解佛子。

  大兒子思索片刻,合掌而笑,雙眼騰起亮光:“父汗,原來您煞費苦心,深謀遠慮!海都阿陵去請幫手了,等王庭主力全都被吸引到撒姆穀,他是不是會偷襲王庭?他那人最精於偷襲,如果他能直入聖城殺了佛子,不管佛子派出多少大軍,沒了佛子,他們就是一群羊群,隨我們宰殺!”

  瓦罕可汗沉默不語。

  眾兒子麵麵相覷,他們的父親和海都阿陵合謀鬧出這麽大的陣仗,竟然一點風聲都不透露給他們?

  “父汗,您怎麽不早說?”

  兒子們的抱怨裏透出幽怨。

  瓦罕可汗掃一眼兒子們:“早說了,王庭大軍會來得這麽快?”

  兒子們不敢反駁,問:“那阿陵已經率兵攻打聖城了?”

  “不。”瓦罕可汗搖頭,“現在為時過早,阿陵已經設好埋伏,等王庭主力全部投入撒姆穀,他才會發動攻擊。”

  到那時,王庭主力大軍身陷撒姆穀戰場,根本無法馳援聖城。

  聖城被圍,王庭大軍必然慌亂,那時才是剿滅他們的最佳時機。

  ……

  接下來,王庭和北戎互相派出部落騎兵互相試探,北戎發現王庭的大營所在,開始增兵,王庭也隨之增派兵力,大軍主力陸續進入戰場。

  兩軍非常有耐心地試探布陣,穩紮穩打,不慌不忙,沒過多久,畢娑親自領兵偷襲了北戎的一處營地,一萬身著藍衫白袍的中軍騎士馳過山穀,馬蹄聲似山崩地裂,雪白金紋旗幟漫天飛揚。

  瓦罕可汗站在高崗上,看到戰陣前威風凜凜的畢娑,銳利的雙眸掠過一道精光。

  阿史那來了,他是佛子的左膀右臂,王庭的大軍主力都在撒姆穀了。

  這裏將是他們的葬身之所。

  瓦罕可汗叫來鷹奴:“給阿陵送信,他可以動手了。”

  又叫來幾個兒子,囑咐道:“你們帶著兩千人悄悄撤出撒姆穀,一百裏外有幾支人馬,你們去和他們匯合,讓他們守好峽穀外圍的幾條通道。”

  兒子們興奮不已:父汗果然早做準備,設下了伏兵,這下王庭大軍插翅也難逃了!

  隆隆的戰鼓聲響起,一場大戰拉開序幕。

  ……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層巒疊嶂的群峰腳下,海都阿陵裹著厚厚的皮襖,帶著五千精兵攀爬上山崖陡坡,所過之處,不見人煙,也無走獸蹤跡,路上有幾百士兵從繩索滑落,摔成了肉醬,還有幾百人凍餓而死。

  在這個月的月底,他們終於征服從來沒人踏足過的雪峰峭壁和壑穀天塹,繞開王庭嚴密的防守線,悄悄逼近王庭。

  海都阿陵策馬立在山崖上,俯視著遠處那片高聳的山崖,湛藍蒼穹下,他仿佛能看到聖城那一座座莊嚴的佛塔。

  一隻信鷹穿過層雲,幾聲尖銳唳叫,落到他的胳膊上。

  海都阿陵解下銅管,看完瓦罕可汗的親筆信,嘴角勾起,金色雙眸暗芒閃動,像一隻即將狩獵的狼,目光陰沉冰冷,揚起馬鞭,直指聖城方向:蘇丹古已死,佛子的大軍遠在撒姆穀,這一次,沒有人能阻止他大開殺戒。

  他一個手勢,身後精兵輕手輕腳地爬上馬背,拉緊韁繩,預備追隨他們的首領踏平聖城。

  ……

  撒姆穀,北戎的軍旗和王庭的雪白旗幟在沙塵中舞動,兩軍如同翻湧的洪流,絞殺在一處,大地震顫,山穀狂嘯。

  兩軍在對峙試探之後,都拉開陣勢,派出了主力隊伍。

  北戎聯軍七萬人,王庭大軍五萬人,雙方都分成中軍、左右翼騎兵和後軍,兩軍對陣時,綿延數裏,整個山穀烏壓壓一片,擠滿了人。長矛如林,刀鋒雪亮,弓箭手密密麻麻,鐵甲寒光閃爍。

  身著銀甲的畢娑率領將士拚殺,在他身後,步兵錯落參差,分成一個個整齊的戰陣,騎兵策馬跟隨在後,北戎以騎兵居多,輪番發動小股衝擊,弓箭手萬箭齊發,逼王庭軍隊收縮陣型。

  兩軍已經苦戰數日,都知道對方的實力,一點一點消耗對方的戰力,血肉橫飛,染紅腳下的大地。

  隨著暮色西沉,兩軍先鋒謹慎地撤回各自的陣線之後。

  連日緊張的廝殺,雙方都士兵都露出疲態。

  一封戰報送抵牙帳,瓦罕可汗合掌大笑,一掃多日來的陰鬱:“阿陵開始攻打聖城了!”

