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351
  “原本是這樣不錯。”霍不疑淡淡道,“可是你為了折磨袁侍中,特意將袁氏部曲的屍首丟在這裏,卻沒想到會救了我們吧。”

  “你什麽意思?!”王延姬失聲。

  霍不疑懶得再理她,向一旁道:“阿飛,好了麽?”

  躲在宮柱後的梁邱飛道:“少主公,都好了,我這就點引線。”

  王延姬趕緊退開石窗,朝身邊人瘋狂大喊:“點火,快點火!”

  說時遲那時快,梁邱飛用火折子點燃長長的引線,兩名弓手則在小石窗張弓搭箭,將點燃的箭簇射入地宮,霍不疑拉起少商,梁邱飛抓著袁慎,四人迅速躲到其餘幾名侍衛適才搭好的屍坑後。

  ——霍不疑雖然今日首次才接觸火器,但他已經明白,要抵抗炸裂時那種震動天地的威力,最好的屏障既不是盾牌也不是鎧甲,而是血肉之軀。

  幾乎同時的,地上蔓延火油冒起衝天灼熱的金紅色火焰,引線也燃至被梁邱飛嵌入小窗下方石壁的那三枚火雷,不等霍不疑等人被火龍吞噬,隻聽一聲轟天巨響,嵌有小窗的那麵石牆轟然倒塌。

  近兩百具屍首擋在前麵,眾人除了耳膜嗡嗡作響,身體並未受到什麽衝擊,然而逃跑不及的王延姬主仆卻被炸了個正著,站在窗口的兩名弓手當場身死。

  所謂獨木難支,地宮的維持需要平衡的力矩,如今下方殿宇的牆柱炸裂,穹頂塌陷,那麽上麵那座殿宇必然也難以支持。

  穹頂不斷落下石塊,石壁豁開裂縫,這座宏偉巨大的地宮如同撕開的絹扇,再難支撐,眾人奮力向炸開的石牆跑去。梁邱飛手持兩支火把在前開路,霍不疑抱著少商,兩名侍衛扶著猶自含淚回頭看向屍山的袁慎,剩餘侍衛斷後。

  石牆後麵果然有路,一共兩條——

  一條是通往上方的石階,台階不斷震動,滾落大大小小的碎石,看來這是通往上麵第一層地宮的,王延姬也是從那裏下來的,但那裏正在塌陷,顯然沒法走了。

  另一條是通向後麵的地道,而且看起來是獨立於地宮而建造的,盡管地宮搖搖欲墜,鑲嵌於地道上下的石板依然紋絲不動。

  霍不疑當機立斷,讓大家走地道。

  途徑一堆巨大的落石時,他看見被壓在下麵滿身鮮血的王延姬。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霍不疑讓眾人先走,然後奔至王延姬身旁,俯身查看時才發現王延姬胸部以下都被巨石壓住了。他深知便是將巨石搬開,王延姬的腹腔與盆骨都已被壓碎,這是救無可救了。

  他隻好扒開王延姬頭臉上的灰土石子,抓著她的肩頭搖晃:“你們究竟打算如何謀害太子殿下!你快說,你說出來我就保你王家無事!”

  王延姬瞳孔渙散,口中不斷冒著鮮血,兩手瘋狂的在自己胸口亂抓:“在哪裏,哪裏……我的鏡子,我的鏡子……”

  霍不疑不解其意,這時身旁伸來一雙白嫩的小手,少商鎮定的伸進王延姬的衣襟,摸出一麵小巧的銀鏡,塞到王延姬手中——這麵銀鏡打造的甚是精巧,通體呈蓮花盛開狀,正反麵都被摩挲的十分光亮,顯然是多年來有人不斷撫摸它。

  王延姬如獲至寶,將銀鏡貼在自己臉頰上,眼中恢複神采,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情,嘴裏喃喃著‘子唯子唯’。少商輕聲道:“這是樓犇與她的定情信物。”

  霍不疑心中輕歎一聲。

  梁邱飛在旁大喊:“少主公快走吧,這裏要全塌了,袁公子已經被扶出去了!”

