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4358
  正殿燭火燃燒了一整夜,留守聖城的中軍騎士趕回王宮,宮中禁衛森嚴。

  不到兩個時辰,攝政王廢了薛延那一隻手的消息傳遍聖城,朝中大臣暫時偃旗息鼓,悄悄召回徘徊在宮外的探子,膽小的還張羅了厚禮送至王宮。

  寺中僧人為曇摩羅伽祝禱時,蒙達提婆回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裝,召集弟子和隨從,準備啟程。

  瑤英早就收拾好行囊,和蒙達提婆師徒幾人一起離開。

  出了宮門,蒙達提婆回望身後的王宮,長歎了口氣:“貧僧無能,不能救治佛子。”

  瑤英驅馬跟上他,問:“為什麽不多等幾天?”

  蒙達提婆回頭,雙手合十:“沒有幾天了。”

  瑤英沉默。

  蒙達提婆接著道:“佛子心慈,擔心王庭大臣為難貧僧和公主。貧僧剛來王庭時,曾和佛子辯經,輸給了佛子,貧僧和佛子立下約定,留下為他診治,今天就是期滿之日,今天走,王庭大臣沒有理由扣留貧僧。”

  他輸給了曇摩羅伽,按照辯經的規矩,理當拜曇摩羅伽為師。曇摩羅伽卻道他們所研習的佛經典籍不同,追求的解脫也不同,不敢當他的師尊,隻要求他留下當王宮禦醫,期滿之時就能離開。

  瑤英知道佛教自天竺發源,在傳播至西域、中原後和本地信仰雜糅交融,經過幾百年的發展,漸漸發生分化演變,產生了不同的教派。

  在西域,佛教占據統治地位,這裏高僧輩出,塔寺林立,從國王到奴隸都是最虔誠的信眾,西域各國興建了大批佛寺,流傳著大量的佛經典籍,年年舉行盛大的佛教法事,被中原僧人稱為“小西天”。

  而在蒙達提婆的家鄉天竺,佛教已經呈現衰微之勢。

  瑤英記得當初蒙達提婆排除萬難也要來西域,為什麽他隻在西域待了不到一年就離開呢?

  她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蒙達提婆微微一笑:“貧僧見過佛子,知道自己平生所求並非虛妄,佛陀度眾生,各有各的因緣,應以何種形式度,即以何種形式度脫,西域不是貧僧的歸處。”

  瑤英想起曇摩羅伽那雙暗斂蓮華的碧色雙眸,問:“佛子所求的修行,是哪種度脫?”

  蒙達提婆遲疑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詞語來形容,沉默了半晌,道:“佛子選擇了一條很艱難的修行之路。”

  瑤英心中微歎。

  她覺得曇摩羅伽信奉的可能是大乘教義。

  佛教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分,通俗點來說,小乘佛教認為普通人不能成佛,強調自身修煉,以求自我得道解脫,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則認為三世十方有無數佛,釋迦牟尼隻是其中一佛,人人皆有佛性,在自渡之外還追求普渡眾生。

  曇摩羅伽守衛王庭,心懷萬民,顯然是大乘教派。

  他們離了王宮,穿過一道道石牆,爬上棧道,走過一座長長的狹窄陰暗的石窟,前方豁然開朗,有熾熱的亮光透進來,風中送來嘈雜人聲。

  瑤英來到聖城的那一晚是深夜,之後一直待在王宮裏,還從來沒有看見過白天的聖城,聽到人聲,好奇地張望。

  這一看,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晨光熹微,蒼穹遼闊,晴空萬裏無雲,藍得澄澈。

  天際處層層疊疊的山脈巍峨起伏,高聳入雲,初露的晨輝傾斜而下,給山巔終年不化的皚皚積雪抹了一層璀璨的金光,說不盡的瑰麗雄壯。

  半山腰上大片大片濃淡碧綠,雲遮霧繞,秀麗旖旎,隱約可以看見深藏在山林中的石窟古刹。山腳下峽穀幽深,河穀縱橫,大大小小的湖泊如一塊塊藍綠寶石般鑲嵌其間,倒映著蔚藍天光,湖邊綠草如茵,地勢平緩。

