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3559
  曇摩羅伽吃了些饢餅,繼續運功調息。

  瑤英雙手托腮,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守著他,她挑的是驛舍最好的房間,在爐邊支設起氈帳,不用穿皮襖就很暖和,比在山上的冰天雪地要舒適多了。

  不知不覺間,天色昏暗下來。

  瑤英走到外間,吃了些東西,回到火爐旁繼續守著曇摩羅伽。

  夜色漸深,窗外傳來幾聲古怪的梟叫。

  曇摩羅伽緩緩睜開眼睛。

  昏黃燭火搖曳,瑤英坐在他對麵,一手支著下巴,神色疲憊,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什麽神采,隔一會兒就晃晃腦袋,試圖保持清醒。

  曇摩羅伽看一眼燭台,短案底下一堆堆早已凝結成塊的燭淚。

  她又守了他一天。

  曇摩羅伽袖子輕輕一掃,揮滅燭火,道:“公主安置罷。”

  瑤英一個激靈,下意識端坐,眼睛睜大,睜眼說瞎話:“沒事,我不累。”

  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哈欠。

  燭火熄滅,隻剩下火爐放出微弱的光芒,昏暗中,房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輕響,瑤英眼前黑影一閃,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她跟前。

  她呆了一呆,手停在半空。

  曇摩羅伽站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慢慢俯下身,爬滿猙獰傷口的臉離她越來越近。

  爐火黯淡,房中一片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他蓄滿張力的身體向她壓了下來,似巍峨山峰籠罩而下,氣息冰冷。

  瑤英一臉茫然,對上那雙沉靜的碧眸,屏住了呼吸。

  近在咫尺,他平緩的呼吸撲在她臉上。

  瑤英往後躲了一下,曇摩羅伽靠得更近。

  脖子上突然傳來一陣異樣,他左手拉著她,右手輕輕挑開她的衣領,手指探了進去,黑手皮手套不知道什麽時候摘下了,幹燥的指腹貼在她溫暖細滑的肌膚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按壓。

  瑤英身子戰栗了兩下,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不知道他的手指到底碰到了哪裏,一陣疲倦感洶湧而來,渾身酸軟,眼前一黑,倒進曇摩羅伽懷中。

  曇摩羅伽接住瑤英,手指繼續按壓穴位,聽她呼吸變得綿長,收回手指,握著她的肩膀扶她躺下,扯過氈毯蓋給她蓋上,輕輕壓了下被角。

  爐火映在瑤英的半邊側臉上,她眉眼如畫,眼窩周圍一圈淡青。

  曇摩羅伽退回火爐前,繼續打坐。

  驛舍外風聲呼嘯,一個時辰後,寂靜夜空裏驟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踩著瓦頂行走。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瞥一眼火爐對麵的瑤英,她在氈毯底下翻了個身,正麵對著他,睡得很熟,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起身離開氈帳,合好帳子,離開房間,推開最外間的窗。

  一道黑影摸索著跳進屋中,立定,朝他行禮,抬起臉,道:“攝政王,阿史那將軍到沙城了。將軍按照攝政王的指示,在沙城設下陷阱,一共擒住三波殺手,大部分是各個部落被俘虜的青壯,也有王庭人。”

  曇摩羅伽問:“阿史那將軍如何?”

  來人小聲回答:“阿史那將軍準備充分,隻受了點輕傷,胳膊上被劃了一刀,血已經止住了,沒有大礙。”

  說完,問,“將軍請示攝政王,該怎麽處置那些殺手?”

  曇摩羅伽取出一張羊皮卷:“要他按計劃行事,不必拷問殺手。”

  來人恭敬地接過羊皮卷,塞進懷中。

  曇摩羅伽立在窗下,忽地問:“北戎派了一支使團來王庭?”

  來人忙道:“屬下正要稟報此事,王的生辰快到了,除了北戎派遣來的使團,其他各國的使團也陸續到了聖城……不止北戎送來一個公主,現在聖城有好幾位公主,聽說幾位公主都貌美如花,還未許婚。”

  曇摩羅伽淡淡地嗯一聲。

  來人行了個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兩道濃眉輕擰,凝望夜色,出了一會神。

  窗前又響起吱嘎聲,一個人影小心翼翼地攀爬摸索,鑽進屋中,在地上打了個滾,起身朝曇摩羅伽行禮。

  正是奉命去通知各個城主的近衛緣覺。

  “攝政王,屬下去各處問過了,各位城主說城中並無異常,不過馬場、駐兵的驛所都有人馬調動,因為天寒地凍,很多牧民的牛羊凍死了,沒顧得上派人去詳查,今年駐兵調動的名冊還沒擬定好,隻有月曉城城主這個月正在草擬舉薦近衛的名錄,記下了幾處輪值官兵的調換,屬下把文書草稿帶回來了。”

  曇摩羅伽接過文書。

  緣覺點燃燭火。

  曇摩羅伽打開文書,借著微弱的燭光一目十行地看完,抬眸。

  王庭五軍、各大世家和所有城邦市鎮的駐兵之間關係複雜,如盤根錯節,光是記載每年的調換、輪值交替的羊皮紙就有十幾卷,不過他博聞強識,這些東西一直記在心裏,隻需要看一眼月曉城的名錄就知道哪些調動是異常的。

  他麵色平靜,吩咐緣覺:“你不必再去月曉城了,直接去沙城,告訴阿史那,小心薛家。”

