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431
  那是一種焦躁如火燒的扭曲恨意,恨到最後,霍君華也不知道自己很的究竟是誰,是禽獸不如的前夫,還是有眼無珠的自己。無論如何,最終這一切都落到年幼的霍不疑頭上。

  “我知道,我知道。”少商撫摸著他的麵龐,“我都知道。”

  人非草木,不能永遠理智冷靜不出一點錯,英明睿智的君主難免晚年昏聵,縱橫捭闔的權臣也會鬼迷心竅,棋差一招。

  一日日的悔恨惶恐,一年年的刻骨仇恨,誅滅淩氏已成了姑侄倆的執念。霍君華的死,便是催促霍不疑盡快行動的最後一聲號角。於是,他鋌而走險,孤注一擲了。

  ……

  程少宮摸進帳中時,看見胞妹在軟榻上睡的臉蛋紅撲撲的,額頭沁著細汗,身上半蓋著霍不疑的玄羽金絲大氅,霍不疑坐在榻旁替她輕輕打扇,不錯眼的細細看著女孩,神情滿足。

  少宮想起一日胞妹午睡時霍不疑忽然來訪,雙親恰好都不在,為難的阿苧便去叫他來處置這事。當他趕到時,正好看見同樣一幕——霍不疑頂著滿屋婢女惶恐不安的目光,也這樣坐在榻旁,安靜的給女孩打扇。

  程少宮心頭一軟,輕聲道:“嫋嫋已經一日一夜沒闔眼了。她就是這樣,越是不放心,越是睡不著。”

  霍不疑低低嗯了一聲,望向女孩的目光滿是愛憐專注。

  當夜,為避免孤男寡女共度一夜,程少宮想在這座帳內打地鋪,被霍不疑溫和而不失禮貌的‘拎’了出去,於是他就找地方寫家書去了。

  “阿母在上:吾兄妹二人都很好,沒有惹是生非,沒有胡亂飲食,一直好好走在官道上,隻這兩日稍有異狀。遇上一夥匪人,我等殺敵一百餘,傷敵一百餘,俘敵一百餘。區區小事,阿母不必掛懷,細處容兒回時再行稟告。還有一事,今日霍侯追上我等,至此以後,幼妹的一概繁瑣均請阿母詢問霍侯為佳,兒縱奮不顧身亦恐無力管製——拜伏敬上。”

  作者有話要說:1、親愛的們,我差點累死了,好像被佛山無影腳連續打擊門麵,忙的連頭都抬不起來,特此申明,讓我忙過這一周,周末開始一口氣更完最後幾章。

  也拜伏敬上。

  2、在紙張沒有大規模使用的年代,書信都是很短的,最好一片竹簡就能搞定,因為字太多就意味著需要多幾片竹簡。

  3、這次路上,居然看到了一部巨老的俄國電影《宮廷秘史之我是沙皇》,cctv6好像播放過這係列電影,看著彼得大帝以來的三朝權臣孟什科夫逐漸墜落,也是唏噓,那個小沙皇的扮演者簡直好看到不講基本法,也不知現在長啥樣了,大概率也殘了。

  第174章

  晨光爬上了牛皮固定帳篷的精致金頂,從最高處往下灑落一片金輝,程少宮頂著一對烏黑的眼圈走入大帳,看見一對神采奕奕的可心人兒正坐在烏匣銀鏡前有說有笑。

  一夜好眠,胞妹固然精神抖擻,霍不疑鬢邊的銀絲似乎也少了許多,仿佛久旱逢甘霖,枯木回春。

  烏木鏡匣邊上放著一束不知哪裏采來的新鮮野花,淺緋,杏黃,粉白,菡萏紫……小小的花朵散落在簡易的案幾上和少女烏黑的發髻上。

  熱水捂熱了青年將軍的肌膚,少女手持一柄鋒利的小銀刀,細心為他剃去剛冒出來的胡茬。一罐泛著清新藥草香氣的油膏被打開,少女柔嫩的手指順著男人白皙的麵頰緩緩撫下,至優美的頜骨,再到清晰的喉結……

  程少宮看的眼皮直跳——好好的正經事怎麽被這兩人做起來顯得這麽不正經呢?!