  霍不疑猶豫,對少商道:“你先走,讓我再問兩句。”

  少商笑了:“好,我在地道口等你。”

  看著女孩高一腳低一腳,艱難緩慢的往地道口走去,霍不疑心中大定。他用力抓住王延姬的肩頭,沉聲大喝道:“你聽我說!我有關於樓子唯的事情要告訴你!”

  王延姬撐起最後的力氣,緩緩聚焦到他臉上。

  “你聽我說,樓子唯配不上你!”霍不疑沉聲道。

  王延姬大怒:“你胡說!”

  霍不疑繼續道:“你對他情深一片,生死可付。為了他,你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家人,可以與李闊那樣粗鄙不堪的莽夫同床共枕,可樓子唯是怎麽對你的?!”

  “你們成婚數載,夫妻團圓的日子加起來隻有數月!他整年整月的不在家,留你一人孤寂思念,隻為了榮華富貴,還美其名曰‘一展抱負’!”

  王延姬瘋狂大喊:“你住嘴,住嘴住嘴,子唯不是那樣的人!”

  霍不疑不為所動:“他原本不必如此,樓子唯出身世家大族,本就比布衣平民強上許多。可他一不願向伯父樓經低頭,二不願從稗官小吏做起,非要走邪門歪道!比起與你長相廝守,不但他的雄心抱負更重要,臉麵自負也比你重要!”

  “你不許說了!不許說了!”王延姬痛哭流涕,鮮血與淚水糊了一臉,奮力用銀鏡去打霍不疑,“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霍不疑不躲不閃:“你心思通透,這些事情不是想不透,而是不願去想!樓子唯配不上你,他配不上你的真心真意!”

  地宮搖晃愈發厲害,成片成片的石塊往下落,梁邱飛扶著少商,回頭大喊:“少主公,我們真的得走了!”

  少商抹了把腦門上的灰土,猶豫的回身看霍不疑。

  王延姬奮力揪住霍不疑的衣襟,從齒縫間恨恨的迸出字句:“你,你也有臉說我的子唯,你又是什麽好東西了!你是怎麽對程少商的,我都查的清清楚楚!人前情比金堅,人後海誓山盟,卻在你們婚前三日,闖下滔天大禍,棄她於不顧!”

  “你報仇雪恨,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過留在都城的程少宮日子有多難過!”王延姬笑的癲狂,“你不知道吧,我來告訴你。程少商雖然躲進了永安宮,可閑言碎語無處不在,尤其是頭幾年,連個小宮婢小黃門都能對她指指點點,更別說那些之前眼紅她的高門女眷。”

  她劇烈喘氣,聲如破風箱,“她們譏笑她白做了一場好夢,被你騙的神魂顛倒,被你蒙在鼓裏,做了你報仇的擋箭牌!還說她癡心妄想……”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霍不疑平靜道。

  “你……”王延姬驚詫。

  少商亦停住了腳步。

  “我早就後悔了。”霍不疑似是看著王延姬,又似是看向遠方,“誅滅淩氏兄弟那夜,我看見少商滿臉是淚的追來時,我就後悔了。”

  “我將她從馬上拋出去時,我也在後悔。”

  “她向陛下磕頭,向宣娘娘磕頭,一字一句的請求與我退親時,我更是後悔!”

  “之後我輾轉西北與漠北,無數風霜苦寒的冷夜,獨自看著牛羊呼嘯的牧場,隻要想起她,我就一遍一遍的後悔。”

  霍不疑執著的說著,語氣平靜,一句句卻是心扉之言,不知是說給王延姬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想,若是能重來一回,我一定不會那樣鋌而走險,奮不顧身。我要按捺住自己,哪怕讓淩氏兄弟多活幾年,哪怕複仇愈加艱難,也要走明光正道。”

  說到這裏,他緩緩放開王延姬的肩頭,起身轉向呆立不遠處的女孩,飛身躍起幾大步,迅速追趕上去。

  王延姬躺在地上怔怔落淚,笑的比哭還難看:“你能悔改,為什麽子唯就沒得悔改了呢?他一死了之,撇下我一人在這世上,這狠心無情的冤家,這該死的短命鬼!我要找他算賬……嗬嗬,嗬嗬,看來隻能等下輩子了。”

