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469
  災後重建處處需錢,少商自不能懸之以利,隻能誘之以名。每位從頭幹到尾的醫者,離去前都能得到程止親寫的白絹文書一卷,上麵敘述了其人如何仁厚醫心,如何勤於任事毫不推脫,末了還加蓋縣令官印,以示嘉獎。

  甚至女兒還用那口錢箱裏剩下的錢買通了巫祝,時不時來醫廬設乩壇占卜一番——今日算到這位仁兄日夜不分的救死扶傷,來世必得福報,會大富大貴兒孫滿堂;後日算到那位傷者無辜受戕害,天道為之不忿,這輩子沒享完的福氣來世必會加倍補上……既振奮了眾人鬥誌,又安撫了哀慟情緒,一舉兩得。

  蕭夫人又歎了口氣——

  再說了,樓垚又非長子。長子宗婦需要穩重得體,幺兒新婦活潑愛鬧些又有甚妨礙,何況她算賬管事樣樣來的,和兒子感情又好。她想象,倘若程築想娶這樣一個新婦,大約她也會答應的。

  真論起來,這樁婚事基本女兒自己掙來的,自己和丈夫沒費半分力氣就攀到了世家大族的親家。按照巫士的說法,這樣的女兒簡直是投胎來還債的,父母之前不曾撫養,之後自行解決婚嫁大事,一點不用操心。

  蕭夫人苦笑著搖搖頭。她自小不愛求神問卜,如今竟開始信這個了。

  車裏的少商得意洋洋的吃著零食。其實她以前就隱隱覺得自己很有做戲的天賦。

  在老家強頭倔腦那是沒辦法,進了大學後,她心知一流學府裏必然藏龍臥虎,各種學霸和X二代雲集,水深莫測,於是趕緊修身養性,低眉順眼的扮作個江南水鄉來的清秀小妹,成日裏裝的文靜可愛又上進。成果嘛,釣上條品學兼備家境優越的鹹魚社長以及係裏雜魚數條算不算?

  想到這裏,少商又是一陣錐心疼痛,這麽條高品質的大魚她都沒啃上一口就掛掉了,這叫什麽衰運呀,明明點個頭就可以拆魚頭扒魚肉喝魚湯,美滋滋的不行,她居然扭捏了兩三年?現在想來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頓,真是初戀白月光害死人!

  比如短信妹,還沒畢業就已有六個果園主七個魚塘主八個拆遷戶來向她家提親了!她爹媽每天都在憂愁為什麽國內一妻多夫製不合法!

  少商暗忖,拿住樓小公子應該問題不大了,接下來搞定未來君姑樓二夫人,那就穩了。

  此時天色漸暗,之前半日程始已提前將大軍送入都城郊外的磐磬大營,然後帶著家將侍衛趕來和妻女匯合,打算一起進城回家。距都城不過十裏地時,程始便要和未來郎婿道別。

  程家府邸走都城南門較近,而樓家府邸走北門更順,如果樓垚硬陪著程家從都城南門進去,那就要穿過大半座都城才能回到家,到那時可能都要宵禁了。筆直的官道從西插至都城西側城牆,兩家在這裏分別,剛好能各走南北大門。

  樓垚心知這回無法推托了,隻好跟在自家車隊後麵幾步一回頭的策馬離去。

  程始看著樓垚那幅戀戀不舍的樣子就渾身不痛快,再回頭看見自家女兒扒著車窗含淚揮帕,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他忍不住酸道:“嫋嫋把頭收回去!這才認識幾天呀,弄的跟生離死別似的,為父去青州招安怎麽不見你這麽舍不得?!”

  少商用絹帕摁著眼角,嘟囔道:“阿父說什麽呢,您去青州時我都快出司隸了。難道您和阿母成婚前就沒有難分難舍的時候?難道外大父就不曾為難過你?就不能將心比心嗎!”