  程始程止夫婦如此這般時,他看著很尋常,此刻見此情形,卻是身上一片肉麻。他摸摸自己粗拉拉的下巴,一股無名火冒起,自己在帳門口站了這會兒,那兩人忙著你儂我儂,硬是沒看見!

  聽到一聲重重的咳嗽,霍程二人才看見沉著臉站在門邊的程少宮。

  少商趕緊收回雙手,紅著臉喚了聲三兄,然後裝模作樣的收拾案幾上的銀刀鏡匣,霍不疑朗然而笑:“少宮來了,快進來坐……我去去就來。”後麵半句是對少商說的,然後他起身與少宮擦身而過,走出大帳。

  程少宮坐到胞妹身旁,壓低聲音:“你們昨夜沒亂來吧。”

  “三兄莫要胡說,我與霍大人都是守禮自重之人!”少商努力擺出端莊麵孔。

  程少宮一肚子槽口:“哼,守禮,周公之禮也是禮啊。”

  少商板臉:“三兄有膽量就把這話跟他說上一遍,我也敬佩三兄是條好漢!”

  程少宮盯著胞妹的臉:“……若是平常,你一定會光棍的認了,然後說‘三兄既知周公之禮也是禮,還問這許多作甚’。”

  少商哎呀一聲坐到胡凳上:“實話告訴三兄,我昨日天未黑睡去,睜開眼睛已是天亮了,我能做作甚啊我。霍大人……他也‘無事可做’啊……不信三兄看,昨夜他是睡在那邊的!”

  順著女孩的手指,程少宮看見大帳另一邊簡單搭好的床架上果然有輾轉躺伏的痕跡,他方才放下些心,不過聽到胞妹的口氣中居然有幾分遺憾的意味,不免又是火大,正欲開口,霍不疑已去而複返,後麵跟著四五名提著食籠的親兵。

  親兵們手腳麻利,不一刻在案幾上鋪整好大盤小碟外加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粟米粥,隨即躬身退下。

  程少宮更是不悅——像霍不疑這樣的高級將領,營帳內外總有幾名心腹親兵服侍戒備的,然而適才霍不疑需要走出帳外才能喚到人,分明是早早將人遣開幾步,不許他們貼著帳篷侍立。至於原因為何,大家心知肚明,就別問了。

  “你們兄妹在議論什麽呢。”霍不疑親手盛了一碗粟米粥給少商,第二碗給自己,然後將長勺遞給程少宮。

  少宮:……不用這麽明顯吧。

  少商幹笑道:“嗬嗬,無甚,無甚,就是問三兄怎麽神色疲倦,莫不是昨夜沒睡好。”

  少宮提著長勺,橫了她一眼。

  霍不疑夾起一枚焦香四溢的醬肉胡餅給少商,笑道:“三公子昨夜不是沒睡好,是一夜沒睡吧。”

  少宮舀粥的動作一頓,少商驚訝,忙問為甚。程少宮悶聲答道:“我昨夜去追擊駱濟通一行人了。”

  “原來三兄已經問出來了?哎呀,阿父說過夜間行軍最是凶險,三兄怎可輕易涉險!堆了,是哪個招供的啊。”少商先問昨日友誼賽的結果。

  少宮鬱鬱道:“兩個都招供了,說的還是同一處地方。我想事不宜遲,便連夜追了過去。”

  少商對駱家府兵這麽不堅定有幾分失望:“那……三兄捉到人了麽?”其實看程少宮臉色,她就知道昨夜他恐怕是撲空了。

  果然程少宮搖搖頭:“我趕到時,已是人去樓空。”

  少商輕歎一聲,可惜道:“駱濟通人倒機警,就是拎不清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唉,算了,回頭咱們去找駱家算賬!駱濟通能使喚出幾百號壯丁攔路截殺,他家別想脫了幹係!”