  緣覺心口發緊,低聲應是。

  第93章 麻煩

  燭火晃動了一下。

  緣覺翻出驛舍, 身影如電,朝著沙城的方向而去。

  夜色深沉。

  一隻蒼鷹悄無聲息地落在窗前, 黃色尖喙啄了啄土牆剝落的幹泥塊。

  曇摩羅伽伸出手, 蒼鷹立刻昂起腦袋,對著他拍了拍翅膀, 他取出一隻銅環係在蒼鷹腳爪上,手指輕輕撫了一下蒼鷹。

  蒼鷹發出沉悶的咕咕聲,展翅飛向夜空。

  他立在窗前, 凝望黑沉沉的天穹,眸光清淡如水。

  阿史那畢娑、緣覺、剛才過來傳信的死士、留在王庭石窟掩人耳目的近衛,文昭公主……知道攝政王此刻身在沙城之外的人,隻有這幾個。這些人是他的近衛,從小發誓效忠於他, 對他忠心耿耿, 不會泄露他的秘密。

  文昭公主是個例外。

  燭火被從罅隙裏吹進屋中的夜風撲滅, 騰起一陣青煙,隔壁傳來幾聲輕輕的囈語。

  曇摩羅伽回過神,轉身回到生了火爐的裏間。

  屋中黑魆魆的, 熱氣籠在紗帳裏,溫暖如春, 瑤英側身躺在氈毯間, 閉目酣睡,夢中偶爾發出幾聲模糊的呢喃。

  曇摩羅伽俯身,盤腿坐下, 繼續運功調息。

  呢喃聲忽然變成帶著驚恐的呼喊。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

  昏暗的光線中,睡在他對麵的瑤英雙眼緊閉,並沒有蘇醒,身子卻在不安地扭動,不知道夢到了什麽,眉頭緊皺,一雙手緊緊攥著毯子,雪白的臉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曇摩羅伽想起她在高昌病倒的那次,起初她可能想試探他的身份,一路上經常借故接近他,後來真病倒了,反而不再刻意探查他的身份,不管發現他身上有多少古怪的事,一句也不多問,仍舊信賴親近他,連男女之別都不在乎。

  愛戴敬仰他的人很多,但是對另一重身份的他抱著一種近乎天真的信任的人隻有她一個。

  瑤英眉頭擰得愈緊,整個人輕顫起來。

  白天遇到朱綠芸,她失神了一瞬,很快按下擔憂,重新精神抖擻。睡著了以後,整個人鬆懈下來,兩年來的奔波流離和對無法更改李仲虔命運的恐懼湧進夢中,她再度夢見李玄貞害死李仲虔的場景,無助地奔跑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一遍遍地呼喊著阿兄。

  跑啊,快跑啊。

  瑤英緊攥著毯子的手用力到僵直扭曲。

  曇摩羅伽擰眉,起身,走到瑤英身前,俯身,輕輕扯開她的手,取下手套,傷口的藥膏已經蹭沒了。

  手指一緊,瑤英忽地緊緊扣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一根浮木,攥得緊緊的,似纏上來的嬌嫩藤條,綿密而又柔韌。

  曇摩羅伽沒有掙開瑤英的手,空著的右手打開藥盒,重新給她塗藥,擦淨手,眼眸低垂,豐唇翕動,低聲念誦經文。

  幼年時,每當被噩夢纏繞,他就念誦經文。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嗓音清冷,音調悅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

  無悲無喜的念經聲宛轉悠揚,匯成一片磅礴海潮,破開幻象,夢裏的場景煙消雲散,瑤英心有所感,漸漸平靜下來。

  半夢半醒中,她眼睫輕輕顫了顫。

  屋中沒有點燈燭,爐火微弱,一道身影坐在她身邊,像一尊佛。

  瑤英意識朦朧,什麽都看不清,卻莫名覺得很安心,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半晌後,聽她呼吸綿長,曇摩羅伽起身,坐回原位。

  窗外,雪落無聲。

  瑤英一覺黑甜,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她躺在毯子底下,周身溫暖舒適。

  瑤英呆了一呆,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趕緊爬起身,看到對麵曇摩羅伽仍然坐在那裏閉目調息,動作立刻變得小心翼翼。

  雪亮天光從高窗照進屋中,從帳前浮動的刺眼光線來看,今天是個大晴天。

  瑤英沒想到自己會睡得這麽沉,暗自懊惱,揉揉眼睛,躡手躡腳挪到曇摩羅伽身邊,湊近細看他的臉色,發現他神色有些憔悴,心裏愈發愧疚。

  不知道昨晚他有沒有發作過。

  瑤英一眨不眨地盯著曇摩羅伽的臉出神,溫熱的鼻息拂在他頸間。

  他睜開眼睛,瞥她一眼。

  看他醒了,瑤英湊得更近了點:“我昨晚不小心睡著了,將軍沒事吧?”

  “無事。”

  “將軍今天有沒有好點?”

  曇摩羅伽微微頷首。

  瑤英鬆口氣,起身退開,攏起紗帳,開窗散去濁氣。

  門上幾聲叩響,夥計送來清水,一盆方方圓圓、大小厚薄不一的饢餅和羊肉。

  瑤英蒙上麵紗,接了東西,先濾了水,送一份到曇摩羅伽跟前,自己掰了張饢餅吃,和他說了一聲,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