  瑤英往南看去,一望無際、麥浪翻湧的千裏沃野映入她的眼簾。

  而在沃野盡頭處,便是曇摩羅伽守衛的聖城。

  那是一座宏偉繁華的都城,寬闊的長河自西向東,繞著聳立的高大城牆流過,城牆四角高塔聳峙,氣勢磅礴。城中布局像長安一樣整齊劃一,星羅棋布,南邊是一座座熱鬧的坊市,隨著地勢起伏,北邊的宅邸房屋越來越密集。最北端,層層殿階拱衛環繞的高處矗立著千餘座伽藍,崇樓複殿,簷牙高啄,一眼望去,寺窟佛堂一座挨著一座,數百座高達數丈的佛塔屹立其中,金碧輝煌,莊嚴雄偉,昭示著它在王庭的崇高神聖。

  那是曇摩羅伽的佛寺。

  城中車馬塞道,人流如織,身著不同服色、來自不同部族的人們在大街小巷間穿行,城外大道上沙塵滾滾,商人趕著駱駝、大象、馬匹、長毛牛羊往城裏走,琵琶樂曲聲中夾雜著愉悅的歡聲笑語,一片繁華盛世之景。

  瑤英勒馬停下,望著腳下的聖城,心潮起伏,久久無言。

  雄偉的山峰,碧綠的山穀,繁華的都城,鱗次櫛比的房屋,高低起伏的佛塔,群山峻嶺,湖光山色,太平安樂的人間煙火,宛若一幅幅壯美的畫卷,緩緩在眼前展開。

  在這遠離中原八千裏之外的荒漠之中,她居然看到了桃李盛放、桑麻遍地的盛景。

  要不是遠處那一座座直衝雲霄的連綿雪峰、長河外漫漫無際的黃沙、城中迥異於中原的房屋佛刹在提醒著自己,瑤英差點以為自己剛才穿過的那條棧道讓她一下子回到荊南了。

  這座沙漠中的綠洲國度,竟然如此繁華富裕。

  難怪北戎一直對王庭勢在必得,難怪曇摩羅伽多年來苦苦支撐,守護這座都城……

  瑤英凝望晨曦中喧嘩熱鬧的聖城,仿佛看到了曇摩羅伽孤獨的一生。

  蒙達提婆一行人已經走遠了,她還停在洞口處,望著眼前的景象發怔。

  親兵和她一樣震驚於眼前所見,久久回不過神。

  瑤英低頭,發現他們正身處一座高懸的土崖之上,崖下是陡峭的岩壁,一道閃爍著粼粼波光的大河從山崖下蜿蜒而過,風吹得嗚嗚響。

  那晚曇摩羅伽天黑之後才帶著人回城,走的還是隱蔽的小路,直接從後山爬上高高的石階進入王宮。她隻看到一座高聳的土崖和一條寬達數十丈的大河,其他的什麽都沒看到,以為聖城隻是一座普通的綠洲小城。

  原來聖城深處在峽穀之中,四周土崖聳立,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屏障,這獨特的地形大概也是北戎幾次攻打聖城,始終久攻不下的原因之一。

  可惜啊,曇摩羅伽死去以後,這座繁華的國度注定淪陷在北戎鐵蹄之下。

  瑤英撥馬轉頭。

  親兵們陸續跟上她。

  他們下了山坡,走了很長一段幽深的山澗,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聖城那一座座高聳的佛塔了。

  一行人停下休息,瑤英喂自己的馬吃了兩塊草餅,前方忽然響起雨點似的馬蹄聲。

  沙塵漫天,一人一騎如閃電般疾馳而至,馬蹄聲回蕩在陡峻的崖壁之間。

  護送瑤英去天竺的緣覺猛地跳了起來,指著馬背上的騎手,一臉狂喜:“是阿史那將軍!阿史那將軍回來了!”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馬上的青年將軍已經馳到她近前,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金發碧眼,眉眼深邃,雪白長袍在風中獵獵飛揚。

  兩人視線交匯,阿史那畢娑有片刻的失神,沒有停留,縱馬從他們身邊馳過。

  瑤英怔住,忽然覺得對方的眼睛有些眼熟。

  他也是一雙碧綠色的眼睛。

  ……

  阿史那畢娑及時趕回,蒙達提婆立刻掉頭回王宮。

  曇摩羅伽有救了。

  瑤英沒有猶豫,和蒙達提婆一起回了聖城。

  從天竺走海路回中原固然可以躲過海都阿陵,但是路途遙遠,風險極大,不到不得已,她還是希望能從河隴回中原。

  因為她怕和李仲虔錯過。

  她離開這麽久,李仲虔一定會來找她——不管他的傷有沒有好,不管葉魯部覆滅的消息有沒有傳到長安,瑤英確信,隻要阿兄活著,一定會來找她。

  既然曇摩羅伽還有救,她應該留下來,以便尋找從河隴回中原的機會。

  海都阿陵遲早會掉頭攻打中原,與其每天戰戰兢兢,不如早做準備。現在的他隻是一個根基不穩、暴躁陰鬱的北戎王子,遠不如幾十年後的他那般老謀深算,既然已經和他為敵,那就在他勢力還沒壯大之前斬斷他的羽翼!