  王子們喜不自勝,立刻傳令下去,命營地士兵傳唱這個消息。

  “王庭士兵把佛子當成神明敬仰,出戰時都要念誦他的法號,就說佛子已死,徹底擊潰他們的心誌!”

  一聲接一聲傳出大營,很快響徹整個營地。

  幾百名北戎騎兵在靠近王庭大營的山丘上齊聲大吼了一夜。

  “聖城失陷,佛子已死!”

  王庭士兵聽清楚北戎騎兵的大喊,魂飛魄散,士兵滿營亂竄,嚎啕大哭,驚叫聲在夜空中久久回蕩。

  第二天,瓦罕可汗並沒有冒失地大舉進攻,而是和前些天一樣和王庭軍隊僵持廝殺,是夜,北戎騎兵故技重施,站在山丘上大喊佛子已死,唱響佛經為佛子超度。

  翌日,斥候回稟,王庭大營昨晚險些炸營,士兵要求盡快回聖城,他們要保護佛子,畢娑安撫住了士兵,說他已經派兵回王庭探聽情況。

  第三天,瓦罕可汗派出之前抓來的依附於王庭的部落俘虜,命他們散播佛子已死的消息。

  王庭大營人心惶惶,再不複一開始的殺氣騰騰、軍容整肅。

  期間,不斷有斥候從大營出發,趕往沙城方向,幾天後,幾支王庭輕騎斥候飛奔而至,帶來一個噩耗:海都阿陵偷襲聖城,北戎之前襲擊了王庭的附庸部落,各個部落自顧不暇,無力馳援,聖城危矣,大軍必須立即馳援。

  消息傳回北戎營地,貴族首領們摩拳擦掌:“可汗,時機到了!”

  瓦罕可汗看完信鷹送回的戰報,滿頭是汗,王庭兵力有限,將他們的主力堵在撒姆穀,慢慢耗盡,就算失敗,王庭以後也再無反擊北戎的能力。

  他披上戰甲,拿起長刀,大踏步邁出牙帳。

  淒厲的號角響徹山穀,北戎集結全部兵力,在天明之際發動攻擊,策應的騎兵瘋狂衝擊王庭的戰陣,雙曲弓射出一輪輪箭雨,士兵一邊砍殺,一邊高聲呼喊佛子已死,王庭軍心渙散,抵擋不住洶湧澎湃的騎兵衝擊,防線被一層層削弱。

  紅日爬到半空時,王庭中軍和左翼之間被騎兵撕開一條缺口,北戎大軍立刻前進,像一把鋒利的鋼刀,直直插入缺口,攻擊王庭大軍左翼,將王庭中軍逼入布置好的口袋陣中,畢娑察覺到不對勁,鼓舞士氣,帶領士兵衝出口袋陣,從峽穀的方向撤退。

  當王庭士兵一半逃出峽穀時,埋伏已久的北戎士兵傾巢而出,士兵騎術精湛,一邊衝下山坡,還能一邊彎弓搭箭,發動一波波攻擊,原野山穀間都是箭矢破空而至的森然利響。

  正如瓦罕可汗預料的那樣,王庭士兵全線崩潰,鬼哭狼嚎著衝出峽穀。

  北戎大軍步步逼近,將王庭大軍堵在峽穀深處,刀槍如林,鮮血飛濺,瓦罕可汗的兒子們興奮地衝上前砍殺,莫毗多和畢娑渾身是血,似乎快支持不住了。

  大風卷過,沙塵漫天飛揚,戰場上亂成一團,瓦罕可汗全神貫注地凝視戰場,試圖從塵土中辨認雙方人馬。

  山脊上也有沙塵飄揚。

  瓦罕可汗心口一緊,叫來兒子:“山上還有我們的伏兵?”

  兒子道:“父汗,伏兵全都出來攔截王庭大軍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瓦罕可汗猛地瞪大雙眸。

  隻見一麵雪白金紋的旗幟從山脊另一麵緩緩飄蕩而出,緊接著,更多旗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旗幟在風中飛揚,一道道潮水般起伏的線條湧動著浮現,那是由身著鐵甲的王庭騎兵組成的隊伍,他們悄無聲息地從四麵八方湧出,將整個戰場包圍起來。

  隨著他們的出現,畢娑、莫毗多幾位將領示意親兵揮舞旗幟,指揮士兵,原本狼狽奔逃的王庭主力大軍迅速集結,朝後收縮,整齊有序,紀律嚴明。

  山脊上,一層層鐵甲騎兵湧現,弓箭手層層疊疊,一排排站定。

  嗚嗚的號角聲吹響,一名身著玄色衣袍的戰將在騎士的簇擁中越眾而出,馳到高處,勒馬停下,緩緩揭開臉上的麵罩,露出一張醜陋無比的臉。

  千軍萬馬之中,他橫刀立馬,深邃冰冷的碧眸俯視峽穀,殺氣畢露,氣勢猶如他身後天際處連綿的群山,磅礴雄渾。

  戰場上頓時安靜下來。

  一種讓人不由得緊張窒息的壓力彌散開來,數萬王庭軍士仰望著戰將的身影,臉上露出狂喜之色。

  “攝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