  程始咳咳數聲,心道:還真沒有。

  他從蕭家女公子不甚熟悉的仰慕者直接晉級為丈夫,費時總共不到五天時間,其中還有三天是幫著安葬未來嶽父蕭太公的,夫妻情意全是婚後相處出來的。

  程始瞟了眼遠在車隊前方的妻子,板著臉道:“把頭縮回去,在裏頭老實呆著!”將什麽心,比什麽心?!最討厭婚前繾綣的小情侶了!他那會兒在蕭氏跟前戰戰兢兢的,生怕她什麽時候明白過來要悔婚呢。

  又車行了近一個時辰,都城南麵的開陽門就在眼前,城樓上四座高聳巨大的塔樓,暗沉的天色下,黑簇簇的猶如四頭張牙舞爪的猛獸俯視著城下。

  程始和蕭夫人本要上前向守城小將交付通城行令,卻見高大的朱紅銅釘大門緊緊關閉,城頭後隱隱綽綽的鋒銳箭鏃,城牆上各礙口皆燃起了巨大火盆。

  蕭夫人道:“情形不對!”

  程始叫家丁上前叫門,城門依舊不開,隻從城門上傳下一個輕飄飄的散漫聲音,道:“哦,原來是程將軍啊,然如今城門戒嚴,進出皆不允;小人鬥膽請程將軍在郊外別莊暫歇,待到明日,便都好了。”

  程始心頭有氣,大聲道:“究竟有何事,我奉旨回都城,難道也不能進?!”

  城頭後的那個聲音繼續道:“將軍莫要為難小人,上峰嚴令如此!”

  程始捏著拳頭,怒錘一下馬上的鞍座,低聲對妻子道:“自來城門戒嚴多為拿人,那是許進不許出的。何況我們統共才這幾個人,進了城又能如何?!難道當我們時細作混進去,又不是兩軍開戰!哼,不過是看我寒門出身,官位不高,輕慢也無妨。若是換作萬家兄長在此,看他們開不開城門!”

  蕭夫人策馬過去,輕輕撫摸丈夫寬厚的背部,幹脆道:“犯不著置這個氣,我們去別莊歇息好了。”程始點點頭。生氣歸生氣,強闖城門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夫妻隨即二人勒令車隊掉頭,朝向郊外別莊而去,少商知道後也是悶悶的,心裏想是不是所有城門都戒嚴了,樓垚有沒有進城。誰知車隊還沒走出幾步,隻聽身後巨大的城門滋滋一陣輕響,城門竟是開了。

  然後從黑漆漆猶如獸穴般的門洞中急馳出一隊輕甲騎兵,各個高頭大馬,甲胄鋥亮,奔馬之聲如虎狼咆哮而來。

  這支數百人的輕騎如同利劍出鞘,倏然劃破靜謐的城門,迅速擦過程家車隊。

  這時似乎騎兵中誰喊了一聲‘仿佛是程校尉家的車隊’,騎在最前頭被前後左右騎行侍衛簇擁著的一名將領忽的一個勒馬,轉身回頭騎向程家車隊,他身後的數百輕騎也如流水牽引般跟著主帥回向而騎。

  本來還在鬱悶的程始夫婦見此情形,頓時嚇了一跳。夫婦倆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頃刻間,這名身披銀絲灰羽大氅的青年將領已騎至跟前,程始看清來人麵目,呆呆拱手道:“淩……大人……”這人雖年輕,但身上領職甚多,他一時也不知該稱呼哪個官職。

  淩不疑拱手回道:“程校尉!”

  程始語結。

  他和淩不疑屬於見過麵,但從未說過話,也沒有交情。正打算先寒暄兩句就算過去了,卻見淩不疑徑直向自己身後的輜車騎去。他和蕭夫人愣了下,趕忙跟了上去。

  淩不疑一眼就看見那輛醒目的金紅色小軺車,騎至輜車旁,輕聲呼喚:“少商,少商,你在裏麵麽?”

  少商正在車中憋悶,聽見耳熟的聲音,連忙移開車窗的格柵,伸頭仰望,隻見年輕俊美的將軍騎在高大的駿馬上,麵如堅玉白皙,目如琥珀明澈。

  “淩大人,你怎麽也在這裏?!”她驚喜道,又望見圍繞著程家車隊的數百輕騎,皺起纖細的眉頭,“您又要去捉拿人犯了麽,肩上的傷可好了?”

