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382
  “……曲泠君這該死的小賤人,自己尋死也要拖累太子殿下,如今外麵傳的沸沸揚揚,我都沒臉出去見人了!真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

  少商聽不下去,一腳跨了進去,大聲道:“兩日不見,太子妃別來無恙否?”

  太子妃如今都有些懼怕少商了,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縮了縮身子。那錦袍男子卻大剌剌的嚷起來:“你是哪來的無禮之人,見了太子妃也不叩首行禮?!”

  少商鬆鬆垮垮的朝太子妃行了個禮,然後上下打量了這男子一番:“你就是孫勝,太子妃的堂兄,紫桂別院的管事?”

  孫勝眼神渾濁的看著少商,得意洋洋道:“正是!小娘子生的不錯啊……”

  “堂兄!”太子妃緊張道,“休得無禮!”自家堂兄是沒吃過這程少商的苦頭。

  “無禮什麽?太子妃就是平常太和善可欺了,致使咱們孫家這麽憋屈!堂堂太子妃的娘家,至今除了兩個虛爵什麽都沒撈著,真是太沒臉麵了!”孫勝憤然道。

  少商輕嗤一聲:“幸虧沒給你們孫家人封什麽官,區區一座別院都管不好,若真封了官,還不鬧出大禍患來,貽害地方百姓,帶累太子名聲!”

  “小賤人說什麽呢!”孫勝臉色大變。

  “我說你禍到臨頭還不知死活!”

  太子妃連忙道:“紫桂別院雖是堂兄管理,但裏裏外外這麽多奴婢,堂兄百密一疏也是有的。那幾株紫桂每日都要散落許多桂花在地上,說不定那個下仆偷著撿去一把,這是防不勝防啊。”

  少商冷笑道:“別院又不是到處都是紫桂樹!翟媼說過了,那裏原叫秭歸別院的,後來東側湖邊長出了七八株極為稀有的紫色桂樹後才改名的。說到底,其實整座別院也隻有一個地方有紫桂,每日都派有專人打理。好吧,就算孫大人百密一疏,如今事發了,敢問孫大人可查出是誰盜走紫桂的?”

  孫勝繃臉咬牙:“倉促之間,還未查出。”

  “那別院裏有沒有哪些奴婢最近忽然財帛豐盈的?”

  “……別院奴婢眾多,尚未來得及一一查問。”

  “紫桂別院份屬皇莊,裏頭的奴婢與宮婢宦官一般管製,輕易不能出去。這些日子以來,有哪些人離開過別院?”偷撿了紫桂,總要交貨的吧。

  “……還未得知。”

  “這個又不用一一查問,翻一翻進出別院的登錄簿子不就成了麽。為什麽不知道?!”

  孫勝被問的惱羞成怒,嚎叫道:“你不要再咄咄逼人了!我總管紫桂別院,自有分寸,你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娘知道什麽!這事得慢慢查辦……”

  “恐怕來不及了。”淩不疑的聲音傳來,隨後他與太子就一後一前跨進了偏殿。

  眾人連忙給太子行禮,孫勝麵露心虛之色,賠笑道:“這……太子殿下,您看這事……”

  太子沉著臉,不願理睬他。孫勝求救的去看堂妹,太子妃神情尷尬。

  淩不疑轉頭問少商:“你問完話了?”

  少商一臉嫌棄:“這位孫大人一問三不知,官威倒是不小。”

  淩不疑點點頭,衝外麵吩咐道:“來人,將孫勝拿下。梁邱起,你親自押送。”

  孫氏堂兄妹齊齊大驚。孫勝嚇的懵了,太子妃顫聲道:“你……你要作甚?就算我堂兄疏於管束別院奴婢,也罪不至此……”

  淩不疑懶得廢話,上前提起孫勝的後領,淡然道:“好叫太子妃知道,紫桂尚屬小事,可太子的那枚玉蟬呢?太子許久未見曲泠君,上前相見之前曾自整儀容。彼時,殿下清楚的記得,那枚玉蟬還好好的掛在腰間。”

  “那也許是回程途中丟的,騎馬時本就容易顛落配飾啊!”太子妃猶自掙紮。

  淩不疑看了一眼心虛的孫勝,冷笑道:“見過曲泠君之後,太子心緒不穩,在別院呆坐了許久,隨後棄馬坐車回的東宮。別院,馬車,宮道,東宮,玉蟬隻可能丟在這四處……太子妃,您說這玉蟬會丟在哪裏呢?”