  霍不疑道:“駱濟通也非全無算計,她此時來截殺你,一是蜀郡數縣複叛……”

  程氏兄妹齊齊啊了一聲。

  “二是駱賓墜馬昏迷,至今未醒。昨日那些駱家府兵多是隨駱濟通遠走西北的陪嫁,家主昏迷不醒,自然就聽駱濟通號令了。”霍不疑補完。

  “駱校尉墜馬了?莫不是駱娘子動的手?哎呀呀,這女子好狠的心,那可是她親父啊!”程少宮咂舌不已。

  “蜀郡怎麽又叛了?去年剛收複的啊。”少商對駱濟通的心狠手辣已不稀奇。

  霍不疑答道:“這有甚奇。蜀地割據十餘年,豪強世族們錢糧兵馬充足,兼之人心各異,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鎮守蜀郡的史新經不住有心人以權勢財帛相誘,便興兵造反,自稱大司馬,四處攻殺,周圍數縣不軌之徒看朝廷此刻忙著平定度田叛亂,紛紛響應……”

  “說到底,還是陛下收複蜀地太快了,打個十年八年,弄它個民怨遍地,無家不傷,到時人心思歸,就不會這麽多事了。”少商下結論。

  霍不疑失笑。

  程少宮吐槽道:“你這說的什麽話,刀兵之事自然愈快愈好,拖長了不但生靈塗炭,朝廷的錢糧也費啊!虞侯不是正籌措著將雁門上穀等郡的官吏百姓遷徙數萬,安置到居庸關和常山關以東去。阿父說,大約明後年朝廷定要北擊匈奴了,這又是一大筆錢糧人馬啊!”

  少商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一說嘛。唉,哪兒哪兒都要錢糧人馬啊,我說怎麽梁州牧這麽缺人手,能讓駱濟通混入豫州,還滿地亂跑,估計他調撥了不少豫州人馬去司隸了吧。”想想皇老伯也是不容易。

  思緒回來,她又道,“不過,不論那駱校尉是真傷假傷,百姓無辜慘死,這筆賬可不能輕饒了,不管他們駱家有多少了不起的姻親!”

  霍不疑輕哂一聲:“將家族榮辱寄於婚姻之上,本就是舍本逐末。駱賓心慈手軟,縱容惡女,更難成大器。”

  少商聽的眉開眼笑,高聲稱讚。

  “……誒,恐怕那駱校尉並非心慈手軟。”程少宮看到兩人目光射來,忙道,“這事可能你們不知道,我聽幾位同窗說起過,駱娘子不論相貌才學還是名聲,都是駱家女兒中的翹楚。自從霍侯放出兩不相幹的風聲,有好些不明緣由的人家欲往求娶。”

  少商酸溜溜道:“看不出駱濟通這麽有人緣,前腳剛被你回絕,後麵求親的就源源不絕。”

  霍不疑斜乜一眼:“你也不遑多讓。”

  程少宮調笑道:“若是別家女子被悔婚,人們興許有些不好的猜測。可是霍大人……”他戲謔的看向同桌兩人,“滿都城都知道錯不在駱氏,是你們二人這麽多年來牽扯不清的緣故!我猜,駱校尉定是舍不得失去一門好親,才縱容駱娘子的吧。”

  少商看了霍不疑一眼,嘟囔道:“總之都是你不好。”

  霍不疑有心柔聲細語的說兩句好話,奈何有第三人在旁,隻能輕咳一聲:“事已至此,接下來你們有何打算?”

  少商道:“自然是接著去宣娘娘的家鄉,了卻她的遺願啊。”

  “駱家的俘獲可交由安國郡的援軍帶回去,讓太守著人押解回司隸,可你家這些傷兵該如何處置?莫非你打算也送去安國郡?我看有些隻是輕傷,隻需稍稍休養即可。”

  少商大大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回去再回來,也太麻煩了,還是往前走下去的好。”

  霍不疑皺眉道:“不說傷兵,大戰過後你的人馬總需休整,繼續趕路不甚妥當。”

  “不是的……”少商的神色忽而忸怩起來,“我們繼續往南走,也就兩天不到的腳程,官道以西便是,咳咳,便是姚縣,是……是阿垚的任所。”

  一陣涼颼颼的氣息掠過,帳內莫名寒氣彌漫,鴉雀無聲;程少宮捧著一張蔥油烘餅默默的退開案幾一些。

  “……姚縣。”霍不疑淡淡一笑,“我都忘了那裏是樓垚的縣城了。”

  程少宮將臉躲在烘餅後麵,暗自腹誹:你怎麽會忘記,你是根本不注意了吧,反正樓垚已經兵敗如山倒,你就當人家不存在了!