  霍不疑敏捷的閃過幾塊落石,追上少商與梁邱飛,卻見女孩滿臉淚水的撲入自己懷中。

  這時,王延姬忽然提高聲音,喊道:“此去以東六十裏,臨近徐州有一座姓郭的村莊,田朔在村莊周圍備了幾百斤火油。太子明日會經過村莊以東的一條官道,田朔帶了一千五百人埋伏在那兒。我們的計策,上選是田朔成功截殺太子;中選是太子逃出一條生路,然後進入前方唯一的村莊休整,然後燒死在那;下選是兩者皆不成的話,田說依舊下令焚燒村莊,他們好趁亂撤離……”

  霍不疑明白了,抱拳道:“多謝夫人。”

  王延姬搖搖頭,闔目將銀鏡貼在心口,靜靜等待自己的最後時刻。

  漫天碎石如雨點落下,霍程三人及時逃入地道,崇尚壯麗恢弘的先秦時代,無數能工巧匠費盡心血的宏偉地宮在他們身後轟然倒塌。

  少商沒跑出兩步,就被霍不疑抱在懷中,一路狂奔中她感覺坡道越來越往上,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淡淡的亮光在前方閃動。

  袁慎和幾名侍衛將他們拉出地道時,少商發現外麵已滿天星鬥了。

  “你怎麽哭了?是怕逃不出來麽。”袁慎奇道。

  “你這嘴!就不能是我逃出生天後喜極而泣麽?!”女孩灰頭土臉,滿身髒汙,淚水在麵頰上劃出幾道清晰的痕跡,這幅模樣狼狽難看之極,可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稚子般天真頑皮,滿是快活的笑意。

  霍不疑似是心有所感,兩人同時看對方,相視一笑。

  袁慎轉開頭去。

  “這是哪兒?”少商發現自己落腳在一片草地上,四周是似曾相識的茂密樹林。

  袁慎轉回來:“你一定猜不到。”

  “是田氏屋堡外圍的林子。”霍不疑很沒猜謎精神的一語道破。

  袁慎垮下臉。

  梁邱飛張大了嘴:“難怪我們在田氏屋堡裏搜了半天什麽都沒搜到,原來不是沒有密道,而是密道的入口根本不在屋堡裏。”

  袁慎嘖嘖道:“這法子高明極了。兩座屋堡一明一暗,互為犄角,虛虛實實。嗬嗬,看來王延姬嫁給李闊,就是為了配合田朔行事。”

  少商擔憂道:“我們是不是該趕緊溜掉啊,萬一屋堡發現了我們,那可死定了。”

  那名少年侍衛咧嘴笑道:“適才我等偷偷去看過了,不知為何,田家屋堡就跟空了似的,隻有幾名老仆在灑掃。”

  少商想到王延姬適才的話,心頭一驚,霍不疑臉色倏然沉下。

  隨後,梁邱飛朝天放出信號煙花,不一會兒霍不疑的手下就來接他們了。

  適才得知他們落入地下陷阱,程少宮和樓垚急的團團轉,一直叮叮當當的在鑿石板,此刻看見他們好好的才鬆下一口氣。

  袁慎被囚禁多日,體弱氣虛不說,還狠狠的摔了一跤,腦門開花,左臂骨折,戴著鐐銬的手腕磨出一圈血痕,已是強弩之末,此時緊繃的弦一鬆,立刻一頭昏死過去。

  自古醫巫不分家,多數神棍都有些醫治的本事,於是程少宮不但要幫那位接生醫士治療滿地的傷兵,還得照看袁慎,同時去找鎖匠來給袁大公子開鐐銬。

  與此同時,霍不疑連夜召集人馬商議,將田李兩座屋堡的善後事宜交給樓垚,當即就要長途奔襲。他打發掉手下,剛走出營帳就見少商牽著小花馬在門口等他。

  “你是怎麽打算的?”女孩梳洗一番後,露出皎如明月般的秀美麵龐。

  “讓我猜猜看。”她笑眯眯的,“你打算兵分兩路,一路人去那條官道上提前截住田朔,一路人去郭村,要麽攔住放火的人,要麽幫村民救火。我說的對麽?”

