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4089
  河隴已經被北戎占領,所有部落都被迫臣服,男人被殺,女人成為奴隸。

  塔麗壓低聲音說:“公主,奴聽他們說,北戎可汗在西域攻打王庭,吃了敗仗,召阿陵王子回去,阿陵王子這是要帶我們回西域。”

  瑤英輕輕歎了口氣。

  不久前,她和塔麗說起流沙河,說起塔麗的故國,那時候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去那個遙遠的域外之地。

  原來荒涼的葉魯部並不算遠離故土,幾千裏外的西域,才是真正的遙遠。

  當晚,瑤英被帶到海都阿陵的帳篷裏。

  “七公主怎麽會看出我的身份?”

  這個在狼群中長大的男人身體壯實,站在長案邊,猶如一座雄壯的山,手裏拿了一把刀,正在慢條斯理地剖開一隻還未死透的野鹿。

  血腥味撲鼻而來。

  瑤英站在長案前,淡淡地道:“我聽兄長提起過北戎王子。”

  “喔?”海都阿陵頭也不抬,長刀利落地剝下野鹿的皮,“我確實和李仲虔交過手,他很英勇。”

  他話鋒一轉,“不過李仲虔深受重傷,一直昏迷不醒,鎮守涼州的人是你們的太子,據我所知,你和太子之間有仇,如果不是東宮設計,你不會落到今天的境地。”

  海都阿陵抬起頭,淺黃色眸子在燭火中猶如一對晶瑩的琉璃。

  “你的父親拿你交換葉魯哈珠的忠誠,太子讓你代替他心愛的女人出嫁,大臣在你兄長受傷的時候見死不救,你為什麽還要給他們通風報信?”

  瑤英仍是淡淡地道:“因為我是大魏人。”

  海都阿陵揚眉:“我能為七公主複仇,等我殺了太子,可以扶持李仲虔登基。”

  瑤英冷笑:“不勞王子操心。”

  代嫁之後的種種是她和李德、李玄貞之間的恩怨情仇,等她脫身以後,自會和李德父子理清糾葛。

  她絕不會和海都阿陵這種狼子野心之徒合作。

  海都阿陵背信棄義,冷血殘暴,小的時候殺死喂養他長大的母狼,隻為了用狼皮獲取被部落收留的資格。瓦罕可汗待他視如己出,讓弟弟收養他,給了他貴族的出身,他卻嫌義父懦弱無用。現在他仍然和瓦罕親如父子,但將來他會手刃瓦罕,屠殺瓦罕的兒子孫子,殺死所有瓦罕的繼承人,然後成為北戎新的首領。

  這樣一個心狠手辣之人,怎麽可能真心實意幫她複仇?

  她若答應了,不止大魏江山,整個中原最後都將落到海都阿陵手中,她和阿兄也會被海都阿陵無情殺死。

  海都阿陵大笑:“七公主不信我的誠意嗎?”

  瑤英直視著海都阿陵:“如果王子說的幫我複仇是踏著數萬萬無辜百姓的屍骨來達成的,我們之間無話可談。”

  海都阿陵緩緩剖開野鹿的肚子,“葉魯哈珠隻瞧了你一眼,就魂牽夢繞要娶你……七公主,你打亂了我的計劃,原本該出嫁的人是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出嫁,一來,他可以借機殺了太子,攪亂大魏,二來,借助朱氏女的身份擾亂人心,再加上南楚、蜀地那邊埋下的暗樁,中原必定生亂,到時候北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滅了魏朝。

  可惜啊,海都阿陵千算萬算,萬萬沒算到葉魯哈珠起了色心,看上了一個嬌滴滴的漢人公主,為了迎娶公主,竟然拿出涼州作為籌碼。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晚在宮宴上看到盛裝華服的七公主,才明白葉魯哈珠為什麽會動心。

  這樣的絕色,應當屬於他。

  正是她無與倫比的美貌讓他才會失了警惕,輕視了這個女子。

  海都阿陵嘖嘖了幾聲:“我隻送出幾封信,承諾福康公主幫她複國,她就願意下嫁葉魯部,還有她的姑母……那位和親突厥的義慶長公主,我答應為她複國,她就幫我出謀劃策,送出忠仆去中原聯絡忠於朱氏的舊臣,說動西蜀、南楚攻打你們大魏……”

  瑤英慢慢睜大了眼睛。

  海都阿陵一笑:“七公主,福康公主是公主,義慶長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你怎麽和她們不一樣?”

