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675
  三兄弟彼此相顧,各自心頭都浮起一陣莫名的失落。程始也悵然許久,回頭看妻子時,發現蕭夫人身形竟然微微發顫。

  少商這一躺下,被壓製了數日的病痛與疲憊立刻洶湧磅礴的卷土重來;起初隻是身乏力衰,咽喉腫痛,不等桑氏抵達就燒了起來。

  這回受病不比前夜,仿佛連呼痛的力氣都沒了,無論創口綻裂還是骨肉酸痛,她就如同剛出生的小小羔羊,除了稚弱柔軟的咩咩兩聲,隻能任人宰割了。

  在迷蒙中,少商聽見了程老爹的嗷叫,蕭夫人的哭聲(她懷疑是不是聽錯了),還有桑夫人的呼喚——她很思念三叔母,這一年來她攢了滿肚子的話要跟她說,可事到如今,她覺得又無話可說了。

  就連素來看自己不順眼的程母也來過兩回,第一回 不知說了什麽,第二回仿佛說‘該準備後事’了,惹的程老爹勃然大怒,母子倆飛禽走獸的吵了一架後被蕭夫人都趕了出去。

  她高燒數日不退,程家上下急的不可開交。雖說此時是寒冷的初春,但發燒導致的流汗一旦感染傷口,便容易轉為炎症,輕則潰爛重則送命。程始和蕭夫人都是在軍營中打滾數十年的,深知此中厲害,便愈發憂心。

  沒日沒夜的熬了幾輪,少商終於退下些熱度,程始見大夥兒都累的憔悴蠟黃,便不許一大家子都圍在這裏,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除了蕭夫人和桑氏,守在少商屋裏最長的居然是程少宮——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既不用像長兄程詠一樣馬上就要授官了,也不像次兄程頌一般有幾籮筐的萬氏族人要見。

  看著在病榻上孱弱不堪的胞妹,程少宮生平頭一回生出歉疚之意,仔細想想十年前還不如自己被留下呢,自己也不怕碰上糟心男人,而妹妹說不定能像萬萋萋一樣,在阿父的同僚子弟中覓得如意郎君呢。

  對於三子少宮不聲不響就向學堂告了假,蕭夫人很難得的默許了,其中緣由程家上下都心知肚明——袁慎來了。

  少商是天不亮回家的,當天下午袁慎就上門了,起初還說了一番‘拜見桑夫人’的鬼扯淡,得知少商病的人事不省後便連借口都不找了,一天往程家跑四趟,比飯點還多一頓。

  有時帶上袁家駐養的醫者,有時帶著大包小包的藥材,有時剛從論經堂出來,袁慎兩手空空也要來看少商一眼——若是不讓他看上這一眼,他能在九騅堂坐兩個時辰,然後趕上宵禁,就隻能夜宿程家了。

  對此,程少宮表示,‘這廝終於知道擺架子是沒用的,如今不但不擺架子了,連臉都不要了’。

  程家眾人勸阻無效,又不能將人關在門外,隻好讓程少宮陪在一旁——對於連臉皮都不要的人你又能如何呢。好在此時朝野內外的注意力都在霍淩兩家上,也沒幾個人發覺袁慎的風騷走位。

  少商醒來的那日,朝廷的敕令終於頒下了,淩氏一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嚴厲處罰。

  先將淩氏兄弟通敵叛國的行徑刻石立柱,再將三人鞭屍懸骨,以警世人。此外,五歲以上所有淩家兒女盡皆賜死——包括出嫁女(萬一淩家女兒敬愛父兄暗中教導子孫伺機複仇該如何),淩氏婦人以及五歲以下幼兒均流放漠北,淩氏祖墳掘毀,宗族改姓。不但如此,所有與淩家往來親密的姻親故交一應受到貶斥。

  這一番狠辣卓絕牽連甚廣的舉措,明眼人一看即知是為了永絕後患。

  淳於氏母子是必死的,他們當著裕昌郡主的麵被灌下毒酒,裕昌郡主當場暈厥。

  而汝陽老王爺的好日子終於來了,皇帝也不叫老叔父絕婚了,他覺得休書與軟禁更適合前叔母大人。汝陽王世子本想替親媽辯駁兩句,皇帝很和藹的表示‘朕知道堂弟你很孝順,你完全可以到都城外奉養老王妃嘛,不過這樣一來,世子的重任就無法承擔了啊’。