  第45章 結盟

  阿史那畢娑回到聖城的第三天, 王宮發出告示,將於下個月的月初舉行盛大的行像節, 曇摩羅伽會出現在法會上。

  剛剛和北戎訂立盟約, 又即將迎來盛會,城中百姓歡欣鼓舞。還沒到正日, 從王宮到平民百姓家中都開始為法會做準備,灑掃庭院,支設帷幕, 分外熱鬧。

  教瑤英梵語的小沙彌告訴她,每年行像節,聖城萬人空巷,爭者如堵,以至於常有踩死人的事。

  “觀看行象能消除罪惡, 獲得福德, 公主也可以去參加法會, 到時候對著行象許願,比平時更靈驗!”

  瑤英想起去年太極宮的那場佛誕法會,興致索然。

  小沙彌眼神狂熱:“行像節的那天, 佛子會搬回佛寺,開壇講經, 還要和龜茲、高昌、疏勒的高僧辯法, 這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盛會!我已經和寺中掃地的師兄說好了,讓他幫我占個好位子!”

  瑤英麵露詫異之色:“佛子要開壇講法?”

  阿史那畢娑帶回水莽草,減緩了曇摩羅伽的痛苦, 但是這才三天啊!短短幾天,剛剛從瀕死中恢複一點生氣,他居然就要準備和一眾高僧辯經,這不僅考驗他的體力,更考驗他的腦力。

  西域高僧都是強辯高手,他能應付得來嗎?

  小沙彌點點頭,看著瑤英,“公主,您是不是很想看佛子辯經?”

  瑤英嘴角輕輕抽了抽,曇摩羅伽和高僧辯經時說的不是梵語就是胡語,她一句都聽不懂,當然不想去,她隻是驚詫於曇摩羅伽的毅力。

  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王庭百姓滿心期待盛會的到來,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佛子九死一生,每一刻都在飽受煎熬。

  她神色感慨,小沙彌又看了她好幾眼,眼珠轉了轉:中原公主對佛子果然一片癡心,這就開始魂不守舍了。

  當晚,瑤英為曇摩羅伽茶飯不思、以淚洗麵的流言傳遍王宮。

  瑤英沒有理會那些謠言,聽蒙達提婆說中軍騎士帶回了自己的嫁妝,帶著親兵前去迎接。

  阿史那畢娑帶著水莽草直接入宮,剩下的裝運絲綢布匹、書籍典章、佛像珠寶的大車四天後才抵達聖城,負責押運的人是般若。

  他把冊子交給瑤英,拍著胸脯道:“請公主照著冊子清點一遍,除了水莽草,其他的都在這裏。”

  瑤英謝了他,沒有照著單子清點,直接請騎士將大車拉進王宮庫房。

  般若交接完事情,立刻回王宮,看到曇摩羅伽果然好轉,念佛不已。

  第二天,謠言傳到他耳朵裏。

  般若又氣又急,找到瑤英,手指頭對著她一點,渾身哆嗦。

  瑤英一臉莫名,問:“可是佛子有什麽不妥?”

  水莽草毒性很大,能救人,但服用多了也會有害,她吃的凝露丸之所以昂貴,就是因為要用許多藥材去減輕水莽草的毒性。

  瑤英臉上的擔憂不像是作假,般若不由得一怔,想起曇摩羅伽的吩咐,生生咽下在心裏醞釀翻騰了很久的斥責。

  算了,這位公主雖然厚顏無恥,卻是真心仰慕王的風采,要不是她的嫁妝,王怎麽能脫險?

  般若板著麵孔道:“王好多了。”

  瑤英一臉茫然,喔了一聲,道:“法師吉人天相。”

  般若瞪了她一眼:“我聽人說你天天纏著僧人打聽王的病情……你不要到處打聽王的事,傳出去對王的名聲不好,以後再有什麽事來問我!”

  瑤英一時無語:她哪有到處打聽曇摩羅伽的事?王宮上下全都崇拜曇摩羅伽,幾乎句句離不開佛子,她並沒有刻意打聽。

  般若卻認定了瑤英在處心積慮接近曇摩羅伽,警告她:“你別想趁機接近王,你帶來的藥救了王,王很感激你,但是王不會被你打動的!”

  他話音剛落,緣覺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