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4067
  “隻顧自己,終究會陷入被北戎包圍的境地,必須聯合所有能聯合的力量,讓中立的部族始終中立。”

  畢娑小聲應是。

  瑤英低頭進了大帳,站在角落裏和帳中認識的幕僚小聲交談,遞上羊皮卷,掃一眼圍坐的眾位將領,目光在畢娑身邊的曇摩羅伽身上停了一停。

  他低頭沉思,身上仍然穿著藍衫白袍,腰間革帶緊勒,勾勒出清晰的線條,挺拔幹練。

  瑤英退了出來。

  身後腳步聲響,緣覺追了上來,盯著她了半晌,神情掙紮。

  “公主,您昨晚見過攝政王嗎?”

  瑤英點點頭。

  緣覺一臉驚異,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道:“公主,攝政王上次運功時突然被打斷,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妨害,我把攝政王的藥給您,如果您發現他氣色不對,務必提醒他服藥。”

  他取出一隻瓷瓶。

  瑤英答應一聲,接過瓷瓶,小心翼翼地收好。畢娑和她提起過,他安排她隨軍就是因為擔心蘇丹古,所以帶上她以防萬一。

  “誰打斷了攝政王運功?”她問。

  緣覺看向其他地方,含糊地道:“一個小意外。”

  看他不想細說,瑤英沒有追問,問起服藥的禁忌,緣覺一一答了。

  說話間,一個傳令兵快步跑了過來,請瑤英去馬廄一趟:“阿史那將軍不久前俘獲了一批戰馬,不知道是不是海都阿陵部的戰馬,請巴彥公子過去看看。”

  瑤英立馬來了精神。

  緣覺道:“我給公主帶路。”

  馬廄在另一處山坡,兩人走了很長一段路,離開中軍駐紮的營地。

  整座營地更像一座城鎮,數千頂帳篷密密麻麻散落在向陽的山坡下,旌旗大旛迎風招展,身著不同服色的士兵穿行其間,雖有數萬人駐紮此處,但秩序井然,有條不紊。

  帳篷和帳篷之間進行過縝密的規劃,看去道路平直,四通八達,不過瑤英走了一會兒就發現所有道路都不是直路,而是彎彎繞繞七拐八拐。行走其中,沒有人指引又看不懂旌旗指示的話,很容易迷失方向。

  緣覺帶著瑤英穿過迷宮似的路徑,和她解釋:“營地這麽安排是有緣故的,北戎人擅長突襲,如果全是直路,他們的戰馬很容易長驅直入。紮營前,攝政王吩咐下來,多設幾道拐彎,營地和營地之間設有關卡和通關密語,即使敵人攻進來也無法發動衝鋒,可以給營地的人爭取更多反擊的時間。”

  他們穿過幾座營地,期間果然有士兵盤問通關密語,兩人答了,來到馬廄,馬奴帶著瑤英轉了一大圈,她這才知道畢娑為什麽讓她來馬廄。

  各個部落為了區分各自的財產,通常會在所有馬匹左胯骨的中心部位烙一個印記,作為標識,不同部落的標識不同。

  在中原,每個馬場所出的馬匹也會烙上馬印,而且詳細標明馬匹的年齡、種類和出自哪所馬場,方便征調辨認,培養馬種。

  馬奴道:“這批戰馬的馬印我們以前從未見過。”

  瑤英看了馬印,搖搖頭:“我也沒見過,可能是其他遊牧部族的。”

  馬奴記下,讓人去通報畢娑。

  兩人騎馬回營地,遠處傳來一陣接一陣沉悶的號角聲響,王庭軍隊每隔幾十裏設有一處驛站,越接近營地,驛站越密集,每當一地發現敵軍動向,立刻示警,吹響號角,傳遞軍情,以減少斥候軍馬來回奔波。

  號角聲響過後,營地並未慌亂,左右兩翼沒有動靜。片刻後,隻聽蹄聲如雷,一隊人馬從中軍營地馳出,數十人肩負長弓,腰佩長刀,馬鞍旁掛滿鼓鼓囊囊的箭袋,朝著號角聲傳來的方向疾奔而去,像一卷烏雲刮過大地。