  瑤英一語不發,袖中的雙手輕輕發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海都阿陵本不該這麽早就帶兵攻打中原,朱綠芸當初也不該莫名其妙和胡人勾連,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很多事情發生了變化,原來改變的開端在義慶長公主身上!

  難怪海都阿陵對中原各國了解得如此透徹,難怪他人在北方,卻能時刻獲知南楚的動向,難怪義慶長公主會派忠仆回中原求救,難怪南楚居然會和海都阿陵攪和在一起,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陰謀!

  義慶長公主和他聯合,派細作回中原,一邊刺探軍情,一邊為她尋找幫手,一邊攪亂各國朝堂,那個出現在朱綠芸身邊、慫恿她下嫁葉魯部的忠仆,隻是其中之一!

  那個多年前和親突厥的公主想要為朱氏複國,居然和海都阿陵結成同盟,險些讓北戎人長驅直入。

  瑤英身子晃了晃,幾乎有些站不穩。

  她不知道背後還有一個義慶長公主,隻在信中提醒李玄貞、杜思南他們提防南楚,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揪出義慶長公主的細作。

  海都阿陵輕笑:“七公主,你看,要不是你們漢人公主的幫助,我怎麽可能順利劫掠中原,得到公主這樣的絕色?”

  瑤英平複思緒,抬眸,“漢人是人,你們北戎人也是人,人有好有壞,我不是義慶長公主,不會和王子合作。”

  她頓了一下,挺直脊背。

  “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被王子利誘威逼,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這一次王子攻打大魏,本該同時發兵、和大魏之間隔著血海深仇的南楚卻按兵不同,因為他們知道王子的野心不僅僅隻是一個關中,唇亡齒寒,同氣連枝,南楚、西蜀的仁人誌士雖然一時被王子蒙騙,但等他們獲知真相,絕不會和王子這樣的人媾和!”

  “中原已經一統,大魏很快會平定戰亂,南楚、西蜀都將臣服於大魏,山河一統,君臣齊心,北戎固然強盛,大魏也不是沒有強將!”

  海都阿陵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一勾,“公主的胸襟,本王很佩服。”

  瑤英冷冷地道:“王子的胸襟,我也很佩服。”

  海都阿陵愣了一下:“公主佩服本王?”

  瑤英嘴角輕翹:“王子不是瓦罕可汗親生,為了報答可汗的養育之恩,身先士卒,浴血奮戰,這一次王子為可汗奪得多少土地?”

  海都阿陵臉色微微僵硬。

  瑤英察覺到他的怒氣,心裏暗暗道:果然,海都阿陵很忌諱他的身份,他終究不是瓦罕的親子。

  海都阿陵似乎無言以對,停下手裏的動作,示意瑤英可以離開了。

  瑤英轉身,拂袖而去。

  海都阿陵麵色陰沉,叫來謀士,隨手抓起一塊布巾擦拭刀上的鹿血,“七公主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

  謀士點頭。

  “她一個嬌弱女子都有這樣的胸襟,中原人果然個個都如此嗎?現在果真不是攻打中原的好時機?”

  謀士斟酌了一下,盡量用海都阿陵聽得懂的句子道:“魏國雖然建立不久,但是深得民心,正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楚偏安一隅,外麵看著風光,內裏早就朽透了,不是魏國的對手,放眼中原,沒有其他勢力能阻攔魏國統一南北。”

  海都阿陵皺眉思索。

  他不是瓦罕的親兒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這一切戰功,能換來什麽?