  “倘若有人蓄意陷害太子,自然要提前籌劃。馬車和宮道都是意外,不能預測。東宮嘛,上回那印璽之事後,想來也不那麽好下手了……那肯定是別院啊!”少商歪著頭。

  孫勝臉色慘白,高聲討饒:“殿下,不是我,真不是我……定是有人暗中混入別院的!太子妃,您幫我求求殿下啊……”

  “究竟是怎麽回事,問問便知了。”淩不疑不再廢話,提著孫勝一把丟出廊外。

  梁邱起早領了侍衛等在外麵,十分熟練的將之擒住捆牢,順便塞了團破布在孫勝嘴裏。

  太子妃在殿內看著這一幕,害怕的渾身打顫,跪到太子跟前連連磕頭,直磕的額頭血紅,泣道:“妾拜求殿下明鑒。妾愚昧無知,淺薄嫉妒,但對太子之心惟天可表。妾的堂兄又何來異心去陷害您?!其中必有隱情,懇請太子明查!”

  太子似有不忍,但依舊硬聲道:“若真不關孫勝的事,他必能完好回來。子晟也不會故意與他過不去的。”

  少商發現淩不疑看向太子的眼神中,有一種善意的輕嘲,似是在無奈太子怎麽這麽容易心軟,不過是幾下磕頭幾滴眼淚而已。

  太子輕輕推開太子妃,轉頭道:“因孤的疏忽,種下大禍,還請煩勞了。”

  少商頓覺重任在肩,鄭重承諾道:“殿下放心,妾定當竭盡全力,還您一個清白!”

  太子一怔,失笑道:“好好,孤信你……”

  少商察覺太子神情有異,回頭看看自己身後的淩不疑,恍然道:“殿下,您剛才那話是衝著淩大人說的啊!”她自作多情了,真丟人。

  太子不忍直言,背過身去雙肩輕抖。

  淩不疑原本正低著頭忍笑,一抬頭仿佛山花爛漫,山河明麗。他拉過嘟著嘴的女孩,一齊向太子告退。走在宮道上,他問女孩:“我們先去哪兒查看?”

  少商癟癟嘴,嘟囔道:“問我做什麽,你才是殿下信重之人,我不過是個添頭。”

  淩不疑目中盈滿笑意,臉上卻裝的嚴正:“不論別人信不信你,有沒有人看見,你都應認真去做每一件事,方是人間正道。”

  少商緩緩的點點頭,微露笑容:“好吧,雖然我知道你在哄我,但你說的很對,為人做事的確應該這樣。”

  “不生氣了?那我們先去哪兒?”

  “沒有先後,我隻想去梁府。萬變不離其宗,關節就在那兒!”

  “甚好,我亦是如此想的。”

  ……

  梁府今日的氣氛與昨日又有所不同。

  若說昨日的梁府上下是一種八卦與茫然兼具的熱切,今日的梁府就陰晦了許多,甚至隱隱帶著一股蕭索氣息。進府後兵分兩路,淩不疑翩翩然的去找梁州牧,少商照舊先去見曲泠君,誰知卻先看了一場好戲。

  曲泠君的庭院原本栽種了各種雲株霧草,如今全被拔了個幹淨,騰出石板鋪就的寬廣平地,一群或執棍棒或拎繩索的健壯家丁肅穆而立,中間有七八個人被按在地上,正劈裏啪啦打著板子。少商注意到他們都沒被塞嘴,似乎故意讓他們發出慘叫好讓什麽人聽見。

  袁慎站在廊下,寶藍色的織錦絨氅淩風飄然,其人長身玉立,風度閑雅。

  少商一愣:“你怎麽在這裏?”這裏是內宅吧。

  袁慎衝著少商微微一笑:“今日家母來了。”

