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3429
  麵對一個薛延那,他們可以自保,但是薛延那是王庭重臣,而且薛家有數萬左軍騎兵,他們是異國人,身在王庭,不能挑起事端。

  謝青點點頭。

  樓下亂糟糟一片吵嚷,不一會兒,傳來薛延那暴怒的吼叫聲:“漢人公主呢?”

  無人應答。

  僧人們站在廊下,雙手合十,低頭默念經文。

  王庭崇佛,他們是僧人,薛延那膽子再大也不敢對僧人提起屠刀。

  薛延那帶著士兵在院子找了一圈,沒看到瑤英的人影,勃然大怒,一刀劈碎木門,大吼:“誰敢私藏漢女,我擰了他的腦袋!”

  閣樓上,瑤英心裏一陣緊張。

  他們躲不了多久,也不知道蒙達提婆什麽時候才能趕過來。

  薛延那提著長刀來回踱步,銳利的雙眸來回睃巡,視線停留在閣樓上。

  僧人弟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薛延那獰笑,拔腿衝上二樓。

  這時,院門方向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常常和般若站在一處的中軍近衛緣覺快步走進院子,冷冷地掃一眼四處找人的士兵,看向樓梯上的薛延那。

  “薛將軍,王召見你。”

  薛延那繼續往上走。

  緣覺拔高聲音:“薛將軍,你記不記得攝政王是怎麽處置你叔父的?”

  氣氛霎時凝滯下來,院子裏的士兵麵麵相覷。

  薛延那腳步陡然一頓,滿身狂怒氣勢收斂了幾分,轉身下了樓梯,掃視一圈,目光落在緣覺臉上。

  “攝政王從高昌回來了?”

  他的語氣帶了點試探。

  緣覺冷聲道:“攝政王的行蹤豈是我等能打聽的?”

  薛延那臉上露出忌憚的神情,想了想,憤憤地還刀入鞘:“王身為佛子,竟然將美貌漢女藏在王宮中,佛心不誠!我這就去見王,找他問個明白!”

  言罷,揚長而去。

  緣覺留下沒走,抬起頭,朗聲道:“文昭公主,王請你去正殿。”

  瑤英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看著緣覺:“般若和阿史那將軍帶著藥回來了?”

  曇摩羅伽召見薛延那,是不是好轉了?

  緣覺搖搖頭,麵皮緊繃,微顫的聲音卻泄露了幾分沉痛和慌亂:“一直沒有消息,寺裏的僧人都到了。”

  僧人齊至,準備為他們的君主做法事。

  瑤英心裏輕輕歎了一聲——不是因為沒了庇護而愁悶,而是單純為曇摩羅伽感慨。

  他天資聰慧,名滿西域,原本可以當一個避世而居的高僧。北戎攻打聖城時,世家棄城逃亡,他趁亂逃出佛寺,僧人勸他遠走避禍,少年的他斷然拒絕,率領中軍守衛王庭,拯救了數萬百姓。

  瑤英從曇摩羅伽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她想起舅父謝無量,想起曾經的朱氏,想起亂世之中一個個前仆後繼的仁人誌士。

  不論中原還是西域,每當山河破碎、黎庶塗炭時,總有英雄毅然挺身而出,用他們的血肉為弱者掙得一線生機。

  曇摩羅伽是一位真正的高僧,不僅佛法造詣極深,還用一生來踐行他的信仰,守護萬民,普度眾生。

  可惜他怪病纏身,注定英年早逝。

  以前瑤英沒見過曇摩羅伽,不覺得什麽,現在這個不久前救下她的人即將死去,她心裏不覺生出幾分悵惘。

  她蒙上麵紗,跟著緣覺到了正殿。

  薛延那和士兵就走在他們前麵,正拾級而上。

  正殿殿門緊閉,隻有側門開了一條細縫,身著通肩、半臂袈裟的僧人從兩邊廊道陸續入殿。

  薛延那一口氣爬上高台,怒道:“王既然召見我,為什麽不開門?”

  沒人回答他,腳步聲驟響,兩隊身著藍衫白袍的中軍騎士從四麵八方湧出,走下廊道,將薛延那和親隨圍在最當中。

  薛延那冷笑:“我犯了什麽罪過?”

  騎士們沉默不語。

  薛延那冷哼一聲,繼續上前:“滾開!”

  倏忽一道金色亮光閃過,一道勁瘦矯捷的黑影從天而降,如閃電般撲向薛延那。

  高台上安靜了片刻,繼而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不遠處的瑤英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半步。

  高台前,薛延那神色驚恐,左手鮮血淋漓,在親隨的簇擁中踉蹌著直往後退,又被身後的藍衫騎士逼了回去。

  他忍痛抬頭四顧,麵孔抽搐了兩下,倉皇中抬刀劈砍。

  黑影聳身躍起,靈活地躲過他的長刀,張開血盆大口,咬住他身邊的一個親隨。

  親隨被撲倒在地,還來不及發出慘叫,渾身抽搐了幾下,鮮血從喉嚨溢出,轉瞬就沒了氣息。

  其他親隨差點握不住手裏的刀,緊緊圍在薛延那身邊,臉色發白。

  地上的黑影放開親隨,抬起染滿鮮血的臉。

  瑤英站在階前,心口跳得飛快。

  那是一隻金黃色花豹,毛色斑斕油亮,爬滿古錢狀的斑紋。它一口咬斷親隨的喉嚨,尾巴搖了搖,蹲坐在屍首旁邊,看向正殿旁的閣塔,伸出猩紅色的舌頭,舔舐染血的前爪。

  殿階前死水一般的岑寂。

  薛延那冷汗涔涔,看一眼慘死豹口的親隨,望向閣塔。

  夕陽西下,殿宇樓閣間灑滿金色輝光,塗飾金粉的窗戶前隱約立著一道高瘦挺拔的人影,一身玄色錦袍,清臒瘦削,就像一隻潛伏在暗處的獵豹。

  薛延那怒吼:“蘇丹古!你殺了我的人!”