  獲悉內情,世子妃二話不說拉上一堆兒女要死給丈夫看,世子就閉嘴了。

  一想到淩益通敵叛國的罪證就在那尊女媧像中,十六年來日夜被老王妃帶在身邊,汝陽王府上下就都嚇出一身冷汗。雖說他們自己知道老王妃沒那個城府,明知淩益的所作所為還能若無其事,可外麵人會作如何猜測,他們就不敢想了。

  於是,當皇帝順手給裕昌郡主找了個郎婿,並勒令三個月內完婚,汝陽王府無人異議。

  在這場雷霆暴雨般的處置中,隻有兩樁例外。

  一個是淩老二前妻之女,當年破城之時已有十歲了,依稀知道外大父一家和生母死的有些不明不白,雖不曾聯想許多,但此後一直敵視生父。後來淩老二續弦了實權將領的寡妹,生兒育女,日子滋潤,對這個長女愈發不喜,沒幾年就將她嫁了個老邁暴戾的高門鰥夫。

  好在這位淩氏運氣不錯,嫁去不久就守了寡,夫家一位老伯母憐憫她年幼失母,生父與繼母又刻薄無情,便安排她再嫁了一戶中等官宦人家,之後夫妻和睦,兒女成群。

  淩益的罪行被揭穿後,本來淩氏也得自盡,她的郎婿冒死上奏,請求寬免妻子的死罪。

  還有一個是淩老三的庶女,乃淩老三酒後與婢女所生。生母早早被淩三夫人發賣,自己也在年幼時‘被’摔瘸了一腿。淩老三本就姬妾眾多,見這女兒已經難以攀到好親事了,便隨意將她嫁了一戶貧寒人家。

  那戶人家無錢無勢,隻能跪到廷尉府門口,懇求紀遵代為求情,表示淩氏新婦自歸入家門後再未與淩家來往,並且一直孝敬尊長,友愛手足,是鄉野中人人誇讚的賢婦。

  紀老頭是個麵冷心熱之人,便一五一十的上奏了皇帝。

  ——皇帝仔細聽了稟告後,兩件都應允了,眾臣都鬆了口氣,皆讚皇帝英明。

  解決了淩家,就輪到霍不疑了。

  殺死淩氏兄弟可算是為父報仇,此乃大義之所在,並且因為情況特殊,就不追究霍不疑私自尋仇的罪責了;但是私調軍隊,六營震動,卻是鐵板釘釘的大罪。

  麵對朝堂上炯炯有神的幾十雙眼睛,皇帝也很爽快,表示朕一定不會徇私——雖然子弄父兵從前朝起就不算罪過,雖然朕的養子隻是為了報仇更有把握些才多調了幾個大頭兵,雖然朕一點也沒往心裏去,雖然……但是,朕還是會依法辦事的!

  眾臣無語。

  最後,霍不疑被褫奪所有官位,貶斥至西北邊城,守備胡族來犯——而與程始之女退親,也屬於懲罰項目的其中之一。

  皇帝的處罰頒下不到半個時辰,崔祐的奏疏就越級呈了上來;先扯了一段胡族叩邊百姓苦難的疑似從書上抄來的句子,然後自告奮勇,要求領軍去鎮守邊城。

  皇帝氣不打一處來,獨自在殿內痛罵:“好你個崔阿猿,自從君華過世後你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三天兩頭告病,朕讓你幹點什麽你就推推拖拖,逼急了還哭著要致仕,活像個死了男人的婆娘!這會兒倒生龍活虎要為國盡忠為民請命啦!”

  罵歸罵,但皇帝也知道將養子交給崔侯是再妥當不過的了,隻能翻著白眼在任命書上簽字蓋璽。

  崔祐貌不驚人,也不喜衝鋒陷陣,但辦起事來那是數一數二的靈光,既細致又利落,短短五天就安排好了沿途所需衣食住行的一應輜重。

  調料要炙烤蒸煮四味俱全,床帳要春夏秋冬四季更迭,醫者要擅長外傷內傷調理各數名,連熏蚊蟲的香料都配齊了五種香味的——其實是皇帝開了自己的私庫任他搬。

  到了出城的那日,崔侯領著浩浩蕩蕩的輜重人馬,頭上是彩旗飄揚,胯下駿馬嘶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這是去郊遊。

  霍不疑和衣躺在馬車中,身上蓋著厚厚的皮毛,眼睛一直望向窗外——行至城外十裏亭,他便吩咐停車休整。過了好半晌,梁邱飛拍馬過來,高聲道:“少主公,崔侯問咱們是不是該啟程了!”