  被淩不疑派來跟隨在少商身後的梁邱飛冷著臉,拱手道:“卑職見過袁公子。”然後不等少商和袁慎寒暄兩句,他又催促道,“女君,時候不等人,您趕緊進去問曲夫人吧。”

  少商想想也對,就衝袁慎一頷首,迅速脫履上階鑽進內室。

  此時室內的情形十分有趣,恰如一幕活劇。

  上首正中高坐著一位素衣夫人,四十來歲的樣子,容貌甚美,就是神情落寞,帶著一股衰苦之氣,仿佛對這世上什麽事都不甚在乎。頭上綰著一支剔透的白玉簪,耳畔兩粒白玉墜子,左腕一枚回字紋白玉鐲,腰間卻係了一掛突兀的朱紅色琉璃連珠佩——這人想必就是袁母梁氏。她聽聞奴婢傳報少商的名字時,多看了女孩幾眼。

  曲泠君跪坐在梁夫人身旁,似比昨日更瘦了,形容憔悴不堪,修長的身子仿佛隻剩一副骨架子了。她的心腹侍婢幼桐陪在一旁。

  下首則是一名麵容凶悍的中老年婦女,咬牙切齒的瞪視著梁曲二人,若非身上被兩名健婦牢牢的按住,想是早就跳起來衝去毆打曲泠君了。

  梁媼被壓的動彈不得,從牙縫裏迸出來:“我是你庶母!你敢對我無禮!”

  梁夫人道:“……當初我就不讚成父親娶你。門第微寒還隻是小事,你這人狹隘淺薄,私心用甚。從不懂什麽叫顧全大局,隻知自己眼前的利害。如今好了,你將太子殿下拉下水,闔族人的性命前程你都不管了,家中哪位長輩還會來為你撐腰?別做夢了。”

  梁媼恨聲道:“難道眼睜睜看著我兒慘死,這賤人卻能逍遙脫身?!”她看向曲泠君的目光仿佛要活活吞噬了她。

  “案情尚未明白,不可草率行事。”

  “放屁!你們一個個都自恃出身高貴,一直看不起我們母子,可阿尚到底是未來的梁家之主,我到底是你父親的遺孀……”

  “所以我說父親不該娶你。這世上,是先有梁家,再有梁尚。就憑梁尚的本事,若沒了梁家,他又值得幾錢?還有,我跟你透個底。這次不論結局如何,你這遺孀夫人都做到頭了,你會被看管起來,‘好好養病’。”

  梁夫人神情冷漠,發落梁媼仿佛隻是將一隻蟋蟀撥進瓦罐。說完這話,她讓奴婢堵住梁媼的嘴,不想看她驚恐懼怕的神情,轉頭向著曲泠君。

  “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好好一樁婚事卻弄成這樣。梁尚打你,你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麽?你父兄也不是不顧你死活之人,早些鬧出來,也不至於如此。”

  曲泠君麵容蒼白,神情頹然:“起初我要絕婚,梁尚要挾在外麵說我與太子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彼時我年紀小,一時被嚇住了。有孩兒後,我看出梁尚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於是又想絕婚。他卻陰毒的說,說就算我能走,孩兒總是要留下的,小小孩兒不知能活幾日……我就又猶豫了。”

  “再說,梁曲兩家當年勢如水火,好容易才和好,我怎能為我一人之故就壞了大局。可是該怎麽辦呢,日子總要過下去的,是以我暗中物色了幾位身手了得的武婢,讓她們常伴身邊,梁尚就不大敢對我再動手了。其實,我隻有前頭幾年是真的有苦無處說,後來,梁尚打我幾下,我一定讓武婢打回去。不信讓仵作看看,梁尚身上也有傷。”

  “這幾年梁尚本來消停許多了,誰知來都城後故態複萌,可是今時今日我哪還會再忍他。幾日前,我已將這事向州牧大人和盤托出。堂兄雖然十分為難,然而依舊答應我,如若我與梁尚絕婚,就將兩個孩兒帶走,請族中和善有德的叔母撫養。所以,我為何要殺梁尚,我早有脫身之計了!”