  瑤英認出領頭的人是蘇丹古,勒馬停在原地,目送他遠去。

  緣覺在一旁小聲說:“我們不知道瓦罕可汗的主力藏在哪裏,幾位將軍越來越急躁。攝政王說,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躁,前天攝政王處置了幾個指揮使,將軍們都冷靜了下來,現在就算四麵八方都有號角聲響起,營地的人也不會慌亂。”

  瑤英心道,細枝末節很可能決定成敗,現在確實不能急躁。

  這日遲暮時分,號角聲再度響起,這回聲音平穩悠長,蘇丹古帶著隊伍返回,他們發現一小股輕騎,中軍沒有現身,斥候給附近部落示警,讓部落攔下那股輕騎。

  “遇到大軍,不能暴露,立刻返回報訊。遇到斥候,能抓就抓,不能放過。遇到小股部隊,由部落攔截。”

  “從馬印來看,北戎從更遠的地方召集了部族,遇到陌生部族,不能貿然靠近。”

  命令傳達下去,接下來的幾天,士兵們漸漸習慣這種小股部隊輪流巡視的方式,繼續探查北戎大軍所在。

  畢娑每天帶人收攏附近被攻擊的部落,將他們帶到另一處營地安置。

  ……

  每天晚上,瑤英伏案給尉遲達摩、楊遷、謝青幾人寫信,然後整理文書,為畢娑處理文書、記錄士兵的賞罰懲處之類的瑣碎小事。

  其他幕僚急於獻策,厭煩處理這些瑣碎,她以巴彥之名隨軍,平時盡量待在帳中整理文書,任勞任怨,絕不會爭功,其他幕僚大喜,慢慢地將一些不涉及軍機的小事交給她處理。

  她一開始有些磕磕絆絆,熟悉以後,漸漸能辦理得井井有條,從前她為李仲虔處理過軍務後勤,處理這些不難。

  曇摩羅伽每晚深夜才回,瑤英也忙到深夜。

  每晚,他掀開氈簾,帳中燭火微晃,瑤英盤腿坐在案前書寫,抬起頭,朝他一笑,等他拂開頭巾,端詳他的臉色。

  “將軍回來了。”

  夜夜都是如此。

  有時候她明明已經忙完當天的軍務,仍舊手執卷冊,坐在案前等他,直到他回來,她才收拾好書案,確認他沒有身體不適,躺下睡覺。

  這日淩晨,天還沒亮,營地裏忽然號角聲大作,有人發現瓦罕可汗一個兒子的蹤跡,畢娑和曇摩羅伽帶了幾千人出營地,戰馬嘶鳴,營盤氣氛凝重。

  直到紅日沉入天際,幾千人仍沒回營,瑤英有些心神不寧,處理了幾件雜事,站在營帳前,朝遠處茫茫無際的荒原張望。

  剛一入夜,氣溫驟降,狂風大作,她冷得直打哆嗦,回到營帳裏,鋪好毛毯,往裏麵塞了幾塊烤熱的石頭。

  夜色深沉,一支隊伍踏著月色返回營盤,馬蹄上綁了氈布,悄無聲息。

  曇摩羅伽翻身下馬,渾身浴血地回營,身上氣勢沉凝凶悍,宛如厲鬼,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畏懼得不敢上前,幫忙挽馬的士兵嚇得直哆嗦。

  他看到雙腿打顫的士兵,腳步頓住,轉身離開。

  營地旁有一條從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是軍隊取水的地方,河水冰涼刺骨,他脫了衣衫,直接走進河裏,洗幹淨黏稠的血跡,泡在冰冷的河水裏,念誦經文。

  等戰爭結束,天下太平,各個部落間可以和平共處。他刀下的罪孽,盡歸於他一身。

  緣覺找了過來,給他帶來幹淨的衣袍,瞥見他腰上有道淺淺的刀痕,忙找出傷藥。

  曇摩羅伽抹了藥,換上衣衫,回到營地,站在營帳前,沒有進去。

  營帳裏的燈一直亮著。

  他轉身去巡查武器庫房,走了一大圈,再回到營帳時,燈滅了。他又等了一會兒,掀開氈簾往裏看。

  窸窸窣窣一陣輕響,黑暗中,瑤英騰地坐起身:“將軍,你回來了!”

  曇摩羅伽走進去,摸黑挪到毛毯邊,背對著她,脫下長靴。

  “怎麽還沒睡?”