  人影大刀金馬地負手而立,似乎完全不把薛延那放在眼裏。

  薛延那額前青筋暴起。

  瑤英心中一動。

  蘇丹古,那個代曇摩羅伽攝政的男人?

  曇摩羅伽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蘇丹古則是世俗中掌握王庭軍政大權的攝政王,他跟寬和悲憫的曇摩羅伽不同,乾綱獨斷,狠辣無情,百姓私底下戲稱他是守護佛子的金剛修羅。

  修羅夜叉,凶狠好鬥,猙獰恐怖,可止小兒夜啼。

  蘇丹古行蹤不定,據說去了高昌,瑤英這些天常常聽僧人提起他。

  中軍近衛盼著蘇丹古早點回來,朝中大臣相反,他們怕蘇丹古回來——難怪他們害怕蘇丹古,他回到王庭的第一天就廢了薛延那的一隻手。

  薛延那左手血肉模糊,強撐著站穩,朝正殿大吼:“蘇丹古,你敢在殿前殺人,把王置於何處?!”

  閣塔中的男人恍若未聞,轉身離開,地上的獵豹一躍而起,跳上長廊,幾個縱身,斑斕的身影消失在宮牆垣頂之間。

  身後留下一道道鮮紅的爪印。

  殿門開啟,中軍近衛走了出來。

  薛延那左手傷口作痛,怒道:“你們沒看見蘇丹古剛才做了什麽?他養的畜生殺了我的人!”

  近衛睨視薛延那,高聲道:“這幾天薛將軍數次擅闖王宮,驚擾貴客,攝政王略施懲戒,以儆效尤,王已經知曉了,王還說,假如以後再有人擅闖王宮,攝政王可以就地處決!”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薛延那怒不可遏,渾身發抖,麵色隱隱泛青。

  中軍近衛緩緩拔出長刀,往前逼近了一步。

  階前刀光閃閃。

  近衛道:“王要和攝政王議事,薛將軍告退罷。”

  親隨抖如篩糠,小聲勸薛延那:“將軍,您受了傷,還是先回去治傷要緊……聽說攝政王養的獵豹牙齒帶毒……”

  其餘的話親隨不敢說出口:攝政王之所以敢在殿前傷人,還不是因為將軍受了相國康莫遮的攛掇,這些天屢次擅闖王宮!王是佛子,從不殺生,攝政王卻是殺人如麻的夜叉啊!將軍完全是自作自受……

  薛延那怒目圓瞪,氣喘如牛,身子晃了晃,傷口越來越疼,不禁疑心花豹是不是真的帶毒,咬牙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親手殺了蘇丹古!”

  親隨滿口附和,攙扶著薛延那,狼狽離去。

  藍衫騎士拖走死去親隨的屍首,很快有奴隸提著水桶過來清掃地上的血跡。

  瑤英從長廊走過,感覺閣塔中的那道黑影仿佛還站在那裏凝望殿階,回想剛才花豹一口咬斷親隨喉嚨的情景,手心冰涼。

  攝政王蘇丹古,果然名不虛傳。

  緣覺領著瑤英入殿。

  殿中幛幔低垂,香氣氤氳,所有珠寶玉石、珍奇陳設都被撤下去了,廊柱背後金光閃顫,身穿法衣的僧人們盤腿而坐,低聲念誦經文,有梵語也有胡語。殿中四角燃燒香燭,案前供奉鮮果鮮花,空氣裏有股濃烈醇厚的檀香味。

  僧人的吟唱聲肅穆淒冷,瑤英沒有抬頭多看,走進內殿。

  床榻前也圍著一層層金紋紗帳,已近遲暮,最後一道餘暉從窗口斜斜落進殿中,金磚地上罩下點點光斑,光影瀲灩,寶氣浮動。

  一道虛弱的聲音從帳後傳來:“王庭大臣無禮,讓文昭公主受驚了。”

  清清冷冷,仿佛不帶一絲感情,但聽的人卻覺得心頭震動。

  瑤英怔了怔。

  曇摩羅伽快不行了,特意請她過來,竟是要對她說這句話。

  她一時不知道該回什麽。

  紗帳後,曇摩羅伽低聲詢問緣覺:“赤瑪公主呢?”

  緣覺請瑤英回避到一旁,答道:“赤瑪公主就快到了。”

  話音才落,側門傳來響動,兩個麵白如雪的婢女簇擁著赤瑪公主入殿。

  赤瑪公主紅發褐眼,五官深邃,身姿玲瓏,走到紗帳前,目光從瑤英身上一掃而過,先是漫不經心,突然反應過來,冰冷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勃然變色。

  瑤英已經聽僧人說了曇摩王室慘死在張氏刀下的舊事,不意外於赤瑪公主刀子似的眼神,心裏疑惑:曇摩羅伽這是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