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3562
  親兵七嘴八舌地匯報完,其中一個想起一件事,拍了一下腦袋,臉上騰起憤怒之色,氣呼呼地道:“公主,福康公主也來聖城了!”

  瑤英抬起眼簾。

  親兵冷笑連連:“屬下說錯了,福康公主現在是北戎公主,她不知道怎麽成了北戎的公主,出使王庭,來到聖城的第一天就指名道姓要見您!”

  瑤英啼笑皆非:“她要見我?”

  親兵點頭:“北戎正使親自來王寺,說公主是北戎公主的故人,要求見一見公主,寺主回絕了,說您在大殿為佛子祈福,誰也不見。”

  “他們不敢得罪佛子,隻得罷了。不過屬下看到北戎使團的人在王寺外出沒,他們肯定是想等公主出門的時候帶福康公主來見您。”

  瑤英雙眼微眯。

  朱綠芸為什麽一定要見她?

  ……

  巴爾米避開巡視的僧兵,回到石窟。

  曇摩羅伽仍然立在龕室下,滿室燭火搖曳,他摘下頭巾,撕開傷疤,露出本來麵目,道:“去請提多法師。”

  音調清冷。

  巴爾米應喏,轉身出去,半個時辰後,領著一名身披灰色袈裟的老者踏入石窟,退了出去。

  老者顴骨瘦削,一雙褐色眼睛看去黯淡無神,眼底卻有精光閃爍,顫顫巍巍地走到龕室下,輕聲道:“貧僧乃寺中維那,掌管戒律,使諸事有序,眾僧嚴守戒律,王召貧僧前來,有何吩咐?”

  曇摩羅伽雙手合十,掀袍跪下,道:“弟子羅伽違犯大戒,理當領罰。”

  老僧眼皮顫動了幾下,雙手合十,問:“王犯了何戒?”

  “殺戒。”

  老僧歎口氣,“亂世之中,護衛國朝,庇佑眾生,不可避免。不過王是沙門中人,既然犯了大戒,確實不得不罰。”

  他低聲念了幾句經文,高高舉起法杖。

  ……

  杖打聲一聲接著一聲。

  巴爾米站在石窟外,聽得頭皮發麻,曇摩羅伽卻吭都沒吭一聲。

  半個時辰後,老僧離開,巴爾米吐了口氣,快步走進石窟中。

  曇摩羅伽站起身,臉上神情平靜,走到另一間起居的禪室,脫下帶血的內衫,取過架上的絳紅色袈裟穿上,拿起一串持珠,籠在手腕上,繞了幾個圈。

  過於寬大的袈裟裹住他修長結實的身體,也遮住了肩背上的新鮮傷痕。

  一聲細微輕響,一方軟帕從他脫下的內衫袖間滑落出來。

  巴米爾連忙俯身撿起軟帕,怔了怔:軟帕柔軟細滑,料子精細,刺繡的山水圖案精美富麗、煙雲浩渺,有股暖甜香氣,還繡有方方塊塊的漢字詩文,一看就知道不是佛子所用之物。

  文昭公主是漢女,這帕子肯定是她的,據說公主懂一種高超的技藝,教給了她的族人,現在王庭人人都知道漢人商隊賣出的布料最精巧。

  巴米爾臉上騰地一下紅得能滴出血來,頓時覺得手上的帕子仿佛有千斤重,而且還燙手。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巴米爾手中的軟帕。

  他時熱時冷,瑤英從早到晚守著他,為他拭去脖子上的汗水,用的就是這張帕子。他發熱的時候,帕子是涼的,他渾身發冷時,帕子一定在炭火上烘過。

  她說自己幫不上忙,隻是想讓他舒適點。

  也不知道這方帕子怎麽會在他身上。

  曇摩羅伽靜默不語。

  就在巴米爾覺得軟帕生出無數根尖刺,刺得他渾身難受的時候,掌中忽然一輕。

  曇摩羅伽把軟帕拿走了。

  巴米爾悄悄舒口氣。

  曇摩羅伽眉眼沉靜,隨手把軟帕撂在一邊,道:“敲鍾。”

  巴米爾精神一振,恭敬應是。

  ……

  小院子裏,瑤英和親兵還坐在燈前議事。

  得知楊遷在秘密訓練義軍,親兵們熱血沸騰,紛紛自告奮勇,要求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瑤英心中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楊遷滿腔豪氣,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派去他身邊的人一定要圓滑謙和,否則不是合作,是結仇。

  幾人對坐著交談,親兵中的一人突然眉頭一皺,朝眾人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靜夜中,一陣洪亮悠揚的鍾聲遙遙傳來,轟隆隆的鳴響在寒風蕭瑟的冬夜裏回蕩盤旋,餘音沉重而又悠長,響徹整座王寺。

  親兵站起身,拉開門,細聽片刻,道:“佛子出關了!”