  他輕聲問,語調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

  瑤英聽他聲音平穩,鬆口氣,重又躺下,手撐著頭,側身對著他,說:“將軍一夜不回來,我就等一夜……你沒受傷吧?”

  曇摩羅伽搖搖頭,卷起毛毯躺下,毛毯裏熱乎乎的,冰冷的身體感覺到溫度,傷口隱隱作痛。

  士兵夜裏會用這種辦法取暖,她學會以後,每晚睡前都記得往毯子裏塞幾塊滾燙的石頭。

  他裹著毛毯,覺得自己身上還有股濃重的血腥氣,朝她投去一瞥。

  毛毯和氈毯之間的長案隔開了兩人,但是幾案底下是空的,兩人躺著的時候,可以看到對方。

  瑤英也在看他,好像聞到了什麽,眉頭輕蹙,一聲不吭地躺下睡了。

  往常她會和他說幾句話,問他吃沒吃宵夜,問些行軍打仗、克敵製勝的事,今天什麽都沒問。

  ……

  曇摩羅伽做了個夢,地藏經中阿鼻地獄的場景一一閃現,黑煙彌散,眾鬼嚎哭,血肉橫飛。

  他行走期間,手持佛珠,步履緩慢,但是從容。

  夢中,一具骷髏揮舞著鐵蒺藜朝他撲來,他抬手格擋,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骷髏忽然幻化成一個美貌女子,就勢倒進他懷中,抬起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臉上笑意盈盈,眼波嫵媚,柔聲輕喚:“法師。”

  掌中柔軟。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對上一雙明亮的眸子,掌心觸感細膩柔滑。

  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抓著瑤英的手腕。

  而瑤英麵朝下趴在他胸膛上,試圖掙開他的手。

  他身上的毛毯被掀開了,她直接壓在他懷中,即使隔了幾層衣衫,也能感受到……

  曇摩羅伽怔忪片刻。

  瑤英知道他醒了,輕聲叫他:“將軍,你抓著我的手……”

  曇摩羅伽回過神,鬆開手。

  瑤英雙手支撐著想爬起身,費了半天勁兒,又啪的一聲趴在了曇摩羅伽胸膛上,姿勢僵硬。

  曇摩羅伽看著她,目光清冷。

  兩人四目相接,對視了一會兒,瑤英尷尬地笑了笑,“我好像卡著了……”

  她動了一下,長案上的書卷發出震動的輕響。

  曇摩羅伽掃一眼書案,兩人中間以書案隔開,她大概是怕冷,想直接從幾案底下探過來看他,不知道怎麽被卡住了,沒法動彈,隻能趴在他身上。

  像書上畫的神龜。

  曇摩羅伽半天不吱聲,瑤英倒也不覺得難為情,安安心心地趴在他身上休息了一會兒,小聲說:“將軍,你別動,我從這邊爬出來。”

  白天剛剛經曆一場戰鬥,來日還要麵對幾場大仗……可此時此刻,曇摩羅伽仿佛忘了那些事,嘴角輕輕勾了一下。

  “你別動,我起來。”

  他輕聲道,抬手握住瑤英的肩膀,慢慢坐起身,她本來是趴在他胸膛上,這下變成躺在他的臂彎裏,他抱著她,抽走擠成一團卡在案幾底下的氈毯和毛毯,她的腿被纏住了,所以進退兩難。

  感覺腿上壓力一輕,瑤英趕緊從案幾底下爬出去,抓起氈毯裹住自己。她剛才怕強行直起身會弄翻書案,想試著解開毯子,上半身露在外麵,身上冰涼。

  曇摩羅伽把書案挪回原位,抬眸看瑤英。

  瑤英裹著氈毯躺下,小聲解釋自己方才的舉動:“將軍受傷了,我剛才聽見你夢中在發顫,怕你出事,想看看你的傷……”

  她掀開他的毛毯,看他身上是不是汗濕了,結果被他抓住手腕,掙紮的時候腿又被毯子纏住,卡在案幾底下,他手上用力,她就趴在了他胸膛上。

  這下她知道了,他身上幹爽,沒有汗濕,就是渾身冰冷,隻有胸口有點溫熱。

  曇摩羅伽躺回毛毯裏。

  “公主怎麽知道我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