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181
  梁遐猙獰著一張臉,怒道:“諸位都聽見了?那賤人連迷藥都用上了,這明明是蓄謀已久!曲氏謀殺親夫,罪不可恕,合該千刀萬剮!”

  梁侗被嚇的後退兩步,忍不住輕輕抽泣:“叔母為人很好的,待我等遠房子弟從無半分輕視,時時贈衣施藥,噓寒問暖。自從她嫁過來,梁家貧寒旁支人家的日子都好過許多。那年我母親生了重病,還是叔母請了好醫工才救回一條性命!她學問又好,我們老夫子常說若叔母是男子,定能揚名天下。可是,可是……怎麽會……”

  少商笑不出來了。

  她看看淩不疑,淩不疑微不可查的朝她點點頭——她終於知道了梁州牧為何這麽為難。如果隻是爭執誤殺,還能硬扯幾分緣由;可添了這麽一把迷藥,那就是蓄意殺人了!

  少商不死心,又去問梁侗:“曲夫人送午膳離去時,臉上神情怎樣?是不是悲痛欲絕?”

  梁侗遲疑道:“呃,我並未看到叔母的麵龐。”

  “……此話怎講。”

  “彼時叔母披了一件絨氅,兜帽垂下,遮住了麵龐。”

  少商腦門一跳:“那她身邊的奴婢呢?是否看見裏麵情形。”

  “尚叔父沉迷金石時最恨有人打擾,中午叔母是獨自一人拎著食籠進去的,下午叔母倒沒披大氅,而且扛書箱的家丁也進書廬了,可門口有這麽大一張屏風攔著……”

  他指指門口那架彩繪有墨家眾弟子聽教誨的四折漆木屏風,“所以家丁說他們也什麽都沒看見。進去後,他們將書箱扛到門口裏邊後,就告退關門了。”

  少商心驚不已。

  她舉目四顧,這屋子通體一間,南麵的門窗正對著家塾,眾目睽睽為證,北麵臨湖隻有三扇品字形的圓形小窗,每扇窗的直徑連一尺都不到,超過五六歲的孩子都鑽不進來。

  “會不會是有身手高超之人,泅水跨湖,從小圓窗裏擲刀殺死叔父?”梁侗腦洞大開。

  “可是你叔父過世時是靠在西側牆上的,刀口直插——剛才你自己說的,那麽除非那位高手的飛刀會拐彎,不然如何能辦到?!”

  淩不疑原本背著雙手,透過品字形的三扇小圓窗看湖景,瞥見女孩麵色蒼白,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別待在這裏了,我們去看看曲夫人。”

  少商遲鈍的點點頭。

  托福梁州牧對家族榮譽的堅持,曲泠君如今還能待在自己屋內,她人雖憔悴,但精神還好,少商進去時曲泠君正緊緊摟著自己的一雙兒女。

  淩不疑側坐在外間,透過隔扇問道:“曲夫人,我奉陛下旨意過問此案。我隻問你兩句話。第一,梁尚是不是你殺的?”

  過了許久,仿佛空氣都凝滯了,曲泠君才堅定道:“我沒有殺他!”頓了頓,又緩了口氣道,“先夫不是我殺的。”

  “好。”淩不疑目不斜視,雙手搭在膝上,“那我來問第二句。昨日給梁尚送午膳的是不是你?”

  曲泠君再次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但我送完飯就出來了,彼時先夫還活著。”

  淩不疑優美的嘴唇彎曲出一個譏諷的弧度,他也不多言語,起身就招呼少商離去。

  這時一直隨侍在曲泠君身旁的一個婢女忽撲了出來,一把拽住少商,哭喊道:“……程小娘子,您救救我們女公子吧,梁尚不是人,是牲口,是畜生,您跟皇後娘娘說說,他毆打我們女公子好多年了啊……”

  坐在淩不疑一側的梁遐勃然大怒,狂風暴雨般衝進來,一腳踹翻那侍婢,更踩在她的頭上反複碾踩:“你這賤人,膽敢辱沒我亡兄……哎喲……”

  少商哪見得了這混蛋欺負女人,重重一腳踢向梁遐膝彎處,梁遐痛呼一聲單膝跪倒。少商攔在那侍女身前,厲聲道:“你給我滾出去!寡嫂的內間你也敢闖,這是梁氏的家教嗎,我倒要問一問梁州牧!”