  淩不疑俯視女孩,笑意柔軟,道:“全都好了,還得謝謝你拔箭。”

  這時,程始夫婦已騎馬趕至。

  “嫋……少商,你認識淩大人呀?”老程同誌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笑聲這樣幹,再看看妻子的臉色,他覺得還不如自己的幹笑呢。

  他的傻女兒笑的天真又無知:“阿父你不知道,淩大人對我和叔母可有救命之恩呢!還有,還有,淩大人和樓家也相交甚厚,阿垚當他親兄長一樣呢!”

  淩不疑的笑容淡了幾分,道:“你臉色不好看,是不是又生病了。”黯淡的天光下,女孩麵色蒼白,精神略有些萎靡,好似垂在枝頭的小小花苞,無精打采。

  一旁的程始很想說,其實女兒天生這幅模樣,隻要不去刻意張牙舞爪,稍微安靜些待著,就會顯得十分荏弱可憐。

  少商知道淩不疑位高權重,但她不想麻煩人家,畢竟對方又幫又救都好幾回了,以後得備多少謝禮呀;便笑道:“……無妨無妨,我就是看著沒什麽力氣,其實好著呢。”

  淩不疑看女孩遲疑片刻,又裝出十分振奮的模樣,笑得異常溫柔,道:“你還有力氣擔心我,看來是沒什麽了。”說著,便輕聲吩咐身旁的侍衛兩句。

  少商:呃,我擔心他什麽了。

  不及細想,定睛看去,她認出那侍衛,嗬嗬,這不是許久未見的張偏將麽。

  張擅沉默的朝淩不疑一抱拳,然後急速朝城門騎馬而去。

  淩不疑又對程始溫言道:“程校尉進城後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陽裏偏道回府即可。至於究竟出了什麽事,校尉明日詢問萬將軍便知,今晚就不要出來走動了。”

  程始正張嘴發愣,聞言忙不迭的抱拳致謝。

  淩不疑也十分禮貌的拱手回禮,目光和煦,融融如旭陽。

  不知為什麽,這目光看的老程同誌既心虛又發慌,他好想大吼一聲‘您知道我家傻女兒和樓家幺兒定親了’……但始終沒能鼓起勇氣。

  淩不疑將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扶在車框上,他彎下白皙優美的頸項,對車內輕聲道:“你好好歇息,日後我去看你。”

  少商連忙接上:“哪能呢,應該是等兄長您得了空暇,我和阿垚去看您才是!”

  淩不疑沉下目色,不再說話,轉頭和程始夫婦簡單道別後,隨即再度往前奔馳而去,聚攏在車隊周圍的輕騎隨即跟上,片刻間猶如風卷殘雲,數百騎人馬跑了個幹淨。

  這時,從開啟的城門裏跑出一名哎呀滿嘴的城門守將,聽聲音正是適才那輕飄飄發話之人。此時他笑容滿麵,連聲道罪,躬身疊腰的將程家車隊迎進城門。

  眼看終於能回家了,少商喜氣洋洋,卻見車旁的程老爹的嘴巴開開合合,始終沒說出什麽來,便奇道:“阿父,您怎麽了。”

  程始歎氣道:“沒什麽,先回家。”

  回去後,他要做三件事。

  首先,詳詳細細詢問女兒這幾個月都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一點都不能放過。

  其次,他要寫信去痛罵幼弟程止一頓——他是怎麽看侄女的?!更可恨的是這兩口子什麽都沒對自己和元漪說?!

  最後,桑氏弟婦說的沒錯,自家的傻女兒自負聰明能幹厲害的不行,卻對這天地間最市儈現實之事,遲鈍無知。

  少商察覺出程老爹的欲言又止,追問道:“您究竟要說什麽呀!”