  假如他繼續留下攻打中原,就算奪得關中,瓦罕也不會把關中分封給他,瓦罕心裏隻有親兒子。

  他必須先在北戎內部站穩腳跟。

  中原遲早是他的,不必急於一時。

  太子似乎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不在乎七公主,二皇子和七公主相依為命,他留著七公主,日後自有用處。

  海都阿陵下定決心,吩咐謀士:“從明天開始,命各部丟掉輜重,盡快和我叔父匯合。你留下治理河隴,別讓其他王子派來的人搶了我的戰果!”

  謀士應喏。

  ……

  第二天,行進中的隊伍速度陡然加快。

  為了趕路,隊伍直接棄了大車,瑤英被幾個身強體壯、騎術精湛的胡女帶上馬背,跟隨著隊伍向西方疾馳。

  他們穿過甘州,肅州,瓜州,沙州,穿過祁連山腳下的茫茫原野,來到八百裏流沙前。

  莫賀延磧,據書中記載,長八百裏,古曰沙河,目無飛鳥,下無走獸,複無水草。夜則妖魑舉火,燦若繁星;晝則劣風擁沙,散如時雨。

  瑤英每天由胡女照料著,穿過沙漠的路上沒吃什麽苦頭,隻怕謝青他們受苦。

  他們和其他俘虜關在一起,跟在隊伍最後麵行進。

  每當隊伍停下休息,瑤英就找機會和俘虜們說話,想請他們幫忙帶話給謝青,奈何幾個胡女看管得太嚴,那些俘虜又不會說漢話,她試了好幾次都是徒勞無功。

  穿過八百裏沙河,再往北,就是伊州了。

  前朝生亂,伊州為雜胡占據,曾依附於西突厥、吐蕃等不同勢力,如今伊州在北戎治下,北戎牙帳眼下就設在伊州。

  離伊州越近,路上不斷有北戎哨探送來瓦罕可汗的信,海都阿陵忙於應付瓦罕可汗,每天不見蹤影。

  塔麗告訴瑤英,瓦罕可汗這半年來一直圍攻王庭,不久前再一次敗於佛子之手,怒急攻心,突然病倒,不得不退守至土城,所以海都阿陵才會急著趕回伊州。

  瑤英悄悄鬆了口氣。

  ……

  西域地域廣闊,氣候惡劣,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綠洲散落其間,每個綠洲供養的人口有限。

  這樣的地理環境使得西域不容易產生一個強盛的、擁有強大軍力的王朝,他們根本無力豢養大批兵馬,所以當北戎來襲時,各個部落如散沙一般,無力抗衡。

  當年北戎征服西域,勢如破竹,北戎可汗認為可以在短短幾個月內踏平整個西域。

  北戎所向披靡,騎兵所到之處,大小城邦、部族盡皆臣服。

  瓦罕可汗誌得意滿,決定趁勢一舉攻下那座傳說中的聖城,讓那個佛子成為他的階下囚。

  所有人都認為瓦罕可汗將會順利攻克聖城,俘虜佛子。

  然而那一戰,擁有強大騎兵的瓦罕可汗竟然輸了。

  三萬人對佛子的兩千人,不僅大敗而歸,還丟盔棄甲,不可一世的瓦罕可汗跌下馬背,差點被自己的坐騎踩死。

  那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讓十三歲的佛子曇摩羅伽名震西域,威望空前。

  同時在瓦罕可汗心裏留下深深的烙印。

  這位驕傲的可汗急於走出失敗的陰影、重振士氣,可是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自從那一場敗仗以後,北戎軍隊隻要和王庭軍隊、尤其是效忠於佛子的中軍對敵,總會出些差錯。

  當再一次敗於曇摩羅伽的中軍後,瓦罕可汗開始懷疑曇摩羅伽是不是真的會神通法術。

  這成了瓦罕可汗的一塊心病,從此以後,他總是下意識回避和王庭對敵。

  西域北道因此太平了十年。

  而那兩場戰役,海都阿陵都緊緊跟隨在瓦罕可汗身邊。

  瓦罕可汗的心病,也是海都阿陵的心病。

  兩代可汗都敗於曇摩羅伽之手,都對聖城泛起嘀咕,都不敢輕易對聖城發動攻擊。

  曇摩羅伽活著的時候,不論是瓦罕可汗還是海都阿陵都沒能攻破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