  梁遐捏緊拳頭,可顧忌著外麵投來冷冷目光的淩不疑,隻能怒道:“這賤婢胡說八道,我非殺了她不可!”

  “是不是胡說八道,二舅父難道心裏不清楚?”坐在淩不疑對麵的袁慎忽高聲道。

  梁遐咬牙怒瞪外間:“袁善見,你要吃裏扒外麽!”

  袁慎不屑的哂然一笑:“我膠東袁氏什麽時候要吃你們梁家的飯了?大舅父雖也沒什麽才能,但他有一處好,不該說話時絕不開口,免得惹人笑話!”

  梁遐語塞,臉色憤懣之極,幾欲殺人狀。

  “少商君。”袁慎繼續道,“昨日紀大人遣婦人給舅母查過了——自然,紀大人的本意是想看看舅母身上是否有舅父掙紮時留下的痕跡,誰知卻發現舅母新舊傷痕不少,有些舊傷甚至有七八年之久。少商君,你自己看看便知。”

  少商一愣,轉身就往曲泠君走去,伸手撥她衣領和袖口。曲泠君不防女孩動作這麽快,身子一縮,卻依舊被看了個清楚。

  後頸與胸口有數道縱橫交錯的鞭痕,手臂上是淤青的毆傷——根據少商豐富的打架經驗來看,這是曲泠君用雙臂避擋時留下的毆傷。

  怎麽說呢?與程老爹這種征戰之人相比,這些傷自然不算什麽,可對於一位養尊處優的深閨貴婦而言,可以說是觸目驚心了。

  看見這些傷痕,兩個孩童撲到母親的懷中,如幼獸般嗚嗚哭了起來。

  梁遐暗罵一聲晦氣,哼哼著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那侍婢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少商跟前哀求道:“程娘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們女公子說說好話吧。梁尚真不是她殺的,其實她……”

  “幼桐!”曲泠君厲嗬一聲,一字一句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絕不活著。你服侍我這麽多年,知道我說到做到的。”

  幼桐緊緊閉上雙唇,不敢再說話,無聲痛哭著撲在地上。

  “就這樣吧。”淩不疑緩緩起身,“少商,我們該回宮複命了。曲夫人,梁遐公子,我二人會將案情盡數回稟帝後,請諸位放心。袁公子,煩請替我向州牧告辭。今日就此別過。”說完,他也不理梁遐的勸留和袁慎的欲言又止,拉著少商徑直往外走去。

  直至出了梁府,上了馬車,淩不疑將女孩冰涼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暖著。

  “不對,這不對。”少商喃喃道,“這件事處處都透著不對,可我說不出來……”

  淩不疑看著她困惑蒼白的小臉,心中大起憐意,摸摸她的腦袋,然後攬入懷中:“不要緊,你說不出來,我替你說。就以我們今日所見所聞,這樁案子有六處不對。”

  “六處?這麽多!”少商從他懷中鑽出來,眼眸靈活,一如當年那隻小雪貂。

  淩不疑又將女孩按了回去:“老實聽著,少插嘴。”

  “第一,昨日並不寒冷,我看你連絨襖都沒披就到處跑。好,就算曲泠君體弱畏寒,那為何豔陽高照的中午披著大氅,日頭西垂時反而不披了?十有八九,中午給梁尚送午膳之人不是曲泠君。可既然行凶者另有其人,那曲泠君為何咬死了不肯說。她在護著誰?”