  程始無奈的擺擺手,蕭夫人忽開口道:“嫋嫋,你回頭看看。”

  少商雖覺奇怪,依舊照做了,隻見身後的那兩扇巨大的朱紅城門再度緩緩合攏。

  “你看見了什麽?”蕭夫人問道。

  少商覺得莫名其妙,道:“城門又關上了呀。”

  蕭夫人勉強一笑,什麽都沒說,獨自打馬到車隊前方去了。

  ——不,你應該看見的是權勢。無所不在的權勢。而你今日隻是窺見了這無邊無際的權勢脈絡中的微末一角。

  作者有話要說:

  1、我知道現在有很多X二代三代,也有很多特權,但事實是,現在的社會與古代封建等級社會相比,真的平等很多很多了。

  東西方的封建等級社會那才是權勢壓人,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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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我希望這次故事發展是由人物性格推動,而非情節推動。

  女主是在一個保守小鎮中的風言風語中長大的,自小敏感易怒,這種情形下,她隻要對超出自己能夠到範圍的任何人有一點點自作多情,就會受到全鎮三八的嗤笑,所以上輩子從來不敢妄想什麽。

  而樓垚是女主自認為可以夠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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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其次,女主雖然敏銳,但畢竟沒有出象牙塔,並且其實一路有鎮長伯父和讀書人舅舅幫扶,加上自己會讀書,其實她還沒機會感受到社會和權勢的具體概念。不然她不會放著眼前唾手可得的兼具財富和家世的學長,還呆呆掛念暗戀的鄰居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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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女主並不是視權勢如雲煙。她隻是還沒有感受到。和大家周圍身邊那些哭著喊著要嫁給什麽都沒有的結婚對象,家人朋友怎麽勸都沒用的那些女孩還是不一樣的。

  第52章

  回到程府時天色已全黑了,大哥程詠領著滿府仆從和弟妹們在門口擎燈以待。

  初春剛入夜時墨藍色的天宇,夾雜著溫暖的點點燈火,仿佛用深藍色蠟紙剪裁出來的兒童畫,朦朧而溫馨。少商坐在後麵車中舉著車簾看去,入目的是幾位兄長滿麵的笑容,她彎起了嘴角。

  數月未見,程府眾人的確都有不小的變化。

  青蓯夫人白了,三位兄長和程姎都高了,兩個弟弟從胖不觸骨晉級為荷葉糯米排骨,變化最大的要數程母,不但氣色好了許多,原本滿臉橫肉襯著眼細如縫,看人時透著一股鬱結不散的戾氣,感覺時時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卻因數月勞作,肉身結實緊致,連帶麵龐都小了一圈,笑起來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說明了運動使人快樂。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滿嘴寬慰之言,程母也照例將兒子從頭到腳摸了一通,判斷的確無傷無痛這才宣布開飯。罷席後,眾人團坐一處閑聊。程母記掛幺兒程止的近況,有心要問少商,可礙於顏麵一直忍著;程少宮連連向孿生妹妹作眼色,少商全當看不見。

  程詠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這陣子可好,嫋嫋你倒是說說呀。”

  少商恭敬道:“稟兄長,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帶了一名口舌靈便的仆婦。這幾個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邊,聽到看到不比我少。從明日起,就讓她巨細靡遺的說與大母聽,不是更好?”

  程母雖然不滿意少商的態度,但想想若非讓這死丫頭說,必然不甘不願的說不上幾句,於是她便扯了扯嘴角,勉強點頭。

  程始扭頭用力瞪了女兒一眼,用眼神責罵這倔強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卻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給大家聽罷……堂姊,兄長,你們不知道,我學會吹橫笛啦,連阿母都說不壞呢!”

  ——說她倔強也好,說她牛心左性也罷,但這世上總還需有一人還記得那個無辜病逝在鄉野的小女孩。那個女孩的死有間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絕對罪責難逃。十年間,程始夫婦曾多次派人來接女兒,都被葛氏和這老太婆擋了回去。

  這老太婆比蕭夫人更不堪,蕭夫人好歹還占了個大義名分,是為了家族奮鬥雲雲,可程母卻是純然出於自私自利,哪怕孫女從鄉野久病後回來也不見她有半分歉意。憑什麽她稍微擺個低姿態,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顛顛的去和好?!

  年紀大了不起嗎,隻要不死,誰都會老的!所以她不會原諒,絕不原諒!

  ……幽回清亮的笛聲響起,如同蝶兒在春日的枝頭上顫顫一東,帶落花瓣幾片,旋即拍脆弱嫵媚的蝶翅飛入花海,徒留絢爛麗影,芬芳一地。