  霍不疑神情不悅的看她,意外有一種陰鬱的俊美。

  少商繼續道:“我不懂打仗,不過算學倒不錯,我給你算算哈。你原有五百精兵,阿垚帶來一百部曲,張擅借來四百兵卒——可惜不夠精銳。昨日攻打李氏屋堡時折損了五六十,再撇去不能騎馬奔襲的傷患,能全身而戰的至多八百五。”

  “適才我聽見阿垚派人回縣城要人了,他要清理兩座屋堡,新來的那一百何氏部曲你是不打算動了。然而,這八百五十人你還要分出一部分去救村民。你對我說過,公孫憲豢養的死士極其厲害,下手狠辣殘忍。”

  少商認真道,“你的人馬隻有對方一半,還夾雜了許多鄉勇,人家卻是一千五百養精蓄銳的精壯,其中更有五百名死士——這位君侯,便是加上我剩下的所有火器,你真的篤定能以少勝多,成功截殺田朔麽?”

  霍不疑抿唇:“……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

  “你要是有分寸,此時我們說不定都兒女成雙了,也不會分別多年,兩地淒苦了。”少商使出殺手鐧。

  一提往事,霍不疑就軟了,無奈道:“你欲如何。”

  “你全心全意的去收拾田朔。太子若有事,便是國本震動,非同小可。”少商道,“我帶人去救村民。”

  “不行!”霍不疑斷然否決。

  “你先聽我說。”少商按住他的胸膛,柔聲道,“我帶來的衛隊雖不如你的精兵,但比比鄉勇還是強出許多的。上回痛打駱濟通後,他們已經好湯好藥的歇了小半個月,如今兵精糧足,可戰之人八十有餘。”

  她掰著指頭,“田朔自以為計策穩妥,就帶著主力去截殺太子,派去放火的能有幾人——適才田家奴仆不也招認了麽,看見離去的兩隊人馬,少的那隊才幾十人。”

  “最最要緊的是,論救火,天底下還沒幾人能比得過我。”少商笑容可掬的自誇,“這些年我為了試煉火器,每年莊園都要失火十八回,十八回啊!如何裹沙撲滅,如何焚燒隔絕,如何引水自救,我手下的人閉著眼睛都知道了。”

  霍不疑心知女孩說的有理,但還是不同意:“……不行,你燒傷了怎麽辦?”

  “你攔不住我的,除非你打算再分出人手來看管我。”少商笑的眼如彎月,“其實你以前對我管頭管腳,我心裏也是不服的。不過是反擊不了,隻好咬牙忍了。如今你分身乏術,我想做什麽,就由不得你了。”

  霍不疑扯動嘴角:“大戰在即,你卻欣欣竊喜於我無力管你,嗯,很好,很好。”等此事過後,他需要對這小混賬振一下夫綱。

  少商察覺到危險,趕緊收斂喜悅之情,正色道:“我生來就是惹事的命,哪怕一動不動,都有麻煩尋上門來。既然如此,這回不如我自己尋些事來做。”

  “巧言令色,欲辯無詞。”霍不疑淡淡道。

  少商歎了口氣:“陛下對我說,既然我有幸生於太平年代,有幸生於慈愛康樂的人家,就不要怕這怕那,按著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阿猙,我現在就想幫你一把,就想去救那些無辜的村民。”

  “娘娘也曾說過,與日月星辰相比,我們皆是螻蟻,與萬千百姓天下太平相比,我們的愛恨糾葛都不算是事。阿猙,我在娘娘靈前許過誓,以後行事做人必要不致於讓她羞愧。阿猙,我不能明知自己有力,卻袖手旁觀生靈塗炭。”

  霍不疑動容,緊攥著她的手長歎一聲,良久才道:“……你要當心。”

  少商嫣然而笑:“你也要當心,好好保重!我要是燒傷了,你肯定會要我的,可你要是打壞了臉,我可不一定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