  “對,我也是這麽想。”少商挨著他的胸膛,啄米般點點頭。

  “第二,中午送午膳之人雖不是曲泠君,但必是梁尚相識之人,否則他為何沒有叫起來?那麽,這人可能會是誰。”

  “第三,既然酒中有迷藥,梁尚必是喝酒後昏昏而睡,隨後被利刃刺死。那麽,書架又是誰推倒的?是那凶手自己麽,為何如此行事。”

  “……為了迷惑眾人,顯得梁尚還活著?”少商如此推測。

  “好,這算是一個道理。那麽就有第四了。”淩不疑笑著揉揉女孩的頭發。

  “那座家塾四麵通透,人人都看得見。除了在後間用午膳那陣,學子們始終待在正對書廬的學堂間。如果有人打算行凶,何不趁眾學子進入後間再溜進書廬,行凶後再悄悄溜出?反正家塾的規矩是,夫子不用完飯學子們都不能離開。可這人反而在午膳前,眾目睽睽之下進入書廬,之後又推倒書架,引學子們跑出來,親眼目睹她離去?”

  “第五,說句實話,曲泠君並非無知弱女子,若她想殺梁尚,投毒,溺水,醉酒……有的是法子。何必弄到這般田地,幾乎無可脫罪!”

  “第六,也是最有趣的地方……”淩不疑看著女孩的眼睛,緩緩道,“你我皆知,有人在陷害曲泠君。曲泠君自己也知道有人在害她。可她卻不願為自己辯駁,這是為何?”

  “對對對!這就是我最不解之處!這曲泠君不要命了麽!”少商趴在淩不疑胸膛上,腦子仿佛搗成了漿糊,結結巴巴的,“那……那現在該怎麽辦?”

  淩不疑摟著女孩,舒展的向車壁靠去,閉目養神:“不怎麽辦。我們回宮將詳情稟告說了便是。查案的有揚侯紀遵,斷事的有陛下,煩心的有梁曲兩家……嗯,再添半個袁家罷。說到底,這樁案子,與你我並不相幹。”

  少商怔住了,片刻後扯著淩不疑的衣襟,搖晃道:“這樣好麽?曲夫人是無辜的呀!”

  淩不疑睜開眼,深褐色眼眸似琉璃般光華璀然。他的神情很溫柔,可說出口的話卻如冰原上吹過的蕭瑟北風。

  “曲泠君自尋死路,我們何必要阻止。她覺得有些事比自己的孩兒也許會父母雙亡更重要,那就如她的意好了……傻孩子,你以後會知道,有些內情,有些底細,還是不知道的好。”

  “知道越多,悲苦越深。你記住我這句話。”

  第107章

  少商懷著一種草菅人命的沉痛心情回了長秋宮,果不其然,太子一直等在皇後身邊,看見母子倆一起用期盼的眼神望過來,她有些吃不住了。還是淩不疑沉得住氣,淡漠的將梁府命案簡要說了一遍。語氣之平淡,好像他說的是隔壁狸花貓又產下兩隻小崽子。

  皇後聽完後有些迷糊:“……除了泠君無人進出書廬,泠君又矢口否認殺夫。那究竟是誰殺了梁尚?”

  太子卻是既震驚又茫然,臉上神情轉了好幾遍,終於道:“子晟,也就是說,梁尚應是早於申時被害的?”

  淩不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太子轉而再問:“少商,你來說。”

  少商很奇怪的看看未婚夫,趕緊回答:“回稟殿下,妾問過諸人,那書廬中的暖爐燒的並不旺,不論是不是中午送飯那人殺了梁尚,既然屍身卻冷成那樣,梁尚舊絕不可能是申時被害……嗯,照仵作所言,梁尚至少死了一個多時辰了。”

  太子閉了閉眼,似乎下了什麽大決心。他鄭重的向皇後拱手道:“母後,兒臣有一念頭,欲稟母後知曉。”

  “太子殿下,臣不讚成。”淩不疑忽道。

  少商吃驚的看他,太子還什麽都沒說呢。

  皇後看看淩不疑,再看看太子:“你先說。”

  太子道:“兒臣欲為泠君申冤……“

  少商一驚。淩不疑聲音平平的送來:“臣依舊不讚成。”

  太子不去理他倆,繼續道:“母後,梁尚絕不可能是泠君所殺,因為,因為……”他麵有赧色,“因為昨日兒臣與泠君在城外的紫桂別院相會!”