  整座王寺被鍾聲喚醒,越來越多的人拉開門窗,遙聽鍾聲回響,激動地大聲念誦經文。

  曇摩羅伽出關的消息很快傳遍聖城的每一個角落。

  翌日早上,天還沒亮,王寺前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入寺的狹長通道被擠得水泄不通。

  入寺的人大多錦衣袍服,裝扮華貴,他們是朝中大臣和王庭的貴族子弟,那些千裏迢迢趕來參拜羅伽的平民百姓被攔在最外麵,無法進入王寺。

  曇摩羅伽沒有接見那些貴族子弟,出關之後,他需要先在殿中誦經七日,為死去的蘇丹古超度。

  大臣們迫不及待,不斷上疏催促他選出新的攝政王人選,他拒絕了。大臣退了一步,要求七天後立刻定下新的攝政王,他這次沒有否決。

  隨著大臣的步步緊逼,朝中局勢愈發波雲詭譎,豪族世家的私兵從各處源源不斷地湧入聖城,整座王寺被重重包圍。

  為了爭奪攝政王之位,世家間摩擦不斷,矛盾重重,本該並肩作戰的四軍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不管大臣怎麽氣焰囂張,曇摩羅伽始終沒有露麵,一道流言不脛而走:失去攝政王以後,佛子再次被世家架空了。

  瑤英聽見寺中僧人私底下嘀咕:佛子是不是真的被架空了?

  她知道曇摩羅伽絕不會坐以待斃,不像僧人們那樣提心吊膽。

  局勢緊張之際,北戎使團趁寺中僧人心神不定,托人將一封信送到瑤英案前,請她務必見一見朱綠芸。

  信是以朱綠芸的口吻寫的,情意綿長,字字珠璣,先是懺悔罪過,請求瑤英原諒,然後說她們同是漢人,流落在外,應當互相扶持,希望她能不計前嫌,和朱綠芸重歸於好。最後暗示假如她能和朱綠芸和好,海都阿陵以後絕不敢再冒犯她。

  親兵們怒不可遏,破口大罵。

  瑤英攔住親兵,笑了笑,揉皺信紙,道:“好,既然是故人,是該敘敘舊情。”

  前些天她不能暴露身份,自然要避開朱綠芸,現在她已經回到聖城,不必再顧忌,可以和朱綠芸好好敘敘舊了。

  瑤英問親兵:“其他部落的公主都到聖城了?”

  親兵回道:“都到了,如今都住在驛館,隻有天竺公主住在赤瑪公主府上。”

  瑤英點點頭,提筆寫了一封信,交給僧人,讓他轉呈給曇摩羅伽。

  下午,僧人回到院子,道:“佛子請公主去大殿。”

  瑤英起身,跟在僧人身後,前往大殿。

  第97章 交還

  大殿在做法事, 僧人圍坐在殿中齊誦經文,人影幢幢, 梵音陣陣。

  曇摩羅伽不在大殿。

  般若引著瑤英轉過夾道, 走進一間幽靜的院子。

  瑤英目光四下裏睃巡一圈,大殿守衛森嚴, 長廊人頭攢動,僧兵、近衛裏三層外三層守在殿外,密密麻麻。

  蘇丹古身死的消息傳回, 阿史那畢娑“奉命”前去核實,帶回蘇丹古的“屍骨”,所有人深信蘇丹古已經身故,這幾天王公大臣張牙舞爪,態度一天比一天囂張, 聖城的僧兵全部撤回王寺, 以震懾王公大臣。

  據說城中幾條大道已經被由世家掌兵的四軍控製, 佛子再度被幽禁王寺的傳言甚囂塵上。

  北戎那邊還沒有消息傳回,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之間到底誰勝誰負,無人知曉, 王庭的大臣已經忙著爭權奪利。

  內憂外患,風雨滿樓。

  書裏的曇摩羅伽以一己之力肩負起這樣一個搖搖欲墜的國度, 最後油盡燈枯而死。

  生而為王, 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王庭。

  瑤英眉頭輕蹙。

  為她帶路的般若瞪她一眼,輕咳了兩聲,道:“有王在, 公主不必擔心。”

  瑤英疑惑地看著他。

  般若胸脯挺得高高的,拿眼角縫瞟她:“王足智多謀,乃民心所望,就算攝政王不在了,也沒人敢對王不敬!公主別這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公主放心,不管發生什麽,公主現在是王寺的人,薛延那將軍不敢對公主怎麽樣。”

  蘇丹古“死了”,從前那個曾闖入王宮的薛延那將軍大放厥詞,揚言要成為新的攝政王,還有些汙言穢語流傳出來,寺中僧人都聽說了。

  瑤英嗯一聲,點點頭,她剛才不是在為薛延那憂愁,而是在擔心曇摩羅伽。

  兩人穿過昏暗狹窄的過道,走進院子。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庭院前,正抬頭凝望簷前灑下的碎雪,漫天飛雪,庭階寂靜,他一動不動,好似入定,背影縹緲,像一幅水墨丹青畫。

  般若示意瑤英上前,自己退了下去。

  瑤英捏著朱綠芸送來的信,輕手輕腳走到曇摩羅伽身側,往前探出半個身子去看他的臉,發辮垂散,紅綠寶石叮鈴作響。

  一道清冷目光掃過來,在瑤英臉上停留了一瞬,飛快地挪開了。

  似飛鳥掠過晴空,不留下一絲痕跡。

  看他不像是在冥想的樣子,瑤英上前兩步,直接道明來意,把信遞給他:“法師,北戎公主送了封信給我。”

  曇摩羅伽接過信。

  “我雖然不了解朱綠芸,不過可以確定這封信絕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我懷疑寫信的人要麽是義慶長公主,要麽是送她來王庭的北戎大臣,他們想利用我來接近法師,或是探查王寺機密。”

  瑤英慢慢地道,“我想去會會朱綠芸,問清楚她的真實目的,以防他們趁機生事。”

  她不是王庭人,更適合去試探北戎使團,查出他們出使的目的。

  曇摩羅伽嗯一聲,把信還給瑤英:“公主可以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