  說到最後一句,曲泠君多少有些激動。

  少商暗歎一聲。難怪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昨日知道曲泠君常年遭受家暴時,她心中其實有些不屑,覺得隻有軟弱無能的女人才會忍耐這種破事,這曲泠君也不過如此。現在想來,果然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梁夫人也久久默然。她轉頭朝少商道:“你既奉了長秋宮的令,想問什麽就問吧。”

  少商點點頭,端坐凝神,開始發問。

  “中午去書廬送飯的究竟是誰?”

  “是幼桐。她披著我的絨氅去的,我不願讓府裏的人知道我出門了。”

  “可梁公子看見幼桐後,難道會認不出?”

  “他知道就知道,反正我已與他撕破了臉。有些事,心照不宣罷了。”

  “所以那書架的確是梁公子推倒的嘍?”

  “唉,他看見幼桐前來,立刻知道我出門去了,於是發脾氣推倒書架。不過他當時沉迷於鏤刻中,不願中斷,隻是揚言等我回來再好好算賬。”

  少商搖搖頭,無聲歎息——這案子真是曲折離奇極了,昨日推算出來的可疑之處,居然反而都是真的。

  “還有那口書箱,夫人能確認裏頭究竟是什麽嗎?”

  “我知道程小娘子的意思。梁尚此人無才無德,唯一癡迷的就是金石鏤刻。那些書是我之前就備好的,一直留而不放,就是想在要緊時頂一頂梁尚的怒氣。但前日抬進書廬的那口書箱,我確認裏頭的的確確都是書,絕不是被人掉包的屍首。”

  “夫人為何如此確定?”少商覺得奇怪。

  曲泠君麵有羞慚之色,定定神,堅定道:“那日我從紫桂別院回城,沿途遇到一位曬賣古籍的老翁,便順手買了一卷。回家後,我讓人將我院裏的書箱抬過來,就在去書廬的湖邊小徑上,我親自打開書箱,將最後一卷書放了進去。此後,家丁一直在我身旁抬著書箱,再未離開我身邊。那油布底下為何有血跡,我是真不知了……”

  少商皺眉沉思。既然那書箱在曲泠君院中已擺放許久了,想來有人趁機在油布下做了手腳,曲泠君及其侍婢未曾察覺,也是自然的。

  她忽想到一事,奇道:“可那日在書廬裏,我見那書箱裏隻有幾卷書啊。”

  曲泠君麵露隱痛,啞聲道:“……我與梁尚名為夫妻,實則連泛泛之交都不如。那日我進書廬後並不想與梁尚打交道,說了幾句梁尚沒有搭理我,我以為他在發脾氣,也懶得理他,就自己打開書箱,將竹簡一筒筒放進最外麵的那座書架。放了一半時,我發現始終無人回應,這才奇怪起來。我繞過書架和屏風,看見梁尚竟靠在西牆上,身上插了一把刀,我嚇倒在地上,將人都叫了過來。”

  少商無語了,這是什麽巧合啊。

  “夫人這樣解釋固然可以,可紀大人的說法,哦,不止是紀大人……旁人都說,是你將梁公子的屍首從書箱內拖出,靠牆放好,然後將書廬內的書搬幾卷進箱子做樣子。”雖然梁尚的書廬裏沒多少書,但填滿一個書箱的竹簡還是夠的。

  侍婢幼桐忽道:“女君在湖邊打開書箱時,幾個家丁都看見了,箱內的確沒人啊。”

  少商歎道:“那幾個家丁是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吧。都替夫人抬屍首了,何況區區隱瞞。說出去,人家不會信的。”

  幼桐呆了一刻,撲到在地上痛哭道:“那日奴婢就說了,就由奴婢認了這殺人罪過,可女君偏偏不肯!”

  曲泠君撫摸著心腹婢女的頂發,歎道:“傻幼桐,你從小與我一起長大,你殺人與我殺人有什麽區別,我一樣得落個驅使奴婢殺夫的罪名,還要饒上你。”

  幼桐痛哭不已。

  少商道:“妾能否看看幼桐那日披的絨氅?最好連那日穿的衣裳都叫我看看。”

  曲泠君同意,就讓抽抽搭搭的幼桐帶少商到後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