  皇後大驚失聲。少商去看淩不疑,驚道:“你早就知道這事嗎?”

  “自曲夫人來都城,臣就日防夜防,擔憂殿下去見曲夫人。”淩不疑語氣平淡,“前日清晨,臣聽說殿下叫人準備了跑山路的馬車,就知道殿下要做甚了,於是臣就在那馬車上做了些手腳,盼著輪軸半路斷裂,好摔殿下一跤……”

  少商滿臉黑線:“這種餿主意你也想得出來?”

  “可惜殿下心急如焚,臨出門前決定騎馬趕路,於是臣又安排了些人手,打算半路上假扮劫匪,把殿下嚇回城也好……”

  “原來那些人是子晟你安排的!”太子匪夷所思。

  “誰知運氣不好,偏遇上巡防回城的韓將軍諸部。若非臣的那些部下跑的快,恐要被韓將軍活捉了,到時臣還得去保人。”

  太子好氣又好笑:“子晟,你……你怎麽……唉,這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最後淩不疑做了一個黑色幽默的總結:“殿下說的是。臣感知上天之意,總之以後臣若反對殿下行事絕不再繞彎子了。若前日臣尋殿下比武,伺機摔斷您一條胳膊,說不定就沒有後來的事了。”

  對於這番精彩的言論,皇後不斷搖頭,少商無言以對。

  太子摸摸自己完好的胳膊,微不可查的坐離淩不疑遠些;轉頭繼續對皇後道:“那別院與梁府相距不近,哪怕快馬加鞭也要一個多時辰。泠君清早出門,我倆匆匆一見,分別時已是午時初刻了,母後您想想,泠君無論如何也要申時才得返家,又如何能殺梁尚?!”他也豁出去了,一口氣全部說完。

  皇後一手撫胸口,輕輕喘氣道:“你,你……就不該再見她,還是私下見!你這是要私通臣妻麽?!”

  太子叩首泣曰:“母後恕罪!兒臣絕不敢行此悖逆之事,自十年前與泠君分別,兒臣早下定決心前塵往事盡皆忘去了……可,可是……可是兒臣偶然得知,泠君的日子實在是苦啊!那梁尚禽獸不如,竟然多年毆打於她……”

  “這這這是真的!”少商趕緊替太子說話,“妾親眼所見,曲夫人身上的傷有掐出來的,打出來的,還有鞭子抽的呢!聽說有些傷都數年之久了!”

  皇後怔怔的坐倒,麵上漸漸顯出不忍之色。

  “不過,這還不如不說呢。”少商嘟囔道,“說了這事,更顯得曲夫人殺夫理由了。”

  “吾兒。”皇後無力道,“你可知道,你若開了這個口,就難逃人言可畏了啊。你的名聲,你的德行,可都說不清了……”

  太子垂淚道:“清者自清,父皇會諒解兒臣的。泠君不肯為自己申冤,就是不願牽連兒臣。若兒臣為了明哲保身,眼睜睜看著泠君受冤,那兒臣成了什麽人了!”

  少商有幾分動容。不論何時何地,心存善意的人,總能讓人覺得溫暖。

  “即便如此,臣還是不讚成。”淩不疑繼續不冷不熱。

  少商被打斷了感動,不悅道:“你除了‘不讚成’這三字還會不會說別的啊!”

  太子轉過身子,朝少商慘然一笑:“太子妃與泠君,為人天壤之別,如今境遇卻截然相反。孤棄珠玉而就瓦礫,你大約早在心中偷偷罵孤是糊塗蟲吧。”

  少商心想你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