  霍不疑道:“再等一等。”

  梁邱起看著他蒼白的麵龐,不忍道:“少主公,別看了,她不會來了。”

  霍不疑垂下長睫:“此去邊城艱難,她不去才好……”

  正在這時,前方崔大崔二拖著一名少年過來,梁邱飛眼睛一亮:“誒,這不是程家三公子嘛!定是小女君有話托他來說!”

  霍不疑幽深的眸子瞬時升起希冀的光彩。

  程少宮用力甩開崔大崔二的胳膊:“你們這倆孩兒,怎麽見麵就牽走了我的馬,真是好生無禮!”

  崔大崔二嬉皮笑臉的一徑賠罪。

  霍不疑顫聲道:“少宮,她,她是不是有話……”

  程少宮悶聲不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囊丟給梁邱起。

  梁邱起感覺錦囊中似乎是個四四方方的小小硬物,然後雙手遞入車中。

  霍不疑抓過錦囊抖開一看,竟是當初他贈與少商那枚私印,一時麵色灰敗。

  梁邱飛憤憤對程少宮道:“公子之妹也太無情了,我家少主公如今都這樣了……”

  “那日從宮中出來,少商就高燒不止足有三日,之後忽好忽壞的又是六七日,到今天還不能下地。其間有兩回醫者都讓家裏準備後事了,好在總算熬過來了。”

  程少宮看著霍不疑,一字一句道,“阿父和阿母偷偷議論,擔憂妹妹受了這般大病,不知將來會不會折損壽數。我聽說你身受重傷,丟了半條命,如今少商也丟了半條命,她算對得起你了。”

  霍不疑捏緊私印,用力到指節發白,私印上那尖尖的四角戳進指腹都不知疼痛。

  梁邱兄弟和崔氏兄弟麵麵相覷。

  程少宮繼續道:“令尊忠勇可敬,世所罕見,程家上下都感慨非常。可是一事歸一事,你們沒緣分就是沒緣分,請霍大人莫再強求了。”

  霍不疑慢慢的一呼一吸,努力平複氣息:“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她什麽話都沒有麽?”

  程少宮沉默了片刻:“有。她說——後會無期。”

  霍不疑立刻一手按住車壁,避免自己倒下去。

  那夜的情形曆曆在目,風寒露冷,四周草木的呼嘯聲如刀刃刺骨,他騎在奔騰如飛的馬上,把心愛的女孩緊緊摟在懷中。割舍她,比割去自己的肢體都疼,但他還是將她丟下了。

  他當時說,後會無期。

  她就是這樣的人,睚眥必報,萬難原宥。

  霍不疑向後靠在隱囊上,閉了閉眼:“我明白了,程三公子你回去吧。阿飛,請崔叔父啟程。”

  第142章

  霍不疑赴邊後的第五日,廢後事宜提上日程。

  朝堂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寧靜,所有重臣都對此事閉口不言,隻有論經台中的幾位經師替皇後說了兩句‘賢淑溫厚,並無過錯’雲雲,不過反對宣氏母子的家係中也不乏會讀書的子弟。那些經師往往會招來一頓冷笑,外加更加激烈的反駁理由。

  有回程詠來看病榻上的幼妹,少商忍不住問:“難道就沒有為皇後奮死諫言的臣子麽?”

  程詠道:“我等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皇後。若是為了皇後而違逆陛下,豈是為臣之道?”

  “無故廢後,於理不和啊。”

  “有理由啊,詔書上說了皇後嫉妒嘛。”

  看幼妹黯然的樣子,程詠輕聲道:“為了布軍,為了稅收,為了任何一項朝政,群臣都有可能一爭,可是為了一位沒見過幾回的娘娘,他們不會的。嫋嫋,為兄告訴你,除非是像呂後一般同甘共苦過的,或是如霍平君一樣根係一處的,臣子們為廢不廢後而與君王爭執,多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總之,絕不會是為了皇後本人。”

  少商不再言語。

  養病的日子平靜而無趣,桑氏並不與少商談論前塵往事,隻是拉她下棋品曲,時不時說說程止任上的趣事。蕭夫人想讓桑氏多勸勸女兒,桑氏卻說:“嫋嫋心裏什麽都明白,可是人心匪石,哪能說轉就轉。姒婦別急,讓嫋嫋緩一緩,過上兩年就什麽都看開了。”