  “這是你原先的打算?”霍不疑神情漠然,“完成宣娘娘的意願,順帶去看看樓垚?”

  “不不不!”少商連聲道,“事情總有輕重緩急,我原先打算先了卻娘娘的遺願,回程途中去再去看阿……再去看樓垚的……!”

  程少宮暗切一聲:這差別很大麽,你還不如不說。

  霍不疑眯起長目,一掌在案幾上緩緩捏起:“嗯,等無事一身輕了再去看樓垚,以便‘好好的’敘舊,你倒是用心良苦。”

  “你不要胡思亂想,我隻當阿垚是經年老友啊!”少商叫苦連天,“這麽多年了,不知他與何昭君過的如何。多年未見的老友,去看看又何妨!”

  “他與何昭君過的美滿如何,夫妻不睦你又待如何?”

  “過的好當然是好,我替他們高興還來不及,若是過的不好……”少商艱難道,“自然勸他們好好過!姻緣不成人情在嘛,就是袁慎,我將來也打算去拜訪呢!”

  霍不疑目色稍霽,鬆開修長的手指:“也對,多年老友,看看也無妨。”

  少商還沒鬆下一口氣,霍不疑忽又道:“說起‘多年老友’,我想起那日越皇後邀宴,你對我說,待事過境遷恩怨皆消之時,你願意將我也當做‘老友’?”

  少商一顆心又吊了起來。

  “這麽說來……”霍不疑神色漸漸不善,“若是你嫁了袁慎,將來也會如此待我——辦事順便路過時,攜帶夫婿兒女來探望我這不堪之人?!”

  程少宮默默的再退開些許,少商幾乎無語問蒼天。

  從以前起,她就覺得霍不疑平時看著很正常,言談溫和,儒雅彬彬,隻在自己身上思路尤其奇葩,能以任何角度無縫銜接的吃醋;可能你好端端的在啃饅頭,他下一句就會扯到你不知哪位前任家裏是做饅頭的。

  聽說故去的霍翀夫婦都是爽朗豁達大度端方之人,你們小兒子長成這樣奇怪的性情你們在天上知道嗎?!!!

  “……那都是我以前不懂事的念頭,後來我仔細思索一番。”少商一派正色,“下定決心,我若嫁了袁慎,將來絕不會去拜訪你,最好連見都不要再見了。”

  霍不疑愈發不悅,冷冷哼聲。

  少商乖巧的挨過去,抱著他的胳膊,聲音柔軟好像綢緞:“我若見了你,哪怕有夫有子,說不定……說不定還是要舊情複熾的。唉,為免紅杏出牆,還是不要見你的好……”最後半句,她簡直說的蕩氣回腸,呢喃低徊。

  霍不疑眉目舒展,再不顧還有別人在場,抓過女孩的小手在掌心吻了一口,溫柔道:“你不用擔心駱濟通,我有法子追到他們——不用你哭自己命苦掃把星。”說到後麵,他俊目佯瞪,卻已忍不住嗤笑出聲。

  程少宮抖落一地雞皮疙瘩,感覺什麽都吃不下了。

  ……

  將傷兵與眼皮打架的程少宮留下,霍程二人輕裝簡騎率領人馬出營。

  霍不疑告訴少商,中原地帶人煙稠密,可是漠北西北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大軍走出關隘後,要麽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要麽是遮天蔽日的沙漠,沒有百姓可打聽,沒有路標可辨識,於是斥候們就練出了一種強大的本領——隻憑稀少的痕跡就能摸索出敵人的大致去向。

  沾血的沙礫,青草上的露珠,陽光在崖壁斜鬆下投落的陰影,都是上好的追蹤痕跡。此刻日頭剛起不久,距離昨日下午的大戰隻有一夜之隔,幾名經驗老道的斥候很快探出駱氏人馬的去向。

  騎行半日,眾人終於在一處隱蔽的山坳下發現一座寬闊的民居大宅,似是某人丁旺盛的大家族聚居之地。少商精神一振,霍不疑輕聲道:“看來駱濟通不止一個落腳處。”

  “之前住在這裏的人家呢?”少商疑惑,“莫非賣掉房屋後離去了。”

  霍不疑神情安靜:“……讓他們出去泄露自己的行蹤麽,恐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