  不過在起程回去的前一夜,桑氏特意將少商扶到廊下:“你比我好多了,我少年時天下大亂,兵禍四起。昨日笑談飲酒的小姊妹,幾日後就聽聞滿門遭了匪賊;上個月還相約賞花的手帕交,這個月就奔逃不知去向……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可你走出去看看。看看這星空,這天地,人世間有那麽多不容易的事,你我已是有幸之人了。”

  少商撐在廊柱上,看著滿庭芬芳的鬱鬱蔥蔥,呼吸著生機盎然的春日氣息,心中已有了決斷,此後每日進益鍛煉。

  因為廢後之事朝廷裏一通忙亂,袁慎再沒功夫一天來四回了,不過來還是每日來的;不知為何,袁慎這回格外沉默,常是隔著屏風與少商對坐半晌,然後安靜的回去了。

  桑氏離去的第三日,廢後詔書與立新後的詔書前後日頒下,毫不出少商意料的,皇帝禁止群臣慶賀迎立新後,同時,也對廢後的安置異常榮寵。

  首先,加封其餘皇子皆為王爵,其中二皇子為淮安王,然後改立廢後為淮安王太後,遷居北宮東北方的永安宮居住,繼續享皇後封邑,並且為了叫淮安王太後用度寬舒,還多給二皇子的封地劃了一個郡,以奉養太後。

  與此同時,皇帝大肆封賞宣氏一族。宣太後的弟弟宣侯本無軍功,但皇帝頂著眾臣的反對將他從關內侯破格提拔為列侯,加大封國;宣太後的從兄與從弟俱奉爵位,拔擢至一等官秩;甚至連宣太後的那位叔父,因為兒子早死,皇帝特意將他的女婿恩澤封侯。

  一時之間,宣氏滿門烈火烹油。

  少商能行動自如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三皇子府送了封信函,還未雨綢繆的給信使裝了一口袋錢預備塞門房的,誰知三皇子禦下甚嚴,信使將錢袋滿滿當當的帶了回來。

  少商歎口氣,頭一回覺得換個太子也不錯。

  本來她以為至少要次日出發的,誰知一個時辰後三皇子的馬車就出現在了程府門口,險些把老管事嚇出一個趔趄。他暗想,自家女公子的追求者實在應接不暇,簡直此起彼伏波浪滾滾啊,他老人家有些吃不大消。

  蕭夫人聞訊趕來,發急的追問:“三殿下來做什麽,你要去哪裏!你還沒好全呢!”

  “阿母的臉色怎麽還這麽難看,別是我好了,阿母倒病了。”

  少商驚異的望著蕭夫人,哪怕在粗糲軍營中都瑩潤豐健的中年美婦此時竟然蠟黃憔悴,“青姨母,您多給阿母補補,藥補不如食補,什麽牛骨粥豬蹄湯,還有乳鴿黑魚……”

  青蓯扶著蕭夫人低頭苦笑,蕭夫人跺腳道:“你好好回話!”

  少商一麵讓阿苧為自己整理衣裳,一麵微笑道:“阿母別著急,我要進宮一趟。可是娘娘被廢了,我的那些令牌就都不管用了,是以請三殿下領我去見娘娘。”

  蕭夫人焦急道:“我聽說永安宮宮門緊閉,淮安王太後誰也不見,你怎麽進去啊!再說了,你為何不找太子領你進宮?”

  “太子?”少商笑道,“他能進的去哪裏啊。”她在妝台上一通摸索,還是安靜的跪坐在一旁的程姎將耳墜遞到她手中。

  少商將兩隻白玉耳墜戴好,衝銅鏡晃了晃:“那回我和霍不疑吵架,躲進一間宮室裏發脾氣,太子本來想做和事佬,可是聽我在裏麵砸了一個花杓,就駐足不敢進去了——哼哼,想進永安宮,還就得三皇子。”

  整頓停當,少商向蕭夫人躬身拜別,臨踏下門廊那刻,她忽然頓足,轉回身體後緩緩道:“阿母不用擔心我,我到哪裏都能活得下去。可您若不把身體養好了,阿父一定饒不了我。”

  然後她的視線定在蕭夫人後方的程姎身上,好聲好氣道,“青姨母要照看阿母,家裏這一大拉子瑣碎,都要煩勞你了。”

  程姎呆呆的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